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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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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祈求真主安拉。”
     
     “谁也保佑不了他们,该死的野蛮人,飞机坦克要好好教训他们。”
     
     苏军官兵的谈论很快被打断了,是那些被俘的36师伤兵。俘虏从晕目中苏醒,苏醒后的生命平静而安详,“大海朝我们涌动,我们爱慕大海。”
     
     “去爱慕死亡吧!”一名苏军军官拔出手枪,顶在俘虏的脑门上。俘虏失去了一条腿,双手被捆在炮塔上,他的神情矜持而孤傲,他根本不看军官和那把枪,他眼瞳里很平静地展开了整个博斯腾湖,他脸上露出微笑,一下子把军官惹火了,“你爱慕的是死亡!”“死亡是最深邃最古老的大海。”枪响了,挨枪的人仅仅偏了一下脑袋,好像故意抛掉了另一半脑袋,剩下的这一半酣然入睡,根本不理这个疯子。疯子又放一枪,竟然打偏了,连打三枪,都没打着。上司及时制止了他的疯狂,不能在中国人面前露出蠢相。上司开始用另一种方式显露蠢相: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官兵亲手教训中国人。跟一个勇士一样,不能光靠飞机坦克装甲车,俄罗斯有的是小伙子。
     
     骑兵一直在后边跟着,现在赶上来了。每个骑兵前面带一个36师的俘虏,枪顶着俘虏的后心。骑兵列队向前,逼近36师。36师阵地上没有动静。第一排枪响之后,一百多俘虏栽倒在血泊里,另外三百多俘虏喊着扑向马蹄子,扑向马背上的骑兵。36师阵地上机枪猛烈扫射,青马旅跃出战壕,暴雨般的子弹击落大批骑手。那匹大灰马最先冲上去,冲进苏军骑兵部队,更多的36师骑手冲上来,真正的骑兵之战拉开序幕,在坦克装甲车前边展开激战,不到一小时,红色骑兵团全被砍掉了。
     
     坦克装甲车愣了片刻,在等飞机。飞机很快过来了。飞机盯着大灰马。大灰马很快跑远了。
     
     在博斯腾湖南边,塔克拉玛干沙漠横在眼前,无路可逃。维吾尔人告诉大家这是死亡之海,进去出不来。尕司令勒紧马缰,马要冲进大沙漠,尕司令得问清楚塔克拉玛干到底有多大?维吾尔汉子指指天指指地,天有多大死亡之海就有多大,地有多大,死亡之海就有多大。尕司令放心了,“弟兄们,我们从河州起兵找的就是这条路,儿子娃娃跟我上啊。”36师官兵以战斗队形冲进死亡之海。
     
     尾随而来的飞机盘旋一下,请示后方指挥官,指挥官大叫,“骑兵能去你们不能去吗?冲进去,狠狠地打。”飞机坦克很快就追了上来。
     
     飞机果然有大用场,骑兵能摆脱坦克装甲车,却摆脱不了飞机。飞机放开手脚低空飞行,专打大灰马和马背上的尕司令。所有的飞机都认识尕司令,这个傲慢的家伙,炸弹和机关炮老逮不住他。现在飞机从四个方向围上来,织起一张火网跟捕鱼一样撒出去,罩住了大灰马,大灰马栽倒了,机关炮打出一团血光,炸弹紧随其后,大灰马被炸没了。硝烟慢慢散尽,在远方失去骏马的骑手甩开双腿狂奔,飞机大吃一惊,绕圈子冲上去。还是四架,很快就到了骑手的头顶,弹雨泼下去,在骑手的腿脚间溅起一团团白烟,这个家伙跟羚羊一样敏捷灵活,又窜出去了。飞机俯冲盘旋,火网撒下去,方圆几百米,硝烟弥漫,这个家伙正爬一道沙梁呢,飞行员连他的领章都看清楚了,接着是他的面孔,一张英武漂亮的面孔,一个佩剑的美男子,竟然是个美男子。长眠在死亡之海吧!飞行员按下按钮,炸弹跟鸟群一样飞向金黄的沙梁,沙浪翻滚散开,沙漠换了个样子,跟一张大床换了床单一样,所有的痕迹全被抹平了。塔克拉玛干,真正的大海,比海更真实更神秘。飞行员给上司的报告简洁明了,“我亲手埋葬了马仲英!”
     
