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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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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兄弟①聚在西宁南梢门外名叫尕店的小铺,马仲英说:“脱离伯父自创大业的机会到了,黑马来了,就看咱敢不敢骑!成吉思汗的骑手都备有两匹马,一匹驮着骑手,另一匹驮着骑手的命运。”
     
     ①七兄弟:马仲英起义时的主要骨干,弟弟马仲杰,姐夫马虎山,宁海军军官马仪等。
     
     七个儿子娃忽站起来,走到马跟前抽出刀子,扑轰!扑轰!插进战马圆实的后臀,战马一声长啸,抖断缰绳冲出城门,黄尘拔地而起。战马驮着他们的命去了远方。
     
     骑手出征前要放一次空马,空马驮着鞍子和钢刀,在旷野奔驰七天七夜,再回到骑手身边。
     
     马鞍子太荒凉了,骑手都活不长。
     
     七兄弟全都进人迷幻状态,老板按时送来干粮和水。第七天,年龄最小的马仲杰说:“我的血响起来了,跟河水一样。”尕司令说:“那是你到了最后的海洋,骑手的血都要流到那里。”
     
     店老板跑进来说:“你们的马回来了。”
     
     战马驮着钢刀穿城而过,来到尕店。七兄弟见到了刀柄,刀刃被战马的血液化掉了。他们不知道战马去了什么地方,但那里一定有沙漠戈壁雪山草原;风沙和阳光会把骑手的命磨成飞快的锋刃。
     
     他们回到军营,值日官知道他们不是兵了,战马把他们的命驮走了,他们已成为真正的骑手。值日官没有执行军事条例。
     
     主麻日(星期五),宁海军的军官们上西宁东关礼拜寺做礼拜。马仲英吐了些血,就对大家说我有病不能礼拜,退出寺外,直奔尕店,跟七兄弟会合。他们骑上马,穿城而过,将沿途电话线割了。
     
     “尕司令去哪?”
     
     “到循化,过黄河。”
     
     “那里太险。”
     
     “听说过撒拉汉子的誓言吗?割了头也要走到黄河边喝一口黄河水。”
     
     从西宁往循化,有许多大山,七兄弟和他们的马不怕高山一路狂奔。一天一夜,天明时,从远方奔来一团亮光,亮得出奇的一团光啊。
     
     “看到了吗,那里就是黄河。”
     
     谁都知道那不是天上的光,那是一条大河在群山里闪烁。他们奔过去,他们快飞起来了。马也看见那神奇的白光,马低头窜啊,马跟长了翅膀似的。他们闻到了黄河特有的那股带有胎液味的清香。黄河出雪山草地,还是个婴儿,在群山里很清澈地奔流着。七兄弟就跟婴儿一样扑到水边,念了经,然后从容不迫地撩起黄河水痛饮,嘴里不停地啊啊叫着,自己把自己喝大了,喝成一条壮汉,站起来摸摸脖子,那颗脑袋还在,他们比传说里的无头汉子强多了,他们的脑袋还在。
     
     他们抬头就看见积石山,赤褐色巨石垒起来的一座大山,黄河在大峡谷里开始吼叫。这里有禹王庙,据说是大禹王的巨斧劈开一道口子,黄河出积石直扑大海。
     
     “上山,到山上去。”
     
     “他们把马放在山下,爬到积石山顶。
     
     “这里是大禹王的神迹所在,有他老先人保佑,咱一定能成功。”
     
     七兄弟从山顶上可以看见山下的积石镇,循化县衙就在积石镇上。山的另一侧是河的左岸,是大河家。一队国民军牵着牲畜从大河家方向往循化县城走。他们是一支运输队,押送着枪枝弹药,刚走到黄河大峡谷的深处,黄河浪震得人头皮发麻,山上响枪,根本听不见枪响,子弹好像是从河浪里卷出来的,飞溅到士兵的身上,他们全都湿了,是那种鲜红鲜红的湿,就好像是黄河的巨浪把他们拍破了一样。另一些士兵惊叫,“我的爷呀,黄河决堤啦。”那是几个河南兵,没跑几步就栽倒在河边。
     
