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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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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僚们很羡慕他,他们奋斗半辈子才挤进总部机关,他刚出校门就当科长。
     
     他用鼻腔笑,“当科长有什么好羡慕的,吴禄贞一出校门就当师长。”师长是带兵官可以独立作战。大家噢一声合上嘴巴。他们当初也是怀将相之才奔南京来的,如今白白胖胖,军人所具有的粗犷和剽悍早已消失殆尽,有人跟他们谈军人的光荣与梦想,他们黯然神伤。
     
     到了升迁的时候,盛世才还当科长,处长局长的位置全让那些平庸之辈占了。
     
     有人偷偷告诉他,“刚来总部的人总司令都要亲自召见,总司令的眼睛是杆秤啊。
     
     你是日本陆大的高材生,当科长最多半年,不是师长就是军长。”
     
     “我当科长都两年了。”
     
     “你跟汤恩伯胡宗南他们不一样,你不是久居人下之人。”
     
     总司令问情报人员:“盛科长忙什么?”
     
     “他在看《曾胡用兵方略》、《国防新论》。”
     
     “很好很好,说明他开始脱胎换骨了。”
     
     “他是共党吗?”
     
     “不仅仅对共党脱胎换骨,对留学生和旧军人也要脱胎换骨,使他们一心一意忠于领袖。盛世才这个人,既有东北红胡子的劲头又有日本武士道的道行,这些都符合我们黄埔精神。他应该学习汤恩伯,汤恩伯是江南人,很机灵,北方军人太倔强太野蛮太感情用事太英雄主义。”总司令对北方军人没好印象。总司令说:“盛世才我们还是要用的,中日迟早要开仗,到那时再让他带兵吧。”
     
     总司令生性倔强,做事干脆从不拖泥带水,却在盛世才身上打了折扣。大家由此而断定盛世才是个厉害角色,至少在陈诚胡宗南他们之上。大家都有崇拜英雄的心理,有人把这些情况告诉盛世才,盛世才说:“总司令不会叫我带兵的,做一辈子幕僚算了,我都心灰意冷了。”同僚说:“盛科长是个真正的军人,不会心灰意冷的。”
     
     “你真这么看?”
     
     “大家都这么看,总司令也这么看。”
     
     “其实我已经不是真正的军人了,我徒有其名。”
     
     “你越是这样,别人越相信你,大家以为你是卧薪尝胆的勾践。”
     
     “我都不相信自己,别人信我什么?凭什么信我?”
     
     “凭你的形象,你在日本陆军大学求学时,就很成功地为自己树立了标准的军人形象。别人只看你的形象,并不看你本人。”
     
     “这是政客行径,不是军人。”
     
     “盛科长才开窍啊,纯粹的军人是不存在的。黄埔学生好几万,成功者有几个是纯粹的军人?”
     
     盛世才说:“日本人至今保持着武士道的真髓,明治维新引进西方军事体制和兵器,有识之士成立神风连,竭力维护日本刀的荣誉,军界一直把刀作为军人的魂魄。技术的改进没有削弱武士的纯粹精神。”
     
     “技术就是一切。”
     
     盛世才目瞪口呆。
     
     “他们说技术就是一切。”
     
     盛世才在家里咆哮,从墙上取下东洋刀,他要折断军人之魂。他折出一把血;刀子是软的,是湿的,跟一根甘蔗一样,散出甜丝丝的芳香。垫在刀刃上的是夫人邱毓芳的一双白手,手指破裂,鲜血直流。夫人忘了自己受伤的手,用纱布擦丈夫身上的血,血把丈夫的军服弄湿了。盛世才跟木头一样瞪着眼睛,看夫人忙这忙那,好像夫人在干家务、在擦桌椅、擦窗户。夫人叫他换衣服,他就换衣服,换一身新军装。“叫我看看。”他就左转右转让夫人看。他狂躁的心静下来,他眼睛里的光跳跃着,“我把你砍伤了。”“这把刀沾过你的血,这回又沾我的血,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好刀。”
     
     邱毓芳攥着日本弯刀,告诫她的丈夫:“军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毁坏武器呀。”
     
     夫人把刀擦亮,上油,入鞘,挂在墙上。
     
     “人家的夫人都在学钢琴,我没这个兴致。”
     
     “我们可以去听音乐会。”
     
     “南京的音乐不适合一个军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月光照进屋子,照到墙上,那把刀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一种很纯的钢的声音。”
     
