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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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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尕(音嘎):西北方言,小,马仲英起义时年仅十七岁,人称尕司令。
     
     ②迪化:即乌鲁木齐。
     
     飞机场和电台被36师占领,迪化城指日可待。尕司令下令暂缓攻城,等候盛世才举城投降。这时,侦察人员报告,苏联边防军应盛世才邀请,从霍尔果斯攻入伊犁,抄了张培元师长的后路。张培元将军在果子沟自杀。祸不单行,36师派往塔城的联络分队在额敏河畔全军覆没,只跑回来一群河州战马。大家心里一紧:无法与苏联方面取得联系,与伊犁陆军第八师合击盛世才的计划顿成泡影。另一路苏军顿河骑兵师从塔城攻入新疆,直扑迪化,在头屯河与36师相遇。幕僚们提议:明智的办法是撤回哈密,以观静变。尕司令血红的眼睛盯着望远镜。
     
     “我马仲英可以跟盛世才演《三国演义》,苏联人插手干什么?驴槽多个马嘴,摆开阵势让他们退出国境。”
     
     36师全线摆开,白马旅紧跟尕司令身后,越过白雪覆盖的头屯河河滩,黑马旅,青马旅,成两翼展开,大地微微颤动。顿河马和顿河哥萨克越来越近,哥萨克骑兵师长是布琼尼元帅的部下。骑兵师在莫斯科郊外与白军作战,布琼尼一刀将白军师长劈于马下,那是顿河哥萨克最辉煌的日子。骑兵师军纪太差,内战结束后被调往中亚。这是他们第二次出国作战,第一次他们进入波兰兵临华沙,这次斯大林叫他们帮盛世才打土匪。
     
     进入中国好几百公里不见老百姓,牧民们知道大鼻子来了,远远躲开。迪化城出现在望远镜里,城里安安静静,没有硝烟和枪炮声。这时,望远镜里出现身穿黑色军装的骑兵,领头的军官二十来岁,是个中将。哥萨克们叫起来。
     
     “中国军队的司令官是个娃娃。”
     
     娃娃司令纵马疾驰,黄尘拔地而起,仿佛大地心中的怒气。哥萨克兵潮水般涌过来。双方相隔八百米。参谋长吴应祺请求向苏联提出严重抗议,吴应祺毕业于苏联基辅军校懂俄语。尕司令摆摆手,“现在是战刀说话的时候,中共的朋友若不方便可以退出战列。”中共的朋友手按刀柄,没人怯阵。
     
     太阳垂落下来,冰凉无比,战刀开始在鞘中喘息。哥萨克骑兵师长告诉部下:“他们不是土匪,他们是正规骑兵。”师长带马出列,停在队伍前边二百米处,战刀出鞘,竖在胸前,马头刀锋与他的鼻尖成一条直线。第一师师长用俄语大声喝道:“36师师长,36师师长。”
     
     最先激起这股波浪的是左宗棠,大清王朝的最后一位铁血将军,率领精悍的湘军,在剿灭太平天国之后,挥师西北,势如破竹,陕西回民义军白彦虎率部远走新疆退入俄国,甘肃回民义军退守河州大河家。谁也没想到大军压境之际,回军首领马占鳌能举兵反攻,用黑虎掏心战术掏掉湘军十营。太子山麓大夏河畔就这样被血水浇灌成沃野,黄土滋儿滋儿,仿佛痛饮甘霖。左帅站在河州高高的旱塬上目瞪口呆。
     
     马占鳌率得胜之军投降,成了左宗棠的部将,随军远征新疆,剿灭阿古柏。
     
     马占鳌的子侄们封官进爵,这就是后来西北五马②的开始。后来,八国联军打北京,骁勇凶悍的蒙古王爷僧格林沁被捻军打死在山东,湘军淮军溃不成军,河州马家军奉旨进京,用叉子枪顶住洋鬼子的大炮机关枪,护送光绪皇帝和西太后逃出北京,“西巡”古长安。
     
     负责护驾“西巡”的七老太爷马海渊,成为西军最有威望的军人。
     
     ②西北五马:马安良、马福祥、马麒、马麟、马廷勷。
     
     大阿訇应七老太爷邀请来到西宁。宁海军的武备学校设在这里,学生全是马家军的军官子弟。宁海镇镇守使的官职是马麒花钱买的。同族中的马福祥中了武举,靠功名做了宁夏镇镇守使,算是改门换户,马福祥的儿子马鸿逵就一直看不起马步芳,逢人就说:“马子香①跟我比不成,我是官宦之后,他的先人是土匪。”
     
     马氏家族一直忌讳土匪出身,满清垮台,民国初立,正好是改换门庭的时候。侄儿马步英看不起伯父的做法。“土匪就土匪,刘邦朱元璋哪个不是土匪?”他父亲马宝在宁海军当营长,儿子的话把马营长吓一跳,“娃娃不敢胡说,伯父是为大家好。”
     
     ①马子香:马步芳字子香。
     
     “为他还是为大家?”
     