     1934年春天,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被飞机坦克打破宁静的那一年,也是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①最后一次中国之行。赫定先生用五十年时间五次深入中亚腹地,寻找罗布泊的准确位置。他的一切融人这片土地。当他意识到英国和俄国要夺取这块土地时,他向国民政府建议,尽快修筑内地到新疆的国防公路,重新开通古丝绸之路。赫定先生受国民政府委托,以七十岁高龄最后一次进疆进行勘察活动。
     
     ①斯文·赫定(1865-1952):瑞典探险家。
     
     在哈密吐鲁番,赫定勘察队受到马仲英的热情接待。
     
     当勘察队抵达库尔勒时,到处都是溃兵,人们都在谈论马仲英的死亡,苏联飞机撒下的传单跟雪片一样一飞舞。溃兵沿大山往库车奔跑。赫定问这些士兵:“你们已经没有指挥官了,为什么不回甘肃老家去?”
     
     “我们的司令是马仲英。”
     
     “马仲英已经死了。”
     
     “胡说哩,苏联人跟盛世才一个裤裆里放屁,他们说尕司令死,尕司令就死呀?没那么容易!”
     
     一拨士兵又一拨士兵,他们口气坚定,根本不相信尕司令会死。这些壮健红润的甘肃小伙子,毫无失败后的沮丧和绝望,像去赶庙会,从沙漠深处返回大路。
     
     那条沿天山南麓伸向库车的丝绸古道跟河流一样汇聚着越来越多的36师士兵。他们把赫定先生称作尕司令的洋朋友。在哈密城外的戈壁滩上,赫定和他的勘察队竟然发现尕司令和士兵在一起踢足球,偏远的中亚大漠竟然有足球!洋朋友喜出望外,两个瑞典小伙子技痒难忍,加人其中,兴奋得跟马一样嗷嗷直叫。那么辽阔的足球场!球门就在地平线上,太阳守在那里左晃右晃。对准太阳——射门!当听说这位七旬高龄的老人从少年时代就向往中国,数次进入死亡之海,穿越欧亚大陆,尕司令佩服得五体投地,亲手泡上二炮台茶端给这位瑞典老人。老人用洋点心请客,老人发现这个娃娃司令是个严格的穆斯林,不喝酒不抽烟,只吃少量饼干和牛肉,饮食很节制。清瘦修长却体格剽悍,一个标准的斯巴达式的古典武士。
     
     “什么是斯巴达?”
     
     老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干脆用《三国》里的马超来解释,“将军就像反西凉的白袍将军马超。”
     
     “哈哈哈,马超,马仲英,好好好!就是马超。你简直就是我的父亲,我父亲要活到你这年龄我就安然了。”
     
     “你父亲去世了?”
     
     “叫国民军给害了。”
     
     “对不起,我引起你的悲伤。”
     
     “我不悲伤,这有啥悲伤的,人的生死都是前定的。”
     
     尕司令扬起脑袋吼了两声河州花儿:丢下个尕妹子走西口,离河州又过个兰州;血泪债装在了心里头,儿子娃要报个冤仇。
     
     唱红了脖子唱红了脸,尕司令扒下军装,皮带里扎着白衬衣,带上一帮小伙子又冲上戈壁滩,一个射门,足球跟炮弹一样“轰”一下把太阳击落!大地上漫开一大摊红红的血。辉煌的大漠黄昏。
     
     “他还是个孩子,我的小儿子跟他一样大。”
     
     老人泪花闪闪。一定是上帝伸出奇妙的大手,在北欧童话般的森林王国和中亚荒凉的土地之间划了一道线。老人又拦住一群士兵,“你们的指挥官死了,快去找他的尸体,给他举行葬礼。”
     
     “尕司令死不了,能死也就不是尕司令了,老爷爷你是尕司令的洋朋友,你就不该信这破传单。”
     
     “可你们进去的是死亡之海。”
     
     “我们出来进去好几回了,飞机撵不上,我们从这边进去,从那边出来跟喝凉水一样。”赫定先生快晕了,赫定进去过好几次,每次都要经历死亡的劫难。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是怎么活着出来的,这些士兵跟小孩捉迷藏一样兴致勃勃面无惧色,赫定小声问他们,“你们吃什么?”
     