     他少年时梦寐以求的理想就是去日本陆军大学学习。有这种理想的人太多了。
     
     他们家是辽东的小地主,父亲愿意卖地供他去日本,他不想以这种方式东渡日本。
     
     他投东北军郭松龄部当兵,郭很赏识他。他的军人气质不但赢得上司和同僚的好感,而且赢得了郭的干女儿邱毓芳的一颗芳心。盛世才是结过婚的人,妻子病故。
     
     邱毓芳正在上中学。盛世才曾到中学看过学生的演出,他不知道台上的那个让男人们怦然心动的少女是郭松龄将军的干女儿。盛世才的喜悦之情藏在心里,表情是很淡漠的。当有一天,郭松龄出面要为他做媒时,他也只是点点头。一个小军官还能有什么要求呢?当邱毓芳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显得有些慌乱。他接过少女递上的茶水,整个人是硬的。婚后他从未对妻子流露过自己的志向。他比邱毓芳大十多岁,早过了夸夸其谈的年龄。前妻是个贤慧的女人,很温顺地侍候他,很少说话。他不习惯对女人谈什么雄心壮志。邱毓芳是个新潮的女性,受过教育。
     
     婚后不到半年,小妻子就斩钉截铁地说:“干爹要改造东北军,要选派军官到日本去。”他的心猛跳,一匹马在里边狂奔,他快喘不过气了。“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去干爹家。”东北女人干脆利落,给丈夫换上一身戎装,靴子擦得锃亮。
     
     盛世才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傍晚,娇小姐出身的邱毓芳跪在地上,那么认真细致地给他的靴子上油,用刷子刷用布条打。他热血奔涌,他跟一匹穿越在茫茫草原的马一样喷着粗气。邱毓芳站起来时,他的粗气喷到邱毓芳脸上,她用手挡一下,手背顶着脸笑,就像个孩子。
     
     事情很顺利,妻子与丈夫一起出国。妻子怕丈夫寂寞,在寓所潜心日本饮食,很快能做出地道的日本菜。因为丈夫从外边回来很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日本饭简单,却有营养,中国菜太铺张了。”不久,灾难降临。郭松龄组织东北国民军反戈一击,进攻张作霖失败被杀。盛世才的学费中断,他们夫妇陷入绝境。那是一段很清苦的日子。到处奔波,渴望得到国内的支持以完成学业。正赶上国内的反日浪潮,留日学生分成两派,爱国派和逍遥派。盛世才手持大棒,谁敢妥协先吃我一捧!声嘶力竭,好像在自己的国家一样,对日本警察大声呵斥。邱毓芳在人群里流下眼泪,她不敢相信贫困潦倒的丈夫爱国热情如此强烈。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邱毓芳给人洗过衣服,看过铺子,最体面的工作是给日本夜校讲授汉语。她不但供丈夫完成了学业,自己也在一所大学进修两年,学习社会学和经济学。
     
     “想想当初在日本,那么困难我们都挺过来了,你现在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机会,有作为的人不怕没有机会。”
     
     有一天,他喝醉了。南京这地方很容易让人醉倒。秦淮河上,浆声灯影,几杯酒下去,盛世才的舌头就大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讨厌南京。”
     
     同僚们很吃惊,都不吭声望着他。
     
     “南京是个大妓院,军人呆在这里统统都会烂掉。”
     
     “盛科长你喝多了。”
     
     “你嫌我说多了吧,我无所谓,反正我不会在南京呆下去的,我要去西藏,我要去新疆,给部落首领当幕僚,在边陲线上训练一支劲旅,绝不是南京这种样子的草包军队,跟棉花一样软绵绵的军队,那也叫军队?你,你,还有你,一个一个吃得白白胖胖,跟猪一样,只会在长官跟前哼哼,不知道怎么上刺刀怎么拉枪栓,真可怜那些子弹啊,黄澄澄的金子一样的子弹啊。”
     
     盛世才在众人的惊讶中,掏出手枪,取出子弹,卸下弹头,跟吃炒面一样将里边的火药全吞吃掉了。勃郎宁手枪的八粒子弹,全吃下去了。一粒子弹一大口酒。
     
     “怎么样?花生米佐餐好味道啊,好味道!”
     
     谁也没在意盛科长的话,一个醉汉的话不就是胡言乱语嘛。
     
     这时候新疆省主席金树仁的代表鲁效祖到南京来延揽人才,支援边疆建设。
     
     新疆地处边陲,强邻环伺,急需军事人才。大家这才想起盛科长曾说过什么。盛世才自己也打个激灵,新疆招聘人才的消息首都各大报头条登着呐,中央对新疆也很重视呀,要不能上头条吗?可你也不想想大漠雪山戈壁之可怕,南京城里大家议论一番,连新闻记者也懒得去西域采访,不要说是去生活去闯业。大家只知道林则徐禁鸦片,让皇上给流放到新疆去了。那里自古是流放地呀。
     
     盛世才的心跳得别儿别儿的,他的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他的那些狂言是很麻烦的。他给夫人说个大概,邱毓芳也傻了。谁不知道总司令对盛世才特别关照呢。邱毓芳真急了,急得直揪头发,看丈夫时满眼忧怨,盛世才恨不得把舌头撅下来。
     
     “本来这是个机会呀,丈夫!”
     