     “对长辈不许这样!”马营长还特意叮咛儿子,“不要跟堂兄争高低,能让就让。”
     
     “我不能让到沟里去!”
     
     “你这我儿①,人没长大哩心先长大啦,大得没边边啦。”
     
     ①你这我儿:西北方言,第二人称,常做口头禅。
     
     马营长操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时,马仲英上武备小学,堂兄马步芳马步青上武备中学。马仲英当时的名字叫马步英,与堂兄闹翻后改名为马仲英。
     
     兄弟几个端坐在厅堂里静候贵客来临。这里来过德国和日本的教官,洋教官对大西北的尚武精神非常钦佩,认为它可以跟大和武士道和日耳曼条顿骑士团相媲美。日本教官告诉他的德国同事:这荒凉的土塬产生过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汉唐王朝,中国的重心南移后再也没强大过。德国教官说,这里坚硬的黄土跟我们北欧的冰雪一样,能产生军人气魄。
     
     兄弟几个都在猜测贵客是哪一国人,在他们的印象中,德国和日本的军人是最优秀的。他们的长辈一身戎装陪大阿訇走进来,娃娃们起身致礼。宁海镇守使马麒告诉娃娃们:大阿訇要看你们的功夫,看看谁是儿子娃娃。
     
     马麒希望自己的儿子马步芳或马步青能被大阿訇看中,可大阿訇的目光停在侄儿马步英脸上。七老太爷手捻白须,眯着眼睛一声不吭。七老太爷的关公眼常年眯着,一旦睁开便电闪雷鸣石破天惊。
     
     马步芳马步英操起河州刀,刀尖对着刀尖,像两条豹子搅在一起,杀得难解难分。第一局平手,第二局刚开始,年幼的马步英主动进攻,不给堂兄以喘息之机,像汹涌的海浪连续向堂兄的要害部位劈去,动作准确有力配合紧密。马步芳虽然截住了左右两边的进攻,却暴露了自己的门户,以致对方的刀口横在自己的脖根,急得嘴唇发青。比试结束,马步芳还呆在原地。镇守使说:“步英比你小,可刀法比你强。”马步芳说:“刀有枪厉害吗?”镇守使啪啪抽儿子几个耳光,儿子嘴角流血,血水中有一颗被打脱的牙齿。镇守使说:“咽下去。”马步芳咕噜咕噜连血带牙咽进肚里。镇守使说:“军人的魂魄胆略全在刀上,练好刀法才能领兵。”镇守使拔刀在手,嘿嘿哈哈给娃娃们表演一番,娃娃们大开眼界。镇守使摸摸侄儿的光脑壳,“步英才是乖娃娃。”镇守使把佩带的河州刀奖给小侄儿。
     
     镇守使的意图很明显,侄儿马步英已经得到他的奖赏,大阿訇也应该对马步芳马步青有所表示。七老太爷的眼睛睁开了,眼冒血光,瞳人红如玫瑰,镶在如此狭峭的眼睛里令人不寒而栗。七老太爷用这种目光把镇守使严严实实罩起来,镇守使像被人点了穴位,眼睁睁看着七老太爷和大阿訇走进经堂。
     
     大阿訇说:“马步芳马步青将掌握宁海军,可儿子娃娃是马步英。”
     
     七老太爷说:“河州能出一匹骏马,我老汉高兴。”
     
     大阿訇说:“我要带他进祁连山神马谷住三年,让他见识一下祁连山。往后他在宁海军就难以立足了。”
     
     “宁海军呆不住咱不靠宁海军,塬上有的是儿子娃娃。”
     
     “祁连山能给娃避祸,可娃就变成野马啦,野马注定要流浪荒野。”
     
     “民国了,野马也能扬眉吐气了。”
     
     “娃娃确实是乖娃娃,刀法跟海水一样,一浪接一浪。经书《热什哈尔》里说的大海就是那种样子。”
     