     “吃四脚蛇①,吃胡杨。”
     
     ①四脚蛇:即蜥蜴。
     
     “沙漠没有水,你们喝什么?”
     
     “喝马尿喝人尿咂人身上的汗。”
     
     现在老人相信尕司令没有死,无法战胜的死亡,简直就是神话。
     
     最后一个走出死亡之海的是尕司令。老天有眼,一场暴风,把他从沙层里吹出来,耳朵鼻子里的沙子也被吹净了。“洗了个沙子澡,跟磨刀石一样,把人磨得闪光哩。”
     
     从库尔勒逃往库车的路上,马仲英终于坐上了汽车。“我在南京坐过汽车,到西北一直骑马,大戈壁需要汽车,有飞机更好。”赫定对马仲英的乐观劲感到吃惊,“你在逃命,将军。”“我在逃,我还会起来,我起来不只一次了。”
     
     马仲英给赫定讲他大战冯玉祥横越东疆戈壁。“太不可思议了,一只水壶一袋炒面。”“要没有苏联人帮助,盛世才绝对赢不了,我还会起来的。”马仲英看见了天山,其实他们一直是沿山脚走的,“我们就是看着天山急行军的。”
     
     马仲英给老人谈他的计划,在他那个雄心勃勃的蓝图里,他要联合斯大林、墨索里尼、希特勒,必要的话还可以考虑英国和法国。老人听明白了,在这个伟大蓝图里,主角理所当然是他马仲英,一切都得听从马仲英指挥。老人忍不住拍他的肩膀,“孩子,你太可爱了,年轻就是好啊。”
     
     在库车,碰到从伊犁逃亡的张培元的残部,这些在严寒、风暴和穷困交迫的情况下,翻越天山的伊犁士兵,听到了尕司令那令人神往的讲演:“同胞们,朋友们!欢迎你们到我的军队里来!我们要在一起打垮那些依然敢于阻止我们前进的敌人。你们在北军领导人的手下,除了饥饿、痛苦和奴役外,什么也得不到。
     
     你们听说过甘肃的尕司令吧?我就是尕司令!把这些地方所有民族联合成一个伟大领地的是我。我要在你们的支持和帮助下,为整个人民的幸福而工作。我保证给你们自由,康乐,使你们一切绰绰有余。我们将在一起,把这个地区组织起来,使它成为一个伟大的强有力的富有声望的地方。”
     
     伊犁军队恢复了斗志,被编成步兵师,36师壮大了一倍,一支大军又出现在塔里木大地,马仲英重新崛起。
     
     苏联总领事走进盛世才的办公室。有关马仲英死亡的电文有好几份,总领事手里这份最新的电文是马仲英复活的消息,真不知道军方指挥官如何口授这些电文的?盛世才手里也有一份情报,比总领事的电文更详细更生动,那个情报员混在36师队伍中倾听了马仲英讲演的全过程,情报的字里行间还保留着马仲英讲话时的某种气势。总领事就是弄不明白,马仲英残部是从库尔勒南边进人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飞机装甲车追击了一天一夜,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大沙漠,比法国还要大的地域,就是一支大军渴也渴死了,怎么可能从库车冒出来?盛世才说:“他碰上了斯文?赫定勘察队,搭勘察队的汽车到达库车。”总领事大声咆哮,“赫定是英国间谍,他支持马仲英,他们都是帝国主义分子,要坚决消灭他们!”
     
     “赫定是国民政府聘请的专家,是勘察公路建设的。”
     
     “什么,在新疆修公路?”
     
     “是国防公路,日本侵占我国东北,中央要把西北作为战略后方。”
     
     “那更应该消灭他们,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这不是阴谋,这是国防建设。我们还是研究一下如何对付马仲英吧,马仲英不灭,我们都不得安宁。”
     
     苏军和新疆部队分两路扑向库车。
     
     36师没有动静,谁也摸不清他们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地方。马仲英派一个骑兵排护送赫定先生。赫定老人对这个神话般的年轻人太感兴趣了,他一定要多呆一天,听年轻人讲河湟事变。尕司令就把作战计划推迟一天,跟老人长谈。当他讲到大战西北军名将吉鸿昌时,老人叫起来,“你跟吉鸿昌打过仗?两个勇士搏斗太有意思了,阿喀琉斯与阿加门农,令人可怕的愤怒!不过孩子我要告诉你,按照我们北欧人的习惯,强大的对手遭到不幸也是你的不幸。”
     
     “什么意思?”
     