     七兄弟夺了运输队,就赶到循化县城。尕司令骑着马在城外狂奔尖叫,跟老鹰一样。县长说:“谁在外边捣蛋哩?”县长上城墙上一看,就笑了,“谁家的尕娃娃,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尕娃娃叫县长开门,县长说:“我拧你耳朵,看你听话不听话。”县长喊几个警察下去把娃捉上来,好好管教管教。警察和尕娃一搭个进来了,警察的枪在尕娃身上挎着,警察蔫头耷脑,县长跳起来,尕娃用枪指他呢,他不能不跳。
     
     “县老爷,把钥匙给我。”
     
     尕娃司令缴了警察的枪,开监放出牢犯,开仓放粮。
     
     最先响应的是撒拉回回,来了五百人,大家跪下,“没个头人反不成,你带上我们扫官灭汉!”尕司令一听就燥下了,脸抽成黑地垯②,大手一挥发布命令:②地垯:草地上的菌类植物,似黑木耳,可食用。
     
     我们起兵造反打国民军,汉人你一个逗③不成,杀官劫兵抢富汉,③逗:动,招惹。
     
     与你穷人莫相干,我们要当英雄汉,穷人贵贱不要犯,阿一个杀下汉民的老百姓,一个人哈十个人抵命。
     
     尕司令的命令写成帖子,立马传遍积石山太子山。
     
     积石山周围的穷汉呼啦过来一大帮。财主们气得乱叫唤,“土匪贼娃子抢人哩,赶紧跑。”财主们往河州城里跑,跟牲口一样边跑边叫唤:“我的爷爷,回回出了李瞎子①,李瞎子过来了,不得了。”
     
     ①李瞎子:即李自成,明末李自成部曾远征积石山太子山一带。
     
     “我就是李瞎子。”尕司令骑着高头大马,挥着鞭子,大声嚷嚷:“你们大伙看嘛,我瞎不瞎?我不瞎,是这挨毯的世道瞎啦。”
     
     尕司令随口编了一曲花儿:骑大马来背钢枪,富户门前要粮饷,大姑娘捎在马上。
     
     尕司令到循化县下了警察的枪,身边跟的就不是七兄弟了,是几百号硬邦小伙,有回回有汉人有撒拉啥人都有。大家血热得很,黄河峡谷的索道被毁了,黄河刚从雪山下来,冰凉的水渗骨头。撒拉汉子不怯冰冷的黄河水,撒拉汉子用羊皮筏子渡黄河,险要处他们就下到水里拖着皮筏子。尕司令不下马,也不上皮筏子,尕司令夹着马往后退,退到山跟脚,就让马跑快,跑成一股风,马就看不见黄河了,黄河一浪高过一浪,马把它们当成石头堆堆,马扬起蹄子踩上去,扑轰扑轰,马在破黄河阵,岸上的人叫起来,“嘿,封神榜,黄河阵,尕司令破黄河阵哩,姜子牙帮咱来了。”尕司令端坐在马背上,稳得很,腰板直直的,肩头稍微晃一下。大伙就说:“这就叫将军不下马,过个河嘛,能把尕司令难住吗?”
     
     大伙心急,等不得羊皮筏子啦。大伙儿扒下衣服捆起来,背在背上,把枪往脖子上一套,身上光溜溜的,精狗子往黄河里跳,跟鱼一样,憋足劲一声不吭,下去一个又一个,岸上的人都这么下去了。
     
     对岸是甘肃省的大河家。大河家的保安人和汉民围在河滩看稀罕。尕司令夺循化县的消息早传到大河家,大河家的财主们跑了,穷汉们不怕,围在河滩上攥紧锤头绾起袖子跟尕司令干呀。一个尕老汉,尕尕的一个干老汉,在河滩上扯嗓子唱起来,唱的是保安人的刀子。从河州到青海以至藏区,最好的刀子是大河家保安人的刀子。尕司令在西宁武备学校时就喜欢上这种刀子。尕司令有一把保安腰刀,他把保安刀当作真正的河州刀。
     
     相传有叫波日季的保安青年,打刀子的手艺举世无双,他打刀子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专门接济穷人。财主们受不了啦,劝波日季不要白白给穷人钱,波日季不干,财主就雇杀手砍掉波日季的右手,波日季成了残废。为了纪念好汉波日季,保安人在刀子上刻下一把手的图案,这种刀叫波日季刀,也叫一把手刀。
     
     尕司令歪得很七个兵,夺了循化城开仓放粮救穷人财主把你当土匪穷人喊你一把手“一把手!一把手!”
     