     大阿訇带马步英进祁连山神马谷。
     
     宁海军秋操演习时,马步芳勇冠三军,镇守使把心爱的东洋刀奖给他。马步芳还没忘记那次比刀失败,他大声对台下官兵说:“河州刀是土匪用的家伙,军人应该挂这个。”
     
     那时,中国军界流行东洋刀。
     
     那时,北洋和民国的将领纷纷到日本国学军事,挎东洋刀。
     
     盛世才也离开辽东故乡,到日本军事学院深造。他不是来挎东洋刀的,他渴望成为真正的军人。
     
     盛世才跨海东渡时带着叔父的日记本。叔父年轻时去西伯利亚为沙皇修铁路,在西伯利亚荒漠苦战三年,修通了欧亚大陆桥。火车从彼得堡鸣一声直开哈尔滨。
     
     后来是日俄战争,大鼻子和小鼻子干起来,把东北变成火海。叔父留在西伯利亚。
     
     十月革命,叔父跟中国劳工一起组织中国兵团,杀出西伯利亚,大败邓尼金和高尔察克,以后又转战南俄草原。他们的首领受到列宁接见。叔父就这样成为少年盛世才的偶像。那时,张作霖已在东北崭露头角,盛世才要投张作霖。叔父说:“要带兵就得上军校,有文化的人带兵才能干大事。”好多同学进了张大帅的东北讲武堂当小排长小连长。叔父告诉他,最好的军事学院在国外,在那里才能学到真正的本领。
     
     叔父临死前把日记本交给他。日记其实是一本散乱的战地笔记。少年盛世才在辽东大地的木屋里,借着松明子的光亮读那遥远的故事。他读到斯大林的名字,读到布琼尼、伏罗希诺夫。盛世才被斯大林的名字吸引住了,尽管报纸上常常见到这个名字,但从这本杂乱的战地笔记中读出来却别有意味。一种神秘的东西把他与斯大林连在一起,后来斯大林支持他当上新疆边防督办,他在辽阔的西北边疆轰轰烈烈干了十多年。
     
     十七岁那年,他没法再呆在东北了,一个非常遥远而辽阔的疆域冥冥中出现在他的梦幻里,那是属于他的世界。大草甸子和大森林再也遮挡不住他狂乱的目光了,他登上山冈,遥望北方,那是成吉思汗建功立业的地方,蒙古大军从那里出发征服了全世界。可现实生活没法证实他的梦想。他反复查看地图,新疆在他眼中一扫而过,没留下任何印象。地图上的热点地区与他无缘啊。他的梦想充满了强悍的生命力却无处落身,他的脑袋快成孕妇的肚子了,他已经听见了新生命的声音,他已经领悟到从古至今伟大人物的某些特征:那就是必须给你的生命找到辽阔而自由的空间。成吉思汗的疆域就是用战马和弓箭开拓出来的,在这块大野上叱咤风云的还有契丹女真和努尔哈赤。
     
     他显露出前所未有的聪明和机警,浑浊呆滞的眼睛突然间也变清澈了。寺里的方丈说,那是前世的灵光落在了他身上。
     
     他惊恐万状,在大野上疯跑。关东自古便是龙气很足的地方,大小兴安岭长白山横空出世,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一泻千里,耶律阿保机完颜阿骨打成吉思汗努尔哈赤跃马扬鞭呼啸其间,这些豪杰就是他生命的前世灵光。
     
     开学那天,军界有名的战术家原田中将来校讲课,全体学员起立致敬。原田中将一眼发现队列中的盛世才,原田中将询问了他的姓名和籍贯,说:“中国学生大多数是学成后发财,而盛先生是为了建功立业来日本求学。”
     
     那天,原田将军讲了许多令人激动的话。原田将军说:“日清战争时我在满洲作战,我们在大兴安岭遭到猎户袭击,师团主力损失殆尽。关东人的剽悍不下于成吉思汗,盛君来自辽东,大概是那些猎手的后代吧。”
     
     盛世才激动得发抖。下课后,日本同学拍他的肩膀,“盛君不要紧张,将军赞扬你才说这样的话。”日本同学说,“我们日本人跟你们中国人不一样,我们给打败过我们的西方列强修建塑像,你们中国人不可能这么干。”
     
     “原田将军不认识我,怎么能知道我的志向?”
     