     “我相信你是个真正的勇士,你一定会伤心的,你的对手吉鸿昌将军成了政府通缉的要犯,随时都可能被杀掉。”
     
     “这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孩子,你的祖国危在旦夕,日本人侵占东北,已经越过古老的长城,向华北挺进。政府一味退让。冯玉祥将军在察哈尔组织抗日同盟军,吉鸿昌是最能干的一员大将,一举攻克多伦,把日本人赶出蒙古草原,轰动全世界。
     
     中央军竟然与日本军队联手进攻抗日同盟军,冯玉祥上了泰山,抗日同盟军解散,只剩下吉鸿昌和方振军孤军作战。他们一直攻到北平城下,进入八国联军当年划定的非武装区,遭到日本空军和最糟锐的第八师团猛烈的攻击,中央军东北军背后夹击。吉将军竟然以一个师与二十万大军血战两个月,他亲自率大刀队消灭日军一个联队,日本人如果没有飞机和坦克的优势,很可能会被吉将军赶出华北。
     
     他的残部被堵在长城脚下,被中央军缴械,吉将军只身逃到天津,日本特务和国民党特务正在追杀他。我的勘察队路过北平时,听到老百姓很悲伤地唱一支歌谣:抗日同盟一百天,轰轰烈烈化灰烟。在北平这座古城,数十年前发生的戊戌变法也是轰轰烈烈一百天,吉鸿昌将军有可能走谭嗣同的路。”
     
     “谭嗣同是谁?”
     
     “你们中国的英雄,一个具有军人气质的读书人。维新运动失败后,他的同伴全都逃了,他放弃逃跑,发誓要以热血唤醒民众,复兴你们的国家。”
     
     “吉鸿昌,狗日的吉鸿昌,他超过我了。”
     
     “你妒嫉他。”
     
     “不是一点点,我们回民有句话,血性男儿要活出一身辉煌,瞧他多辉煌,从头到脚满身的辉煌!在蒙古草原喋①日本人,在长城底下喋日本人,差点夺了北京城,好像全中国人都死光了,就他吉鸿昌一个能成,全世界都知道就他一个抗日哩。”
     
     ①喋:西北方言,狠吃狠打。
     
     “世界各大通讯社都报道了吉将军抗战的消息,一个古老而伟大的民族是不可征服的。”
     
     “河湟事变快结束时,我收到吉鸿昌的信函和照片,按中国军人的习惯,照片是名片,是交朋友用的,我不服气,他能赢我是他武器好,我一直不服气,就没理识①他。”
     
     ①理识:即结识,理睬。
     
     “你想结识他?”
     
     “劳您大驾给我照个相,您回内地找机会把我的相片送给他,凭我尕司令的相片他吉鸿昌不用在租界里东躲西藏,他往清真寺里躲,往甘肃宁夏躲,只要到了甘肃宁夏,谁也害不了他。”
     
     照相机照了两次,一个是马仲英骑着大马,一个是很自信地背着手站在库车的原野上。赫定要给自己留一张。其实两个相片都归他了。他在勘察国防公路的同时最后一次进人死亡之海,终于找到了罗布泊——那个移动的古老的大泽,追寻了半个世纪的古泽终于在他七十岁这一年找到了。赫定返回内地时,吉鸿昌刚刚被枪决,被何应钦将军秘密杀害于天桥监狱。中国的报纸不敢披露真相,吉将军的夫人把详情告诉外国记者,英国《泰晤士报》报道了吉将军血战日寇,以及被捕后被严刑拷打从容就义的全过程。赫定先生遥望新疆,喃喃自语:“吉鸿昌死了,孩子,但愿你能战胜死亡,你这么年轻,生机勃勃,死神不会找你麻烦的。”
     
     我活着,我将永生!老人惊讶万分。从大地深处,从苍穹顶上传来滚滚声浪……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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