     河滩上全是一把手,跟天上打雷一样,把尕司令弄得很激动,尕司令勒紧马缰大声吆喝,“我尕司令是西北民众的尕司令,我尕司令就用这把尕刀刀杀军阀杀财主,让穷人过上太平日子。”
     
     尕司令的队伍成了几千人的大军,尕司令成立执法队,号令全军,“杀一回民一人抵命,杀一汉民十人抵命”。严禁民族仇杀。
     
     大军到刘家集,先拿马家军的老窝开刀,收了绥远都统马福祥马鸿逵父子的庄园,枪支归队伍,粮草归百姓。住在虬藏的马麒的族人哇呜一声跑了,老先人积攒几辈子的家产被抢得光光的。
     
     消息传到西宁,马麒气得直跳,“这瞎熊把我害扎了,这活活一个李瞎子嘛,咱马家出土匪贼娃子了,咱愧对老先人呀。”老马麒胡子乱抖抖。
     
     马步芳说:“当初就该把他除了。”
     
     “让你阿大落个残害子侄的恶名?”
     
     “他是土匪他不是咱马家人,你也不要把他当侄儿,你没见过侄儿吗?咱马家又不缺人。”
     
     马步芳第一次在阿大跟前耍了威风。阿大不计较,阿大到底是阿大,阿大捻着胡子想心思哩。
     
     马步芳说:“等他翅膀没硬起,折断,迟了就来不及啦。”
     
     马麒说:“让他娃先打冯玉祥,土匪终归是土匪。”
     
     “打下河州城,就收不住摊子了。”
     
     “他能攻下河州?”
     
     “攻下河州就能称王称霸,阿大呀你想好了。”
     
     “娃呀你甭怕他,阿大有法子哩,叫他娃死活进不了河州城。”
     
     “把他阿大交给国民军,看他娃咋办?”
     
     “能成嘛,这是好法子,咱不出面,咱叫国民军出面。”
     
     尕司令的父亲叫国民军抓到兰州给枪毙了。
     
     尕司令的队伍没乱阵脚,整整齐齐往河州城开拔,执法队骑着高头大马来回窜,谁要扰民,枭首示众。
     
     消息传到西宁,马麒马步芳父子慌了神。
     
     “杀父之仇都能忍,这挨毬的想干啥?你说他想干啥?”
     
     老阿大问儿子,儿子马步芳眼都不眨,“口外贼头翻天还想干啥?把咱马家军跟冯玉祥一锅煮了,他好重搭台子重唱戏嘛。”
     
     “他能把冯玉祥煮了?日本人都怕冯玉祥哩。”
     
     ‘他眼里还有谁,莫说日本人、德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八国联军都放不到他娃眼睛里,娃眼窝大,我早早就看清楚了,娃眼窝子又深又大。“老马麒捻胡子,花白胡子捻成线绳,绽开又捻,捻了三遍,大腿一拍,“哈哈哈哈,娃呀莫怕,阿大想出了好法子。几千人打不了河州城,起码得万把人,司令嘛,虽说是个嘴上没毛的尕司令,统上一万二万个兵也就像司令啦。”
     
     “阿大?”
     
     阿大摆摆手,“把咱营盘里的土匪兵打发过去嘛,把山上的土匪叫下来嘛,把牢里的犯人放出去嘛,叫他们跟上尕司令发横财去。”
     
     “阿大呀,他夺了循化县就这么干的。”
     
     “循化县长给我说了,娃脑子不笨,牢房是打开了,娃不要歹人,只要好人。
     
     他开牢跟咱开牢不一样。”
     
     “阿大呀,还是你老人家厉害。”
     
     “这叫顺水推舟,顺坡赶驴,跟风扬碌碡。”
     
     马步芳不住地点头。
     
     马麒说:“人身上啥最大?毬大不如胆大,胆大不如头大。遇事多用脑子,天大的难事咱都能解决。”
     