     “军人的志向在脸上写着,这是原田将军的格言。蒋介石蔡锷吴禄贞就是原田将军第一堂课发现的。盛君你很幸运,能得到原田将军的夸奖。”
     
     父亲马宝因病退职,按马家军的规矩,营长职位由儿子马步英顶替。马步英告别大阿訇,骑着大灰马,走进宁海军大营。
     
     堂兄马步芳已经当了旅长。
     
     旅长叫他等候安排。他这个营长跟兵差不多,每天自己遛马喂料,很辛苦,不像个军官。可马营长军装整洁,靴子很亮。
     
     冬天到了,下雪前父亲捎话让他回去。他单人单骑,连个护兵都没有,他在野地里转到天黑,才进庄子。
     
     父亲告诉他:“按宁海军的规矩,下雪后要空手围猎。比刀子你占了上风,围猎是集体活动,小心吃亏。”
     
     “三四年前的事情,谁还记这个。”
     
     “你娃年轻你不懂世道人心,你伯父给娃铺路呀,把你这凉①侄儿当黑虎星,过几天围猎你千万要当心。要么你别去啦,在屋里歇几天。”
     
     ①凉:傻的意思。
     
     阿娘门帘一揭出来了,“我养的是儿子不是女子,好男儿空手打天下,不指望你大,都不指望自己吗!”阿娘说完拧身就走。
     
     父亲忽站地上,“你大这辈子给你娃没留下啥家业,你大干不出惊天动地的事情,你大还有一口气,给你娃当个垫脚石没一点麻达。”
     
     退职军官马宝在西宁的大营里很一般,在庄子百姓里还是有威望的。他招呼相邻十几个庄子的精干小伙,骑上大马,到野地去围猎。这是河州人古老的传统,不管汉人回回都爱冒这个险。按老规矩下雪后野鸡野兔好抓,既然马营长想冒更大的风险,大家都是热血汉子,齐声叫好,骑上马,一群接一群拥到野地里。
     
     先是纵马疾驰,把草窝里的野鸡野兔赶出来。河州地区深沟大壑纵横,崖又高又陡,烈汉子骑上烈马直突突从陡崖上冲下去,又从崖跟纵马而上,直上直下,越跑劲越大,心越狂,跟打鼓一样。马蹄子把大地擂得咚咚响,心脏把人的胸腔擂得咚咚响,野鸡野兔惊惶万状,拚命往旮旯里钻,往大地的裤裆里钻。那都是地形极其险要的地方。千百年来,生活在河州地区的野物都练出来啦,一有动静,反应极为灵敏,落脚的地方很巧妙,用铁勾子掏都掏不出来。飞驰而来的骑手在一刹那间要探身下去,捕获野物,几乎是奋不顾身,是沟是崖,是刀山火海,啥都不顾了,直往上扑。多少壮士猎物到手,人成了残废。更多的人相撞在一起,马死或人亡,血光冲天,现出男人的一身豪气!河州人每年冬天都要玩一次命。
     
     正在飞窜的猎物尚有勇力,是不能抓的,一定要让猎物筋疲力尽,隐藏得严严实实,骑手才能去抢去夺。
     
     马步英的鞍子上挂满了猎物,大家拥着他回家。
     
     父亲空手而归,空手的不是父亲一个,有许多人,大家垂头丧气,跟在胜者的后边。
     
     回到家里,邻里街坊,家族亲人全聚在马步英屋里,大声谈笑。父亲躲在冷房子里长吁短叹。
     
     第二天,马步英坐在上房的小炕桌前,阿娘端上茶饭,从今往后,他就是一家之主。
     
     他要回部队,他走到院子里,喊一声:“大,我走啦。”
     
     他就走了。他知道河州人的规矩,他不能抬头看父亲一眼,出了门,他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军队围猎更残酷。上了猎场就不分长官士兵了,谁厉害谁是王。宁海军最精悍的几个军官死盯着马步英。那匹神奇的大灰马配合着主人,把迎面冲来的壮汉和烈马撞翻,一连撞翻五个,有两个当场断气。马步芳冲上来,坐骑被马步英的大灰马踢跪下,一下子把马步芳摔出几十米远。马步芳打个滚起来,腿有点瘸。
     
     幸好抓获的猎物跟马步英一样多。
     
     这远远不能平息马步芳的愤怒,他叫来心腹,“把大灰马给废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大灰马倒在马厩里,草料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即使很出色的马也难以辨认出来,一下子就把它放倒了。
     
