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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牡丹花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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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了,伙计。”那男人带着笑意说,“他嬴了一百,但后来肯定输了五百,——哦,就是这么回事。”
     
       快看看,那群情绪紧张的赌棍忽然身体松弛下来,像刚从梦中醒来一样,全都将身子微微地离开了桌子一些。桌子上发出动静,可能有人在洗牌。
     
       荒野坐不住了,他走过去站在人们后面,伸长脖子看。大家又静下来,荒野一只长胳膊伸过去,下了一笔赌注。
     
       “这是一只交桃花运的手。”他听见有一个脑壳铮亮的人嘴里小声嘟囔道。
     
       但是他输了。那个人向他呲出牙齿笑着。荒野没有从赌场退出,他的赌意顿增,又下了一笔赌注。
     
       他又输了。那个人光咧着大嘴,没有笑容,好像对荒野顶过意不去。呸!荒野才不在乎这俩钱呢。他下了一笔数目很大的睹注,桌子旁的人全瞪着眼盯着他的胡子和头发之间的红脸膛。
     
       那个脑壳铮亮的人突然握住他的毛茸茸的手,说:
     
       “我说过的,这是一只就要交桃花运的手。——你嬴了,伙计。让我也沾沾你手上的光。”
     
       荒野甩开他的手,脸色阴沉沉的。放他妈狗屁吧,我倒运了。是的,对于他来说,一个国库里的钱全给他也不能补偿他的爱情的损失。他可不希罕这种恶劣手段得来的钱。
     
       荒野一转身就走。房间里静悄悄的,没人来追他。刚一出门,从黑暗里走出来一个淡白色的人影。
     
       “大马,这就走么?”那是一个女人,已经缠住了他的手臂了。她身上化妆品的香味扑到荒野的脸上。哦,是的,那可是顶伤心的事。荒野轻轻摇了摇了头,伸手把女人抱住,跟她走到一个地方去。
     
       荒野醒来的时候,还不知自己是在哪里。他握住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忽然明白了。他厌恶地把身体向一旁挪了挪,那只手滑掉了,他弯起腿,把睡在自己身边的女人蹬到床下去。这张床上的被单潮乎乎的,不知浸透了多少男人的臭汗,荒野一阵恶心。他跳下床,好像从发生地震的房子里逃跑一样紧张地穿衣服。
     
       那个女人蹲在地上,身子靠着床沿一声不吱地望着他。刚睡熟的女人的确样子不好看,就好像一个怯生生的小鬼一样,她那张小脸被涂得乌七八糟。
     
       “给你钱了吧?”荒野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来问。
     
       那女人慌忙说:
     
       “不用了,那不用了。”
     
       荒野要到哪儿去呢?他在综合加工厂的门口徘徊了一阵,就觉得还是应该回家。他满心懊恼,以为自己做了对不起明卫的事。自己的行为是不可饶恕的,他的心被苦恼和失望占据了。
     
       清晨的城市雾气腾腾,街上一片嘈杂。荒野心中纷乱,他觉得真没脸见自己的妻子明卫。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还爱着她,他的苦恼就是由她带来的。他低着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家门口的楼梯下面。面对这个他登过数不清多少遍的窄窄的水泥楼梯,他丧失了爬上去的勇气,——甚至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现在,国棉厂的女工正准备上班。明卫就是国棉厂的工人。荒野的狼狈相一眼就会让人看出他一夜未归。
     
       门口走出来一个人。荒野认出来是大龙的妻子。那女人哭丧着脸向他看了看,就慢慢走下来。荒野向她打了声招呼,迎着她走上楼梯。大龙的妻子走到他面前,苦笑着对他点了一下头,就想走过去。
     
       “大龙好么?”荒野拦住她问。
     
       这女人脸上泪痕未干。她一张嘴,想说什么,又马上闭了嘴。荒野被她吓一跳,赶紧放她过去。他看到这女人嘴里起码少了四颗大牙。挺寒碜的。
     
       荒野就只顾自己走到家里。明卫已经起来了,她就要去上工。荒野难为情地来到她身后,双手放在她肩上。
     
       “原谅我,明卫。”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昨天的态度,不好。”
     
       明卫脸色惨白地回头看了看他,他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同情,就内心激动起来。他感到深深的责备。
     
       “我本来可以跟你细谈谈的,可是,我没有做到。”他说着,红了脸,鼻子里的气吹拂着嘴唇上青黑的胡子。
     
       “没有必要了,”明卫忧伤地对他说。停了一停,又说:“你见到谁了?”
     