     “新疆太苦,我怕你受不了。”
     
     “就是地狱我也跟你下呀,何况那里生活着几百万人,我们就生活不下去?林则徐流放新疆,不是还有个降旨扫长毛的机会吗?”
     
     “总司令会放我一马的。”
     
     “但愿如此。”
     
     邱毓芳从来没有对丈夫生过气,这回她再也按捺不住了,一连几天讽刺挖苦,盛世才脸上的肉突突直跳。
     
     盛科长瘦了一大圈。能不瘦吗?夫人越闹越凶,女人再贤慧遇上这种事会没完没了的。盛科长继续往下瘦,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显得更大了,双眉紧锁,眼神忧郁,在南京总部出出进进,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看盛科长一眼。大家基本上都知道盛科长的故事,酒后狂言,要出阳关,金树仁主席立马派人来请,去做现代班超,多好的事情呀。有人就对上峰说:“让人家盛科长去嘛,去新疆又不是去北平上海当封疆大吏。”上峰笑笑不吭声。总司令不吭声谁敢吭声。
     
     盛世才要去新疆的消息传到总司令那里,同时也传遍了南京城。总司令忽站起来,“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一个小小的科长去边疆服务也是为国家效力嘛,很正常嘛。”
     
     陈诚说:“要削平北方军阀,就不能丢掉盛世才,有点有点太可惜了,他是很优秀的军人,应该留在总部,或者中央军里。”
     
     “整个南京沸沸扬扬,不放他走,好像我蒋某人不支持边疆建设。”
     
     “另选一个人也行啊,黄埔学员有的是。”
     
     “他们都不行,他们会在戈壁滩上销声匿迹,盛世才跟他们不一样,盛世才是日本陆大高材生,据说在东京还热衷于社会主义,有左派思想,新疆与苏俄相邻,张学良比不上他,金树仁更差。”
     
     “这种阴鸷之人,非总司令驾驭不可。”
     
     “大家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
     
     “他的夫人很了不起,坚决支持丈夫去西域做现代班超。”
     
     “她可要独守空房喽。”
     
     “她跟丈夫一起去新疆。”
     
     “有这种女人?”
     
     “南京的妇女界闹翻了天,她们把邱毓芳比做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娘希匹,我是沙皇吗?我流放盛世才了吗?赶快想个稳妥的办法,平息这件事。”
     
     “学生想好了,盛世才一生的抱负就是当将军,他现在是上校,我们可以给他升一级,给个师长干,有兵权的师长,他会满意的。”
     
     “让他到江西去剿匪吧。”
     
     “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去新疆。”邱毓芳跟个将军一样,大手一挥,“我们已经答应金主席了,我这几天翻地图查资料,西域太神秘了,刘曼卿①能独身闯西藏,我们是两个人不能闯新疆吗?”
     
     ①刘曼卿:1930年孤身一人闯西藏,恢复了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的直接联系,成为轰动一时的巾帼英雄。
     
     “陈诚可是亲口对我讲的,正规师的师长。”盛世才很不甘心。
     
     邱毓芳声嘶力竭,“你的志向就是一个师长吗?”
     
     “夫人你想想啊,我一直给人当幕僚,做梦都想带兵,师长可是独当一面的司令官呀。”
     
     邱毓芳冷笑,“活人要有志气,把你搁冷板凳上这么多年,现在才想起来用你,姑奶奶我不稀罕,没有这个鸟师长我兴许会留下来。给个师长大爷我偏要远走高飞,叫新疆方面看看,我盛世才是放弃了将军的位置到大西北来的。”
     
     盛世才还在嘟囔,夫人不客气了,“你咋像个娘儿一样,你再嘟囔小心我拿大耳光子贴你。”
     
     马营长比大家都小,大家都听他的,把他当自己的首领。他们唱那首黄土旱塬的悲怆的花儿: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了由不得个家(自己);刀刀儿拿来头割下,不死还这个唱法。
     