     一群汉子把马搬到车上,拉到野外,旅长说过了,“撇远远的,撇到青海湖喂鱼去。”
     
     一伙人把车拉到西宁城外,简直像拉一座山。长官的命令顶一万座山。心腹们不敢懈怠,掏银元买蒙古人的好马,几匹好马拉上车。青海湖越来越近,心腹一心想把事情办圆满,竟然不用鞭子,黑下心,用刀捅蒙古马的后臀,他要连马带骨头撂进湖里。蒙古马喷着血,连吼带叫跳进去,水溅得很高,刮大风都刮不起这么高的浪,浪头跟山一样,一上一下,把马给吞了。心腹满心欢喜,报告旅长时说得很详细,旅长不停地拍他脊背。
     
     秋操那天,旅长把兵带到青海湖边,打靶劈刺,大家干劲十足。压轴戏在后边,是军官们表演。马营长的坐骑比大家差一大截,大家想看他热闹。旅长知道他刀法好,偏不叫他比刀,偏要他试试马上功夫。马营长请示旅长,要做祷告,那正是午祷的时候,旅长不好反对,准许他祈祷。
     
     马营长离开队伍,走到湖边的沙滩上,盘腿坐在那里。奇迹就这样出现了,大灰马从青纯的大海里喷薄而出,它的光芒超过了太阳;太阳薄得跟纸一样,跟娃娃们玩的风筝一样。官兵们把旅长撂到一边,呼啦全过去了,全都跪在海水里。
     
     海底全是马骨头,千年万年了,骨架不散,依然保持着奔跑的姿势。老兵们说,那是古代英雄骑过的马。汉朝的卫青霍去病李广窦宪,唐朝的李靖薛仁贵哥舒翰,全都到过这里,西夏王李元昊,李自成的部下也来过。青海湖里全是他们流的血,经过千年万年,发酵成一片青纯。官兵们眼睁睁看着马骨长出肉,长出筋络和血;它的皮毛竟然是灰色的,跟蒙了灰尘的白雪一样,跟祁连山的雪峰一样,从头到脚散发着苍凉和悲怆。大灰马吁吁叫着从海水里奔过来,卧在马营长身边,把马营长驮起来向靶场跑去。马营长空着两只手,大家以为他要拔那些木桩,可木桩全都断了,马营长手里有锋刃的利光,快得像风,忽倏一闪,木桩就断了。后来大家才发现马营长拿的是一尺五寸的河州短刀。
     
     旅长心事重重,回去找镇守使,镇守使也感到事情不妙,千万不能让他带兵,他有了兵就麻烦了。镇守使想不出什么高招,骑马去找马步英的父亲马宝。马宝在家赋闲,跟镇守使是同宗兄弟。镇守使打半天哈哈,打锣听音,马宝说:“步英是你侄儿,又是个下属,不用问我,让步芳安排算了;十四岁的小娃娃,顶职当营长带不带兵无所谓。”有了这句话,镇守使安心了,以年纪小为由让马营长当光杆司令,只领饷不带兵。
     
     父亲把底细告诉他,他竟然不生气,“我的兵刚从空气变成水,我给他们上色,等他们有了血,大西北全是我的兵。”
     
     父亲说:“从古到今,兵全在营里,你胡说八道什么?”
     
     儿子说:“这是我在神马谷中看到的,山谷里全是马骨头。山风那么大,吹不垮;夏天雪水跟海一样,也淹不了它们;它们全是生前奔跑的姿势,它们活着的时候驮的全是古代的英雄。壮士身托黄沙,可他们的战马全到了山里。大阿訇说,战马不是空着身来的,它们驮来了英雄的魂魄。魂魄不散,战马就不会倒。
     
     神马谷的骨头全是奔驰状态。”
     
     父亲说:“你是个娃娃,能当营长就不错了。”
     
     马步英脱下军装,一声不吭出去了。他赶着自家的羊上了北塬,塬上那么荒凉,羊群找不到草,那是黄土裂口子的地方,羊群找到草根,跟钓鱼一样一根一根把它们钓上来,吃得很仔细。后来,他翻过大梁,往祁连山里走。那里很少去牧人,那里草很高,可那是豹子出没的地方。马步英硬是把羊赶到那里,羊见了草也不吃。不是草不好吃,而是深草里卧着豹子。豹子跟大火一样,又亮又猛。
     