     河州以及岷洮陇南陇东的好汉们纷纷投奔尕司令,西宁的军队也大批大批哗变而来。队伍一下子成了上万人的大军,尕司令一声号令,地动山摇,整个太子山和北塬都在欢呼“尕司令尕司令”。十七岁的娃娃尕司令,骑上大灰马,带上一队虎背熊腰的卫兵,歪得不得了。这些西北汉子满脑子的《杨家将》。《金沙滩》、《三国演义》、《薛仁贵征西》。他们举着枪,有枪的人不到十分之一,大多数人拿着刀子长矛棍棒,跟唱花儿会一样,军营热闹非凡。大家既是有血性的儿子娃娃,又是唱花儿的好把式,大家再也不唱那些悲凉的砍头血身子的花儿,大家当英雄呀,就唱慷慨激昂的《杨家将》,唱《杨家将》的还都是岷洮地区的杨氏后人,这里的汉人自称杨家将后代,这里有二郎山,有穆桂英的点将台,有杨六郎庙和三关口,连藏族酋长也都姓杨,回族也姓杨,那是个充满英雄气息的大姓,一曲《杨家将》,你就成了这里最受欢迎的人。
     
     石崖头上抱凤凰,鹰落紫荆树上;杨家唱了唱宋王,我两人对着唱上。
     
     ……千里的大路上红旗绕,辕门上斩宗保哩;明白①的尕妹妹领的个教,相思病怎么好哩。
     
     长寿山出下的灵芝草,五曲山出下的紫草;六郎的儿子杨宗保,穆桂英搂上者睡了。
     
     穆桂英大雨里招亲哩,活拿个杨宗保哩;你死时陪你者去死哩!不死时陪着你老哩。
     
     前门上挂的红灯笼,后门上要挂个匾哩;杨宗保绑在辕门上,穆桂英为谁反哩?乱箭射死的杨七邮,背绑在悬标的杆上;你死了不要喝迷魂汤,回转到阳间的世上。
     
     ①明白:西北方言,聪明。
     
     满山遍野的“扎刀令②腔”,唱起来高而尖,好像在人身上猛扎一刀,疼痛难忍的喊叫声。大家唱红了脖子唱红了脸,唱得青筋暴起眼冒血光。尕司令骑在马上,马都激动了,热血“扑咚扑咚”翻浪呢,身上筋肉突突跳哩,尕司令吊一声高腔,唱《三国》唱《千里走单骑》。
     
     ②扎刀令:西北花儿的一种曲调。
     
     曹操气得大抖呢,张辽哭得牛吼呢。
     
     把关公怎么丢手呢,关公单骑就走呢!第一关是东岭关,守关将军在里面。
     
     孙秀把关把者呢,手提双枪要者呢。
     
     关公接战一回合,刀起孙秀朵脑③落。
     
     ③朵脑:西北方言,脑袋。
     
     尕司令的高腔把大家听呆了,一万人的队伍,鸦雀儿无声。“呼啦啦”一个大个儿卫兵打出一杆旗,这是他们的军旗,跟鹞子一样在天上翻身子,卫兵一把抓住旗穗穗,大家看清了旗上的字,斗大的一行好书法:“黑虎吸冯军”。尕司令在西宁当营长时,民间就传说他是个黑虎星,专克马步芳。这是老百姓从《封神榜》里的黑虎编排出来的,气马麒马步芳父子呢。国民军开到甘肃省,要粮要款,马麒马步芳屁都不敢放,西宁兵营里几万兵马,静悄悄的,只出来尕司令一行七个人。七个好汉起兵造反,尕司令就成了传说里的黑虎星。
     
     黑色大旗在太子山下大夏河畔“哗哗”飘展,尕司令和他的兵也都是黑衣黑裤。西北老百姓从古到今就爱穿黑衣黑裤,盖的宅子也是黑门扇黑柱子,金黄峭拔的高原行走着古拙质朴的黑色生命。相传周秦的大军就是黑色军服,秦太子扶苏曾率大军北扫匈奴至河州,秦长城也延伸到洮河岸边,那青黑色的群山困扶苏的缘故叫做太子山。“黑虎吸冯军”浩浩荡荡沿太子山猛进,西北大山里的黑虎——猛虎下山,不吃你,吸你,跟吸一锅烟一样,把你吸下去吐出来,气吞八荒,勇不可挡。
     
     消息传到西宁,马麒坐不住了,“气这么盛?吃人呀!”
     
     探子回报,“不是吃人,是吸,黑虎吸冯军,谁也没见过这么可笑的队伍,黑虎吸冯军,老百姓都说尕司令人歪,队伍歪,打出的旗号歪得没边边。”
     
     马麒声音小小的,“他娃能歪到啥程度?”
     
     马步芳说:“我不知道。”
     
     马麒声音越来越小,“他娃能歪到阿搭①去?”
     
