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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牡丹花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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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刨床聒噪的嗡嗡声中,荒野说:
     
       “到我家去吧,到我家咱哥们儿喝两盅。”
     
       大龙用小手指把墨绳从中间勾住,又猛地一放,一条笔直的墨线就从墨绳吐到木头上。他这才说:
     
       “还是到我家去。”
     
       荒野从没有违抗过大龙,即使他们在那一天要为妻子明卫过生日。明卫是大龙的表妹。
     
       在他俩都喝得差不多时,大龙嘴里的话,就乱了。他手抓住桌子角,两腿虽然站着,却又站不稳。桌子都快被他抬起来了。碗盏叮叮地响。他对荒野说:
     
       “我表妹怎么样?”
     
       荒野虽然也喝得神志不清,大龙的话却还是听明白了。他笑了,灯光满溢一口:
     
       “那没说的。”
     
       等到后来,两个人醉得只管坐在椅子上睡觉,呼呼地扯起鼾来。
     
       在大龙清醒一点时,他就领着荒野去看他的画。画是画在墙上的,用一块布遮挡住。他还会问荒野画上的女人像谁。
     
       荒野愣愣地盯了半天,觉得谁也不像,就对他说:
     
       “像嫂子的模样。”
     
       木工组的工人都知道大龙跟荒野在一块时话并不多,但是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一眼看不见对方的面,就向别人打问他到哪里去了。
     
       大龙脸长得白,没有胡子,跟荒野站在一块,像个来访问的工业局局长。他不怕把衣服上面的几个纽扣都解开。荒野却不行,荒野浑身长毛,他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天刚一热,他的头上就直出汗。
     
       但是从五月一日起,他们除了在交接班的时候能见上面,别的时候真不大容易呢。虽然如此,两人也没有对厂里的决定感到不满。
     
       第一天,荒野对大龙说:
     
       “定个时间再喝一杯吧。”
     
       当然荒野不会说不好,而且也不用问到谁那里去。在两人单独工作时也没觉得少了什么。也就是在这一天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
     
       荒野工作结束后乘夜色回家,在门外的楼梯上就觉出有点异样。房子里灯不亮,静得出奇,好像明卫也不在。他小心地躲过堆放在楼梯上的那些破烂东西,走到房门口。他没有马上去推门,而是回头向楼梯下看了看,那些破烂东西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奇形怪状,好像有许多长着硬角的怪物在那里隐蔽着,还生怕被人瞧见。
     
       荒野又回过头,侧耳细听了一下房内的动静。他突然怕了,想到糟糕的事情上去。他一下子就推开了门,立刻又把脊背贴在了门后。那颗心就在急跳,根本不像心跳的声音,哗哗啦啦,好像里面有一只空罐头筒从楼梯上滚。他伸手拉住了门旁边的灯绳。
     
       荒野的眼睛被灯光撞击了一下。他马上看到了床上的惨状。
     
       他的妻子被绳索捆绑在床上,身上一丝不挂,口里塞着毛巾。荒野认为她已经发现了他,但是她的脸略微向里侧着,一动不动,目光在注视着一个什么东西。她的整个身体都显示出对他的到来的冷漠。
     
       荒野很快觉得有血像喷泉一样,涌到他的脑袋里,头发根一下子竖起来。他对自己说,刚才有一个坏蛋来过这里!他把工作时的劳累全忘在了一边,一步向床边跳过去。
     
       其实,首先进入他的视野的是一朵灿烂的血色牡丹。
     
       那朵血色牡丹栩栩如生地盛开在明卫雪白的肚皮上,随着明卫腹部的微微颤动,就像伸进和煦的微风里。
     
       荒野赶过去就把明卫口中的毛巾抽出来。他期望着在他抽出那毛巾的同时明卫向他——她的主人悲伤地嘶叫,然后号啕大哭。那么他就会一边陪着她伤心,一边用话来宽慰她,说自己一点也不在意。但是明卫没有吭声,她仍然略微把脸扭向一边。荒野这才想起那毛巾在她嘴里塞得一点不紧,她自己也能够吐掉。
     
       荒野顾不了问她话,就去解把她捆绑在床上的绳子。那些绳子纵横交错,荒野闹不清它是怎样结的。他慌慌张张弄了半天才解开一个绳头,但是一抽,又很结实。他怕弄痛了明卫,就从旁边找来一把剪子,咔嚓咔嚓,很快把绳子铰断了。
     