     马步英没带刀子没带枪,他掂两块石头,跟原始人一样。他和豹子在深草里搏斗。
     
     羊全趴在地上,像躲飞机上的炸弹。豹子的呜呜声全在天上,山谷容纳不下它的吼声,它就把它威风凛凛的声音放到天上,它的声音跟鹞子一样,翻得又快又猛。
     
     后来鹞子不见了,天上静静的一片瓦蓝。马步英从深草里走出来,身上全是伤,血又粘又亮跟树脂一样。他肩上扛着死豹子,豹子脑袋不见了,脖腔里塞一块尖石头。羊开始动弹,开始吃草,羊到底是羊,那么好的草,吃得斯斯文文,可眨眼间它们肚子就大了,奶子又红又亮。马步英把豹子扛回来,乡党们吓得吐舌头,乡党们想不通石头是咋塞进去的。马步英说:石头长翅膀,膀子一搧,就把豹子头拍碎了,石头在里边垒了窝。
     
     有一天,鹞子从源顶飞下来抓小鸡,马步英撩一块碎石片,齐茬茬把鹞子翅膀打掉一半,鹞子飞不起来,连颠带跑,跟小脚老太太一样,弄得鹞子兀鹫这类猛禽全躲到山里不敢出来。后来,他又用石子打狼,打野鸡野兔。百步以外,狡兔跟风一样,猎枪都没法打,他胳膊一扬,石子长了眼睛似的,死追不放,硬是把野兔追上了,叭一声打碎半个脑壳。老年人说:这娃跟邓艾石勒一样,能飞石击人,塬上的土坷垃都能当兵器使,日后塬上的儿子娃娃都是他的兵。
     
     消息传到军营,旅长马步芳很紧张。官兵们议论纷纷,弄不好要出事。镇守使马麒当机立断,新设一个营,传令马步英走马上任。那一营兵全是老弱病残,枪是破枪,马是驽马。
     
     镇守使在军官会议上故意让儿子马步芳宣布这个决定,大家都怪怪地看马步英。镇守使情绪很好,话很多,语重心长,老汉说着说着就说到他们当年护送光绪皇帝和西太后“西狩”西安的往事,这是老汉一生最荣耀的一件事,“过黄河时我亲手撑舵,风急浪高,船在浪尖上打秋千,太后老佛爷就坐在轿里,上岸时我一个人抬起一根轿杠。”宁海镇的军官们照例议论一番,流露出极羡慕的神情和惊叹。侄儿马步英鼻子一哼,“给那老婆娘抬一回轿还好意思卖派①?”镇守使脸拉下来了,“尕侄儿嘀咕啥哩?”
     
     ①卖派:炫耀。
     
     “亲阿大,你护送西太后时节就二十出头嘛,血气方刚的英雄汉嘛,为啥不一刀劈了那老婆娘保光绪皇帝呢?”
     
     大家全吓白了脸。
     
     尕侄儿就笑,“西太后逛西安时节,于右任②是个念书的娃娃,就敢上书陕西巡抚,要巡抚趁机兵谏,诛杀太后保光绪皇帝,你老阿大还不如人家念书的陕西娃嘛!”
     
     ②于右任:陕西反清义士,靖国军总司令,曾任国民政府审计院院长、监察院院长等职,后在台湾去世。
     
     镇守使被噎得翻白眼,再也不提那段光荣历史了。
     
     马营长请了长假,回神马谷见大阿訇。大阿訇知道他被埋在乌云里,看不到银月的光辉,大阿訇说:“先知用手一指,乌云散开,月亮就出来了。那是大海潮动进溅的最佳时刻。先知让有作为的人到沙漠里去,那些干燥的沙子就是生命的露珠。先知的子民来到旱塬,在世界最荒凉的地方住下来;越是荒凉干燥的地方,生命的露珠越鲜洌烁亮。”
     
     马营长二话没说就回去了。出操时他把队伍拉进沙漠,三天三夜不见踪影,镇守使以为他上山为寇了。第三天晚夕,他带队伍回到军营,旅长吓一跳,三百人只剩下二三十个,旅长问:其他人呢?马营长说,喂沙子了。旅长再问,他就说他是汉将李广,逮不住匈奴走了冤枉路。下次出操,他还把队伍往沙漠里带;三十个人进去,出来剩下七个人了。旅长说,步英你当班长算了,七个人刚好一个班。马步英不吭声。旅长问那七个兵,不怕马营长要了你们的小命?那七个大冷熊齐茬茬吼叫:命牢不怕要,越要越值钱。
     