     ①阿搭:西北方言,哪里。
     
     马步芳说:“我不知道。”
     
     探子叫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尕司令啊要歪到大海里去,我听他唱《千里走单骑》。我就站在他背后,他唱完后边喝水边嘀咕,古老的大海,他爱慕那大海,他迟早要去海里边。”
     
     马步芳拉开军事地图,大海在东边,在天边边,马步芳说:“他是不是疯了?给他娃安翅膀叫他飞他都飞不到海边,他去海边死呀!”
     
     马麒早年做过脚户走四川下宁夏去内蒙见过大世面,“娃呀,蒙古人把戈壁里的湖不叫湖叫海,海子,咱青海湖就是个大海子,他谋咱的青海呢。”
     
     马步芳跳起来,“阿大好眼力,他娃拿下河州就回头吃咱青海。”
     
     探子说:“不对不对,尕司令的帖子上说得明明白白,先打河州的赵席聘,再打兰州的刘郁芬,最后吸吞冯玉祥。”
     
     “我的爷爷,他娃拿下兰州城,把大西北都吸吞了,还用打青海吗,咱投降都来不及。”老马麒气急败坏,不停地拍大腿,“娃娃,快告诉阿大,他要找的那个海是阿门②回事?青海在他娃眼里顶多是个涝池,他到底想干啥?”
     
     ②阿门:西北方言,怎么。
     
     马步芳说:“他是海量,把全世界都想吸到肚子里。”老阿大说:“他总不能吸石头沙子吧?”马步芳赶快给亲大大鼓上一把劲,“石头沙子把他塞死!雷把他击死!大炮把他轰死!飞机撩炸弹把他炸死。”
     
     马步芳刚刚从图片上看到飞机,他就想象着那种最新式的武器,跟鸡下蛋一样下一大堆炸弹,把死对头炸死、炸烂。父子两个咬牙切齿唾沫飞溅,终于在飞机上达成共识,“飞机就是飞机,叫飞机炸你挨毬的黑虎星。”
     
     谁也没想到这奇妙的咒语几年后会变成现实。
     
     1934年正月,在天山北麓头屯河战场。
     
     苏联人的飞机越来越多,又来了二十架,总共七十架大型轰炸机轮番轰炸。
     
     第八天,36师终于垮了,白马旅断后,主力绕过迪化城进入天山。白马旅拼到最后一兵一卒,连最后一匹战马,失去骑手的空马也被飞机截住了。那是头屯河边的一块台地,愤怒的白马不离开台地,不停地站立,前蹄伸向天空嘶叫着;在爆炸声中马的嘶叫饱满潮润悠扬而高贵。马在欢叫声里四蹄变成白色的翅膀,马在腾飞,在上升,垂直上升。太阳,那颗古老而新鲜的太阳,终于被马蹄敲响了,钟声浩荡,庄严而神圣的青铜声!亚洲腹地古老的声音,被这最后的飞马驮到苍穹之顶,炸弹再也找不到它了,连它的影子也没有了,辽阔的天幕上,马静静地走着,甩着漂亮的尾巴俯视那些可笑的飞机。飞机跟苍蝇一样嗡嗡地盘旋着,它们比苍蝇更恶心,苍蝇寻找污秽,而飞机制造污秽。连那块台地也被炸平了。
     
     在河谷的拐弯处,摆放着六百具苏军突击队员的尸体,整整齐齐脸上盖着一小块白布,脖子上有一道勒痕。简直不可思议,六百名特种兵,没放一枪,连刀子都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勒死了,死得那么安详,压根就没怎么反抗,跟宿营似地整整齐齐躺在一起,36师以军人的礼仪把他们安置在远离炮火的地方。“够了!”苏军指挥官一声大吼,所有的官兵都离开死者,指挥官大叫,“这些亚洲人,野蛮人,毫不留情地杀死他们,一个也不要放过!”指挥官亲自驾上坦克,冲向雪地上的尸体,那些36师阵亡官兵被坦克压碎,所有的坦克装甲车从尸体上压过去。失去抵抗力的36师伤兵被捆在坦克装甲车上,疯狂的装甲部队拚命追赶,还是追不上36师。空军就顺利多了。
     