     古歌的旋律掠过黄土黄沙黄草黄风,掠过滔滔的黄河和无垠的蓝天,跌宕起伏,呈现着一种朴素而鲜烈的美。
     
     马营长说:“命苦的汉子才唱花儿,跟我马仲英干事要流血掉脑袋。”
     
     弟兄们把手纷纷摞在他手上,好多手摞在一起跟城垛一样。弟兄们说:“你是我们的尕司令,我们跟你干。”
     
     尕司令这个称呼就这样叫开了。
     
     那年春天,塬上儿子娃娃都闻到自己骨头的芳香。老人们大叫:娃娃们要反了。
     
     那年春天,塬上的女娃娃小小年纪就显露出少女的天颜。河冰刚刚消散,柳枝依然黑着,野草依然是枯黄色,女娃娃已经艳若夭桃。她们很小的时候就由父母做主许配人家。她们是有主的人。
     
     那年春天,儿子娃娃的骨头长硬了,像灌浆的麦穗,显出钢刀的锋利;眉毛长成了一把刀,嘴角长成了一把刀,整个人寒光闪闪,唤醒了少女夭桃般的梦幻。
     
     父亲告诉女儿:“本该等你十六岁再送婆家,你男人要开杀戒,得提前过门。”
     
     少女沉默不语,她十四岁,懂事了。母亲利利索索收拾嫁妆。父亲说:“你男人对你动刀子你不要躲闪,你是他妻子,你的血是属于他的,他用刀子喝你的血就算跟你过了一辈子。”少女脸色苍白,血全聚在胸口,鼓鼓囊囊绾成了花苞。父亲说:“男人杀你的时候,你要望着他。在妻子的注视下能拔出刀子的都是血性汉子。”父亲说:“记牢!”少女说:“记住了。”父亲拍拍手到窑外晒太阳,就像干完一桩轻松活。
     
     那年春天,儿子娃娃们穿上黑衣黑裤,去岳丈家行大礼。订亲后每年都要拜见岳父岳母,只有行大礼时才跟未婚妻见面。少女端上茶,递给未婚夫时互相瞪—眼,对方的品貌由这短暂的一瞬间来判断。
     
     这一辈子的幸福迅如闪电,双方都使出生命全部的悟性来解读这短短的一瞬。
     
     回家路上,小伙子和父母侧耳倾听。要是塬上没有歌儿响起,男人的一生免不了是荒凉的。因为少女情不遂愿,嫁给他是父命难违,忧怨是两个人的。丈夫的钢刀快而不柔,与对手拚杀时随时都会折为两截。丈夫只能用半截钢刀去浴血奋战。那半截钢刀便是男人残缺不全的人生。
     
     回家路上,父母会把儿子丢在沟里,叫儿子再等等。父母是过来人,知道花儿是荒原的生命之所在。花儿萦回飘转,儿子的生命才有光亮。
     
     大多男人体验到的是孤独。沟梁上除了嗖嗖飞窜的冷风别无他物,更不要说那艳若桃花的女子了。你赢不到女子的歌声只能怨你自己。你遭受孤独的同时还要照顾战马和钢刀。没有女子之爱的骑手是石头中的石头。他们没有生命的春天,破阵时最先倒下的往往是他们。他们带着残损的生命去破阵,敌人的兵刃就会从残缺的地方给他致命一击。歌手是这样唱他们的:没有芬芳没有睡眠大气中的火焰焚烧我的家园席卷烈火的乌鸦静穆地滚过沙漠骆驼流着古老的泪水发出血的声音和烈火自尽的声音这首古歌最早没有歌词。歌手们唱了好多世纪,唱不出确定的词来排解骑手的孤独和悲怆。那是一种真正的孤独,上天给了他女人,他却无力从身上抽出那根肋骨。他冲向敌阵时没有铠甲,他去拚杀时后背是敞开的;他是那么易于受到伤害。没有女人之爱的骑手跟没有淬火的钢刀一样易于折裂。女人是上天降给骑手的清水。骑手没喝到水,却要去横越大戈壁,这样,他的血液便少了一半;别人是血水,他必须是血块。
     
     歌手们只能唱出一些断断续续的曲调,谁也无法捕捉曲调的内容。
     
     那年春天,尕司令去行大礼,看见未婚妻时,他暗暗吃惊,心中陡然响起那支《白牡丹令》:白牡丹者赛雪哩;红牡丹红者破哩。
     
     塬上的甜瓜(者)实在甜,戈壁上开下的牡丹;想了想尕妹心里酸,独个儿活下可怜!回家时父母把他丢在沟里,母亲对儿子充满信心,“我儿不会受孤单的。”
     