     那七个兵成了马营长的铁杆队伍。马营长又带他们进了几次沙漠,从青海进去打甘肃出来。人们把他们叫金刚真身。
     
     留学生学西洋剑者居多。那是一种高雅的技艺,将来回国可以交游于上流社会。
     
     盛世才潜心学习日本刀。日本刀是弯的,又窄又长又软活,可以缠在腰间。
     
     没有高超的技艺,别说进攻,舞都舞不起来。刚开始他吃尽了苦头,刀子常常砍在自己身上,伤痕累累。日本教官很严厉,动作稍有闪失,耳光随之即来,而且掴得货真价实。
     
     结业那天,教官在讲台上向盛世才连连鞠躬,教官说:“盛君是一个中国人,学日本刀的劲头实在令人钦佩,我们日本人要向他学习。现在请盛君给大家讲几句话。”
     
     盛世才啪立正,向教官致礼,“我之所以学日本刀原因有二,一是日本刀长于实战没有花架子,刀法朴实凶猛;二是日本刀最能体现军人的气魄。柔而刚烈,这是军人最高的素质。”
     
     教官说:“盛君说下去,你有好多话,我教你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盛世才说:“我是满洲人,日本军界有句话叫做宁可失去本土,也不放弃满洲。日俄战争期间,俄国人和日本人在我的家乡投人几十万大军互相拼杀。作为中国人我不会忘记国耻。我的祖先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雪耻国仇,我正是怀着洗刷国耻的决心到日本来的。”
     
     盛世才说:“原田将军曾讲过,他在辽东不曾遇过中国军队的有力抵抗,却见识了东北的猎手。我们东北真正的英雄是红胡子。红胡子常常把对手打翻捆在树上,扒开衣服用刀剜出心脏,拌着白雪大口嚼咽,血水沾满胡须。红胡子就是这样和敌人干的,他们比军队有力量。”
     
     盛世才说:“我在东京帝国大学校园里,听过日本国会议员的讲演。议员先生说,中国地域辽阔土壤肥沃,气候温和,雨水丰沛,大和民族应该开发那里,为日本夺取一块优越的生存空间。日本政界的意见与军界不谋而合,中日两国交战是不可避免的。诸位,我盛某东渡扶桑是为了拯救我的国家,也是为了日本军队进攻中国时能遇到真正的对手。”
     
     教官和学员们围上来拍他肩膀,“盛君,你是好样的,跟你这样的中国人在一起真高兴呀。”
     
     那时,日本陆军中的少壮派军人成立不少秘密组织,他们倾慕本国的神道以及纯粹的日本精神。士官生以参加这些组织为最高荣誉。士官生太田黑要给大家引见中国人盛世才,大家一时不知所措。军校来的人一致认为,这个中国人具有真正武士的气质。大家为之一惊。
     
     士官生说:“大家不要以为中国被我们打败过,中国有不少英雄嘛。”
     
     大家表示愿意结识这位中国人。盛世才一出现,武士们击着剑唱起日本古歌:执矛望明月,何时照骸骨?追随白鸟翱天去,空留骸骨在人间。
     
     盛世才被异国武士的歌声煽起来了,武士们说:“盛君热血沸腾了。”“盛君,我们闻到你血液的香味了。”武士们拔出刀子,刀口在动,刀口仿佛大海里的铁锚,将沉入武士的躯体,在流出鲜血的地方,凝结着生命的壮美。
     
     盛世才说:“很遗憾,中国军界没有贵国这样的组织,权力人物全是军阀。
     
     军队下层不乏热血男儿,一旦他们青云直上,就血管干涸脸色发黄,成为不中用的家伙。”大家都说,中国自古出英雄,请盛君讲讲中国的英雄。
     
     盛世才就给大家介绍中国东北的盖世英雄,讲女真人的祖先完颜阿骨打如何崛起于长白山,以血气之勇凭数千人击败几十万辽军,从辽东直扑中原灭了北宋。
     
     成吉思汗崛起于大漠之后,女真人归隐山林,经过数百年休养生息,又出现一个大英雄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不读圣贤书,只读《三国演义》。《三国演义》大家知道吧,那是我们中国人的英雄史诗,跟英国的《贝奥武甫》,西班牙的《熙德之歌》,法兰西的《罗兰之歌》,俄罗斯的《伊戈尔远征记》一样崇尚血气之勇,又有我们中国人的智慧,是智慧之书又是英雄之书。可惜中国的读书人都不读这部书,不登大雅之堂。努尔哈赤把《三国演义》带回东北,给八旗将领人手一册,作为民族复兴的宝典和用兵方略。——辽东一战,六万多长于野战的八旗兵一鼓作气击溃二十万装备精良的明军,开始入主中原。满洲人在中国开创了一个伟大的时代。
     