       荒野告诉她。他心中觉得有点滑稽,不由得淡淡一笑。“她嘴里少了好几颗牙齿。”
     
       “那是大龙打的,你知道吗?”明卫向荒野转过身来,“他打了她三天了,——从五一劳动节。他们就要离婚了。”
     
       荒野惊异地望着明卫。明卫说完就向门口走,荒野从惊异中醒过来,他急切地问:
     
       “明卫告诉我吧,这是怎么回事?我快憋死了。”
     
       明卫停下脚步,回头说道:
     
       “你会知道的。我会让你知道的。”
     
       她走了,荒野很长时间就那个样子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突然可怜起自己来了,坐下来像个孩子一样哼哼唧唧地哭了。他懂得自己从来没有获得明卫真挚的爱,他们简直是同床异梦,她一直在隐瞒着自己,可他自从跟她结婚以后还觉得自己幸福得要命。瞧吧,又怎么样了?自己是在爱的荒漠中生活,却一无所知。他内心感到深刻的痛苦,他以前是不遗余力地去爱明卫的。她面貌姣好,性格温柔,工作上也取得了很大成绩,哪一个季度都被国棉厂评为先进工作者。但是现在,他就要永远地失去她了。
     
       荒野哼哼唧唧的哭声渐渐消失了,他用一只手掌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忽然看到自己膝盖上有一个长黑毛的东西。他不由一害怕,那个东西还随着他动弹。他立刻举起手打在那个东西上,啪的一声,噢——他没想到那竟是自己的另一只手。由于使得劲太大,两只手都在隐隐作疼。他想着自己眼下的窘状,止不住带着哭声笑了。
     
       这一天荒野没能见到大龙,别人告诉他大龙没上班。荒野由不得满心疑惑,猛然想到明卫雪白的肚皮上的血色牡丹。他好像醒悟了,想立刻到家里去。但是有一个木工在捣蛋,他把墨线打斜了,浪费了整整一块优质桐木料。车间里人们议论纷纷,荒野赶过去,看见了那个蹲在地上抱着头的木工,他忿恨地猛朝那个笨蛋的屁股上猛踢了一脚。那个家伙像个皮球一样蹦起来,蹦得老高,在半空中展开,又落下来,还一个劲地唉哟唉哟叫。荒野的愤恨还没有消失,他扑上去,用毛茸茸的有力的大手扯住那笨蛋的衣服,把他拖到一个没人的房间里,然后关上门,用膝盖朝他的屁股上用力一顶,这倒霉的家伙跌趴在地上,不敢动弹。荒野用脚踩在他身上,抽出他的皮腰带,连连抽了四五下。那家伙浑身哆嗦,就是不敢反抗,他知道荒野厉害得像狗熊。荒野还不觉得解恨,又感到手臂挥动累了,就想让他自己打自己的脸。
     
       “滚起来!好好站在墙角。”他向那个笨蛋命令。
     
       那个笨蛋猛一跳,就向墙角跑。但是腰带抽去了,裤子一下子就掉落在脚上。他里面连条内裤也没穿,等他背靠墙角,转身向着荒野时,荒野哈哈地笑了。荒野想,我快疯了。真的,我又想笑又想哭,今天一天都是这样。他说:“饶了你,看在你没穿裤头的份上!”他把腰带丢给那个满脸通红的笨蛋,那笨蛋接过来一弯腰就把裤子提起来,傻笑着系上了。
     
       荒野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但他不可逃避地又在家里看到了明卫身上的血色牡丹。
     
       明卫沉浸在一种轻柔的幸福的梦境中,荒野看着她的娇艳的模样,没想到要打搅她。他把痛苦深埋在心里,静静地观看着她,从她的脚趾——那像几个白色的漂亮的小蘑菇、她的玉柱一样的双腿、雪白的躯干、如琢的乳房和她美丽的面庞,一直到她柔软的黑发来回看着。他相信那另一个人把明卫绑上以后就是这样来欣赏她的。在那个人的情欲不由得涌起时,他就取出自己身上的血液来描画那朵大牡丹。
     
       整个晚上过后,荒野和明卫都没有说一句话。荒野丢开明卫,就去找大龙。这就是他盼望的星期天。大龙住的地方离他家不远,是两条相邻的街。大龙好像早坐在那里等他了。但是今天见面以后,除了沉默地喝酒,就没有什么了。荒野要把心头的忧愁用酒来浇灭,他和大龙杯来盏去,很快就醉醺醺的了。他如同踏在两块浮动的云彩上,进入了一种悠然神往的境地。哦,在那种境地的蒙胧的光辉中,他想,如果他在晚上对着那朵牡丹花喝着酒,又将是别一番佳境呢。于是他从对面大龙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牡丹,也立刻觉得妙趣横生,意荡神驰。
     
       不用谁来说话——对,谁也不要说。
     
       到了后来,两人就各自在自己的椅子上呼呼睡了,鼾声像滚沸的酒,弥弥漫漫一屋子。
     
       总还有酒醒的时候。一只看不见的小手帮荒野撑开眼皮,目光慢慢钻出来,好像两条细细的温柔的小蛇向前爬行。他看见了好朋友大龙,内心感到亲切。他想,好乖乖,大龙的口水都流出来了,挂在了嘴角,像一柱水银。
     
       大龙也看见了他。两个人相视了一会儿,温温地笑了。
     
       他们两个像乘在一只轻轻摇荡的船上一样,向一块走过来。大龙就领荒野去看他画在墙上的画。这种事他们做了不下百次,但荒野仍然觉得新鲜。这是在平静的甲板上,——不,不平静,就像生活一样,远远不是那种平静的样子。大龙揭开了挂在墙上的布。
     
       墙上还是那个女人的画像。大龙说:
     
       “这女人像谁?”
     