     36师四列纵队整整齐齐,进人后峡。苏军的飞机被天山冰峰挡一下,再次扑上去时,先朝山路上的36师扫射,投弹。地面上的军队不但不乱,反而喊起一二一,一二一,飞行员以为是省军,就往回飞。追击部队远在百里以外,飞行员得到通知,前边急行军的就是36师。炸弹跟白雨一样落下来。没人躲闪,炸死算毬!许多没头的官兵直突突立在群山的环抱里,飞机只好绕着圈反复轰炸,跟削平一座山头一样,一点一点把他们削下去,直到看不见。
     
     有几架飞机专门寻找尕司令,大群大群的炸弹呼啸而来。苏军指挥官从望远镜里看见马仲英和他的参谋变成一片火海,便向边防军司令部发报:36师溃逃南疆,师长马仲英被炮火击中。
     
     战报同时发往迪化苏联领事馆,领事马上通知盛世才。盛世才不相信。领事说:“飞机投弹五分钟,机关炮把地面犁了几遍,他能钻到地心里去?”
     
     “他会死而复生。”
     
     “你的恐惧心理太严重了,放松一下,你要明白,马仲英败了,他在逃命,一个逃命的英雄是不可怕的。”
     
     盛世才命令他的装甲分队加速前进,盯住36师,“对匪首马仲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总领事笑,“这就是中国人所谓的轿草除根。”
     
     盛世才告诉总领事,“我们中国人从古就讲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东山再起,死灰复燃,一个人只要有三寸气在,就能扭转乾坤。”
     
     “噢哟,多么可怕的复仇精神,我完全理解督办的心情。”
     
     迪化新政府已不是金树仁当主席时的烂摊子了,甚至连那个精明能干的第一任边防督办杨增新也比不上新政府。新政府全是进步青年,思想活跃,在军事之外,更注重宣传和教育。新政府的政工人员成功地策反了马仲英的盟友和加尼牙孜阿吉与虎王饶勒博斯。
     
     36师刚进入天山,就遭到饶勒博斯哈密军队的袭击。在飞机坦克追击下逃命的36师跟一头受伤的猛兽一样,被拦路的小猎狗激怒了,吼叫着扑上去,不到一个小时就把哈密军队打垮了。从激战的场面来看,没有发现马仲英,马仲英和他的大灰马太醒目了。但也没有发现担架或者哀悼的迹象。盛世才几乎要相信马仲英死亡了,36师虽败,但尚有实力,群龙无首,收编他们就是了。
     
     盛世才过了一个安宁之日。仅仅一天一夜,他什么也没干,倒床就睡,他的弦绷得太紧啦,稍一松懈就一松到底,漫无边际地沉下去,一片漆黑,闷头往下沉,跟无底洞一样。他正在飞速下坠,无底洞有了底,他大叫叫不出声,他被人猛地摇醒,是夫人邱毓芳,有重要情报,机要参谋就在客厅等着。盛世才不顾一切冲出去,看电文。36师在铁门关与和加尼牙孜血战一天一夜,双方死伤惨重,激战最关键的时候马仲英和他的大灰马出现在阵地上,36师士气大振,一鼓作气攻克天山最险要的雄关铁门关,和加尼牙孜的部队损失数千人马,逃向尤都鲁斯大草原。这只猛禽又浮出了水面。铁门关之战跟头屯河之战一样将会传遍天山南北,传遍整个中亚细亚。从古到今,破铁门关者只有清朝的左宗棠和这个娃娃司令马仲英。中亚有两个铁门关,一个在新疆,另一个在乌兹别克,据说当年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世界时在铁门关前遭到惨败,马其顿军队进攻的狂潮终于平息下来。盛世才慢慢地品味着这场出色的战役,他简直难以容忍自己的脑袋,想什么问题都想得那么精辟那么透彻。也只有他这种军事专家才能体会到铁门关之战的深远影响。在这块尚武的土地上,一场气壮山河的大战就意味着一切。在盛世才心潮起伏的时间里,夫人和参谋悄悄地站在一旁,盛世才终于平静下来,“给我电话,接苏联领事馆。”总领事已经知道铁门关之战。盛世才说:“马仲英活着,亲自指挥这场战斗。”总领事说:“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36师已经被强大的红军赶出天山,平坦的塔里木盆地没有任何屏障,飞机和装甲部队将大显身手,古老而神秘的塔里木马上要变成屠场,变成墓地,多么辽阔的墓地呀!”
     
     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边缘,古城库尔勒,与城池相连的是闻名中亚的大海子博斯腾湖,大草原一般辽阔无垠的芦苇包围着滚滚波涛,很容易被人看成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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