     武士们叫道:“你这样的中国人太少见了,到日本来留学的中国人都是反清分子,都痛恨满清王朝呀。”
     
     盛世才告诉他们,那是以前的事情,现在民国了,满清也是我们中国呀,如果努尔哈赤再世,不要说甲午日清战争,就是中英鸦片战争也绝不会发生的。
     
     “乱世出英雄,中国要出大英雄了。”
     
     “绝对不是北洋军阀。”
     
     “蒋介石怎么样?”
     
     盛世才神色诡秘,日本武士们摸不透他的心思,士官生就岔开话题,谈古代的英雄,我们喜欢中国古代的英雄,“盛君你城府太深了,你心中隐藏着另一位大英雄你为什么不说出来,我们日本人是很崇拜英雄的。”
     
     “辽国被金灭了以后,辽国皇帝都丧失了斗志,皇族耶律大石带二百个家兵远征一万里,从辽东直扑西域,大败阿拉伯帝国建立西辽王朝,我就是辽东人,我做梦都能听见二百壮士征西域的马蹄声。”
     
     “大家注意到没有,盛君对那些报仇雪耻的英雄情有独钟。”
     
     “报仇雪耻是几代中国人的梦想,我们东北人更激烈,东北夹在日俄两个帝国主义之间,重压之下必有勇夫,血性男儿都是胯下一匹马手中一杆枪,血染红胡子,不枉活一场。”
     
     武士们情不自禁叫起来,“红胡子,好样的红胡子,盛君大概是唯一一个出国留洋的红胡子吧。”盛世才哈哈大笑,连喝十几下清酒,放在跟前的清酒都是用小木勺舀着喝,喝一下要停好半天,大家被盛世才的豪饮吓坏了。士官生嘿嘿笑,“喝得好喝得好,盛君露出了英雄本色,真人不露相,太难得了!”
     
     盛世才说:“胡子有他们自己的规矩,他们蔑视政府和法律。胡子的规矩是在拼杀中用血凝成的,大家都要遵守,首领也不得例外。而政府的法律是官僚们为欺压穷人制定的,有钱有势就可以使法律失效。”
     
     武士们感谢军校的人带来这样的朋友,让他们大开眼界。中国人盛世才所讲的红胡子气概与武士道不谋而合。这些故事充满异国情调,很适合年轻人的心理。
     
     盛世才回国后,在粤军中混过,给张作霖当过团长,他是郭松龄派出去的,不可能有出头的机会。张大帅的部队胡子气太重,玩命可以,打正规战稀里哗啦。
     
     盛世才神情灰暗,对朋友说:“日本有武士道,武士道把死亡和流血看作是生命的一种荣耀,看作是人生的一种道行。中国武道始终在民间,上不了台面。”
     
     那年,老帅死在皇姑屯,少帅除掉大帅府总参议杨宇霆,总揽东北大权;军校生压过了绿林出身的老军人,那正是盛世才崭露头角的好机会。盛世才跟少帅谈了几分钟就出来了,亲友们眼巴巴盼好消息,盛世才说:“少帅弄不成事,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娃娃。”
     
     盛世才离开东北,赴南京找出路。蒋介石翻了他的档案,感到不放心。汤恩伯说:“日本陆大对他很器重,把他与吴禄贞蒋百里相提并论。”蒋介石说:“既然是个干才,就让他当师长吧。”汤恩伯说:“他是东北人,让他去张学良部工作,他能为中央效力的。”
     
     “让他来见我。”
     
     会见只用了五分钟。蒋介石改变了主意,“他不能去东北,他血气太旺,他会把张学良赶下台。”汤恩伯说:“赶走张学良,东北军就可以改编为中央军了。”
     
     蒋介石笑,“恩伯,你自比曹孟德,可你小看了盛世才,他会把东北军变成自己的军队,当张作霖第二。”蒋介石说,“对有才干的人我们尽量发挥他的才干,同时要遏制他的野心。盛世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让他远离权力中心,他还是很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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