     父母放心地走了。一只红雀落在树上,尕司令挥手飞石,红雀落下,血渍斑斑,如灿烂的桃花。塬那边传来女子的歌声:自从那日你走了,悠悠沉沉魂丢了。
     
     瞭见旁人瞭不见你,背转身儿泪花花滴。
     
     侧楞楞睡觉仰面听,听见哥哥的骆驼铃。
     
     听见路上驼铃响,扫炕铺毡换衣裳。
     
     要吃长面妹妹给你擀,要喝酽茶妹妹给你端。
     
     做不上好嘛做不了赖,妹妹给你做双可脚的鞋。
     
     尕司令翻过土塬,在路边的石头上看到一双新鞋袜。没过门的媳妇胆子再大,也不会跟自己男人见面的。尕司令刚赶回原路,又听见女子在塬那边唱歌,那曲调把黄土深沟粉刷得静穆辉煌:焦头筷子泥糊糊碗,心思对了妹妹我不嫌。
     
     宁叫他皇帝江山乱,不叫咱俩的关系断。
     
     怀抱上人头手提刀,舍上性命与你交。
     
     你死我亡心扯断,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单。
     
     那女子过门没几天,尕司令就拉起队伍四处飘荡。炮声在她心里引起久远的回响,马蹄声喊杀声,悠扬的军号,常常从梦中突如其来,她一次一次惊醒于黑暗中,整个身子冻得冰凉。北塬寒气凝重,她热血奔涌,连个喷嚏都没打过。
     
     炮声消失了,丈夫音信全无。准确地说,丈夫从来没有给她捎过任何音信。
     
     河州男人的心啊比铁都硬。听到的全是马仲英的死讯。她根本不相信这种死亡,她口气坚决告诉大家:那是谣言,不要相信谣言。家里人从恐慌中镇定下来。对他们来说,不相信灾难是最明智的办法。不久远方战事又起,尕司令又活来啦。
     
     她的判断得到证实。相信一个永生的生命是妻子对丈夫的一种忠诚。
     
     数年后,舅舅接她去很遥远的地方跟丈夫见面,骑着小毛驴走了好几天,来到祁连山的尽头。丈夫在这里操练军队,准备远征新疆。她这才明白舅舅的良苦用心。古来征战几人回。舅舅要外甥给马家留下一点骨血。那次出行,其悲壮如同孟姜女千里寻夫。
     
     这个强悍的男人与她共度一个礼拜的日子,就一去不回了。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个意思,漫长的一生浓缩到六七天之内,生命呈现出奇异的光彩。窗外是古代匈奴人反复歌唱过的胭脂山,是六畜兴旺的大草地。一个礼拜的时辰,她用女人的细心和热血非常清晰非常清晰地记住了丈夫的一切,音容笑貌以及纵马飞驰的雄姿。另一个新生命,丈夫的另一个影子将在她身上诞生!这是一种生命的誓言!是窗前那雄壮无比的山峰所证实了的。她心中涌动着大海般的浪涛,可她的声音很轻很小,她低声问丈夫:“那是什么山呀?”
     
     “祁连山,连着天,就叫祁连山,也连着咱河州的太子山。”
     
     她要证实这座山,她一定要证实这座山!她问丈夫身边的人,那是个汉人,一脸斯文,一看就是有大学问的人。丈夫说:“让他给你谈,他是俄国留学回来的,学问大。”那个学问大的先生告诉她:这是古代匈奴人的故乡,汉朝有个大将军叫霍去病,带兵远征西域,把匈奴赶到了欧洲,欧洲最古老的帝国罗马帝国让匈奴人给挤垮了,“这就叫狗撵兔。”
     
     “我们河州不叫狗撵兔,叫马撵兔。”
     
     “我媳妇厉害吧?知道马撵兔,告诉你洋学生,我十二岁时节骑上大马,河州地方撵兔撵野鸡就没有人能胜过我,我年年赢,一直赢到十七岁上,拉队伍打冯玉祥。”
     
     那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祁连山沐浴在血海之中。远山传来饱满的马群的嘶叫。
     
     她小声说:“匈奴人离开祁连山很难受啊。”
     
     洋学生随口吟了一首古歌谣: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她回到河州老家,不久就有了身孕,女人的辉煌岁月来临了。她精心养育着丈夫的骨血,孩子虎头虎脑,活脱脱一个小尕司令。一个可爱的孩子,一个能干的女人,整个宅院呈现着兴旺和生机。穆斯林的女人是不抛头露面的。从老人们的交谈中她知道:马步芳马步青做了大官,发了大财,那是河州回回六百年来最大的财富。人们谈起马步青的东公馆、马步芳的宅院就像谈北京的王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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