       荒野顶认真地瞅了半天,他发现画跟上次见到的不一样,在这个女人肚子上也多了一朵红彤彤的牡丹花。他说:“像嫂子的模样吧。”他其实觉得谁也不像。说完就去看大龙。
     
       大龙喉咙里发出一种不满的咕噜咕噜声。他低低地说:
     
       “那是我的表妹明卫。”
     
       荒野并不吃惊。他问:
     
       “嫂子的像呢?”
     
       大龙说:
     
       “我从来没给那个被打掉大牙的女人画过像。”
     
       荒野点点头:
     
       “我没见嫂子。”
     
       大龙说:
     
       “她滚蛋了。我们就要离婚了。”
     
       大龙说着就把墙上的布拉过来,将女人的像盖住。两个人相互挽着,又到座位上坐下。好了,不像在船上了。这是在大龙的家里,酒桌旁边。
     
       荒野问:
     
       “那个女人就是跟我结婚的明卫吧。”
     
       大龙点了点头。荒野又问:
     
       “她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呢?”
     
       大龙闭上眼,低头沉思。他抬起头来说:
     
       “因为不安。”
     
       荒野没有立刻明白。大龙又说:
     
       “因为不安。我也心中不安。”
     
       “什么时候?”
     
       “那个时候。”大龙说。“我也没结婚,她也没结婚,那个时候。”
     
       “我结婚以后你们心里就安稳了,是不是?”
     
       “我们盼望那样,荒野。”
     
       “没有做到吗?”
     
       “没有。”
     
       “你们就相互躲避。我记得你在我结婚以后从来不到我家喝酒。是因为这个吗?”
     
       “是的。”
     
       “从什么时候你们就再也忍不住了?”
     
       “时机一到。”
     
       “什么时候到的?”
     
       “五月一号。你带黑班,我带白班,那时候。”
     
       大龙和荒野仍然是要好的朋友,大龙也到荒野家喝酒了。荒野重新娶了妻子,他的妻子在食品店专卖酱油,人长得白白胖胖,经常把优质的酱油带回家里,积了很多,荒野就再送给亲戚们。他觉得妻子的肚子一碰就大,结婚没半个月,妻子就告诉他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于是两个人就开始考虑对孩子的培育,还没跟孩子见面,玩具、童装就买了一大摊。
     
       荒野对自己的幸福确信不疑。
     
       有一天,他在喝酒时对大龙说他想跟大龙学画牡丹。大龙问他干什么,他诡秘地笑了笑,说:
     
       “有用。”
     
       大龙想,那也可能真的有用。干木工活绘画是离不开的。
     
       大龙没有再婚,他一个人生活。有时他在街上碰见了明卫,——大概人们以为他们马上就要笑眯眯地说话吧。呵,不,他们没有说话,而且是——这样:
     
       那碰巧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天气,温暖的微风像喝醉了一样,直往一切生命的胸口撞。明卫因为走路脸上冒了晶莹的一点汗。她在想自己就要快到家里,——她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可她觉得满可以了。也许她真的没有看见迎面走过来的表哥大龙,大龙也许同样没有看见她。他们两个人错过去了,各自走自己的路。大龙将头再仰高一些去平视城市上面的有点泛绿的透明的蓝天,他似乎想从蓝天上看到一群飞鸣而过的洁白的鸟群。又有好些人从他身边走过去。他可不能每个人都认识。再说,他正只顾望天呢。
     
       大龙在一个拉家具的平车旁停下来。一个即将结婚的青年对他说:
     
       “说说怎么样吧。”
     
       大龙把双手插在衣兜里,用行家的眼光盯着那一套家具。
     
       “是自己选的木料吧。”他问。
     
       那青年说是的。
     
       “哦,手工还可以。”大龙说,“剩下的下脚料可太多了些,起码还可以用这些木料再打一个茶几什么的。你们大概不缺那么一个小茶几吧,能够做得很漂亮呢。”
     
       人家就回答他说不缺。生活中什么也不缺。
     
       大龙从别人那里得到尊重,满心高兴。他走开了,在街上转悠了一阵,到哪里去呢?
     
       对,去找荒野吧。他家里顶好。
     
       ——至于后来,已没什么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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