       明卫也感到了轻松。她沉默不语的神态使荒野悲从中来。他想,今天那个家伙对她的刺激太厉害了。荒野把断了的绳子扔到床下去,明卫细嫩的肌肤上的淡红色绳子印迹渐渐地消失了。荒野把明卫的头捧过来,面对着他。哦,他只从明卫的双目里看到了沉静的淡漠。她好像没有看到他,眼中浅蓝色的幽光汇聚在眼底。
     
       荒野流出了眼泪。他声音颤抖着询问明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卫没有回答,她像沉入梦境里一样,神态平静悠然。
     
       荒野几乎要发疯了。他放开明卫的头就去检查她的身子,——他松了一口气。他没有从那里找到另一个男人的痕迹,绝对没有。他敢肯定。
     
       那朵血色牡丹,又使荒野的眼睛晕眩。毫无疑问,那是用手指沾着血画上的。荒野还可以闻到那种血腥味,淡淡的,好像核桃仁糕里的那种辣味。他用手指去蹭了蹭,发现血迹还没有完全干。但是明卫的身子一动,好像不愿意他碰那朵牡丹花。
     
       “不要动,明卫。”
     
       荒野不再流泪了。他离开床,从旁边端过一盆水,用毛巾沾水去擦那些血迹。他边擦边说:
     
       “怎么回事,明卫?你都快要把急疯了。这些血是从哪里来的?你总要说说吧。”
     
       明卫安静地躺着,低声说:
     
       “不知道。”
     
       “哦,那可就是奇怪的事了。什么样的坏蛋跑进家里来?”荒野说。他手背上的黑毛被水浸湿了,全趴在那里,好像倒下去的一小片森林。
     
       “没看见。”
     
       明卫把眼睛合起来。
     
       “这就怪透了,明卫。总会是别人把你绑在床上的,并且又向你献上那朵花,不会是你自己干的吧。”
     
       “我不清楚。”
     
       “要命!那个坏蛋肯定是突然闯进来的,那时候你就在床上坐着。他把你弄翻了,怕你叫唤,又给你塞上毛巾,然后用绳子把你捆上,威胁你不要动。”荒野快把血迹擦干净了,他边擦边想象着那种可恶的情景。“他就开始在你身上画这玩意,你果真一动没动,而他画得还挺好。”
     
       “他画得挺好吗?”明卫问。
     
       “是挺好,亲爱的。”荒野不再说了,他逐渐地心平气和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可惜你看不见了,他怎么想得出来,向你献上这种花?明卫,我不明白他果真做完这些就走了,他没有……就是,要跟你做那事。我想他肯定说了,但他没有做,是不是?”
     
       “我不明白。”明卫慢慢地说。
     
       “噢,一件奇奇怪怪的事。说给谁,谁也不会信呢。”荒野把血色牡丹擦洗完了。他把水盆端开,又自己洗着手。水声很响。“明卫,世上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我都不相信。”
     
       “以前不会有,但现在有了。”明卫睁开眼,把脸转向荒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对,你说得对。”荒野擦干了手上的水,向明卫走过来。“明天可要小心些,别让那种坏蛋再跑进来,再送上这样一种牡丹花。”
     
       起初荒野也没怎么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他在工厂见到大龙时犹豫了一阵,想了一想是否告诉给大龙。
     
       大龙正捡茶缸里的木屑,那是刨床工作时溅进里面的。他把木屑捡了出来,但他几乎没有喝茶缸里的水。他把茶缸放在脚边的矮木凳上。
     
       荒野己经不决定告诉他了。大龙几乎没有跟荒野说话就向车间外面走。
     
       “那套组合家俱怎么样了,大龙?”荒野怕他走掉,慌忙说。
     
       “哪一套呢?捷克式的吧。”大龙果真停下了,说着。“还差你的一点工夫。”
     
       “你有些不高兴吧,大龙。”
     
       “哪能呢?荒野,马上就要到星期天了吧。”
     
       荒野在这时候根本没有想到昨夜的事。但是,当那种情景再次发生之后,他不得不满心苦恼了。
     
       那一天他没有跟大龙打招呼。在上班时间他怏怏不乐。旁边的一个工人伙计看见他把一只空杯子放到嘴上,他什么也没喝到。终于没到下班时间他就提前回家了。在家门口的楼梯前,他几乎没有勇气抬起腿。
     
       荒野第三次在明卫的身上看到了那朵牡丹。他只好冲着明卫发火了。他认为明卫肯定知道这是哪个坏蛋干的,可是她总说“不明白”、“没看见”,只有傻瓜才骗得了。
     
       “告诉我,明卫,那个家伙在这里干了什么!”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激动得半个身子在战抖,——是的,有人一激动,就只有半个身子有反应,好像有什么毛病一样。这就使他的样子有些可笑。
     
       果然,明卫在床上吃吃地笑了起来,荒野没有去解捆在她身上的绳子。他听见她的笑声就站住了,说道:
     
       “你在耻笑我吗?天哪,你这几天变化多大呀。你简直对我很少说话了。而我们以前,相亲相爱到那种程度。你总是扯着我的胳膊,说来说去,非要我听你讲话不可。”
     
       明卫停住笑。她的脸上有一种陌生的荒野从没见过的神情,他看到它时就止不住心凉凉地想:这就是我从前所倾慕过的女人吗?当时——荒野认为她也是爱他的,现在,荒野脑子里闪过这个可怕的念头,那就是明卫可能不爱他了,或许她从来没有真心爱过他。
     
       “瞧,明卫,你脸上的笑似是而非。你想对我说什么呢?”荒野走近她身边。
     
       “我什么也不想对你说。”明卫语气冷淡地回答了他。她摇头的样子妩媚动人,使得荒野不由得爱意顿生。他又想去解开捆住明卫光彩照人的美丽躯体的绳索。这个女人的美貌很容易迷惑住荒野的心。他在大龙家里见过明卫一面就决定要娶她。但是他费了好大劲才使明卫点头答应。
     
       “别动那些绳子。”明卫忽然阻止他说。“我喜欢这样。”
     
       荒野惊疑不定地望着她的微微含笑的面孔,她脸上的确有种幸福的神气,他慢慢地说:
     
       “我懂,明卫。你又爱上别人了。这些绳子就是那个坏蛋给你绑上的,那朵牡丹花也是他送给你的。”
     
       “他不是坏蛋!”明卫叫道。“他决不是坏蛋!”
     
       “那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名字?”荒野悲哀地说,他同时为自己的平静吃惊。“你不再爱我了吗,明卫?”
     
       “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明卫,听你这么说我非常伤心,你从来没爱过我吗?”
     
       明卫用沉默回答了他。她身上的那些绳子就是她爱人的手臂。那朵血色牡丹就是她的爱人给她的火热的爱情。
     
       “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呢?”荒野向她低下头去,眼睛盯着她。
     
       “你非得要知道吗?那只是出于恐惧,我因为害怕才根你结婚的。”
     
       “明卫,告诉我,既然如此,我也一定要知道那个夺走你的爱的人是谁?”荒野向明卫压低声音凶狠地问。“你们这样做有什么益处!你和他肯定没有发生性关系。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明卫没有答应他,他再也受不住了,从家里走出去。在门口的楼梯上,他想到了大龙。荒野准备明天见到他的时候,把家里的怪事全都讲给他听。明卫对他的态度改变得这么突然,简直使他措手不及。他眼看就要失去她了。她是那么漂亮的女人。他们结婚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相爱得如火如荼,荒野绝没有想到她心里还装着另一个男人,——那么,又是什么使这个在她心里沉寂了很久的男人重新出现的呢?
     
       荒野又回到了加工厂。他躲进一个没人去的房间里,躺在刨花中间,心里又孤独又难过。但是,他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有睡着。
     
       夜里,木屑味含着夜凉,使他的鼻子难受。他爬起来,抱住双膝,把脸贴在腿上歇息了一下。他想,明天见过大龙以后,他要跟他好好谈谈,或许大龙可以使明卫回心转意,大龙知道他的苦楚不会不帮助他的。
     
       但是现在做些什么呢?夜深人静,不打开灯连四周的东西都看不清。
     
       荒野走出车间,从工厂的大门上爬出去,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遛达。他忽然想起来,在加工厂附近有一家隐藏的赌场,虽然它不在国家治安机关的花名册上,但它在那些年轻男人心上还留有一个模糊的记号。对,不妨到那里去看看,好歹把这难熬的长夜打发过去。今晚他对自己的不幸是无计可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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