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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怀念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日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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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晚境凄凉。我爷爷死了以后,她独自撑了十年。她常常想起在微湖闸的日子,有爷爷和亲爱的孙女,门前的老榕树每年都要开花,她记得的。那是她生命的盛年,她有钱,也常常接济别人,她受人尊敬。——对于别人,她是有用处的。
     
       在她小小的世界里,什么都齐全了。针线活,和杨婶的友情,她的小儿子还没有结婚……她忙于一日三餐,缝补浆洗。谁家遇上“红白喜事”了,她也去出份子。
     
       我爷爷健在时,她就开始烧香。她在睡房里供奉了香炉,香炉摆在五斗橱上,是铜的。虽然家人反对,她也坚持下来了。正餐前,她必净手,端立于香炉前,嘴里也不知念着什么。有一次,她对我说,她是保佑家人平安,儿孙富贵。她也保佑自己能多活几年。活着总是好的。
     
       这渐成了她的信仰,她靠这个活下来,她不能没有希望。
     
       爷爷死后,她跟我父亲生活。我父母禁止她烧香,她也不说话,一个人回房间里淌眼泪。她不恨她的儿孙,他们是这个家族的血脉。她只是恨我母亲,空洞地恨着,虽然能找出很多坏话来,她也轻易不说。她克制着。再说,她老了,也恨不动了。她和两个儿媳相处冷淡,她年轻时气盛,对她们苛刻也是有的。现在她们报复她,她很知道。总之,人老了,需要别人照顾。很多姿态,她不得不放低。她对她们有点谄媚。她更加难过了。
     
       她晚年,意识很清醒,是个有自尊的人,也不愿吃“嗟来之食”。她靠养老金生活,儿子不要她的钱,她便为他们做饭。她做的饭菜不合他们口味,她便讨好地笑了,很无耻的,她知道。
     
       她坚持自己洗衣服,再是病体缠身,每天也要换内衣。她想做个干净的老太太,体面地死去,她不想招人厌烦。有一次,我看不过,帮她把衣服洗了,洗了以后又不给她好脸色看。我为她做饭,先还是愉快的,后来又不高兴了。也常刺她。她是个累赘,这是不言而喻的。
     
       在我成年以后,我和她的关系是暧昧的。一方面爱她,可是我的爱是空洞的。我没气力表达。看见她,鼻子总是发酸,仍不住想淌眼泪。一方面是成长的力量,一方面是衰败的肉体。——我没有气力。我继承了我父族的冷漠无情,我对我最爱的奶奶也不过如此。
     
       我嫌弃她,更加爱她。我被与她的关系折磨着。我希望她能死去。
     
       她也常常盼着死,活着如此受煎熬,精神的,肉体的。她越来越虚弱了,也不能干活了。她成了一个废人。她住在高楼上,儿孙们都上班去了,门也反锁了。空洞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一点细微的声音都听得见。
     
       她打开阳台的窗户,看见楼底下的草坪边,有几个女孩子在跳橡皮筋,她们的影子在阳光底下一晃一晃的。有个男人,骑着自行车,一路的铃声摇过去了。身外的世界是如此美好,她想多看几眼。
     
       她喜欢晚上。一家人团聚了,儿孙满堂,屋子里充满了声音和光亮。她觉得温暖。吃完了饭,大家各自回房间去了,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她想和他们呆在一起,听他们说说话。隔壁房间里一有笑声,她就赶过去了,倚在门框里,想凑个热闹。他们倒不笑了。
     
       她有些黯然。他们的欢笑终是与她是不相干的。
     
       我很不忍。把笑话又复述一遍给她听,她笑了,轻轻地抹眼泪。
     
       她的头发更少了,仍梳得很整齐,在脑后盘鬏。有一次,我母亲跟我说:“你奶奶白毛娑娑的,站在那儿,怪吓人的。”
     
       她听见了,虽有些不高兴,却也笑了。类似的打击,她大约已习惯了吧?
     
       家里有客人来,她搭讪了两句,主动回避了。她原是很讲究礼节的,最是懂得待客之道,只是未免太热情了,总让人不舒服。她那一套是过时了,显得老土。我母亲也烦她这一点。
     
       她在卧室里听着客厅的喧哗,欢声笑语。她静静地做着针线活,像要睡着了。
     
       她越来越多地沉睡了。一天能睡12个小时。她跟我说,今年的精力就不比往年。
     
       我弟弟的孩子出生时,她为她的小重孙做一双老虎头棉鞋,做了足足半年。在灯光底下,打着哈欠,强制自己不睡觉。她说:“要是在往常,我半个月就做好了。现在眼睛也花了,针也穿不上了,手也哆嗦了。”
     
       我说:“你也不看自己多大年纪了。”——自知话说重了,我有些难过。
     
       她说:“我也盼着死呢,小蕙子。活着一点情趣都没有,对别人也是拖累。”
     
       我哽咽道:“谁说你是拖累了?要死要活,也不是你说就算的。”
     
       她说:“再过明年吧,我感觉时间快了,我常常梦见你爷爷。”
     
       我23岁留在省城生活,平时极少回家。我不知道她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怎样熬过了艰难的每一天,有吃,有穿,儿孙满堂,可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她听见楼道里有脚步声,就激灵一下睁开眼睛。她盼着儿孙回家,可是回家了,也不是那么回事。
     
       她成了一个废人,她敏感,清醒……活着对她是折磨。
     
       我春节回家了,问起奶奶的情况(她住在我叔叔家里)。
     
       我母亲说:“她活着呢,比谁都能吃。”
     
       我母亲又笑道:“她怕死呢,一点伤风头痛,就闹着去医院……”
     
       我沉默了。我讨厌我母亲的刻薄,可是也能理解,毕竟是婆媳,你能指望一个媳妇做什么呢?
     
       我去叔叔家礼节性地拜访。在我成年以后,我对亲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礼节性的。我冷漠了,这是真的,我更加坚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打动我。我把情感更深地埋在了体内,我学会了忘却,我从不做什么,包括对我奶奶。
     
       我婶婶向我抱怨道:“你奶奶现在大小便失禁了,总爱偷偷地洗澡,一洗澡就着凉,拉肚子,可苦了我们。”
     
       我叔叔笑道:“她已经有半个月没洗澡了,她很爱干净的。”
     
       我婶婶说:“现在干净了!满屋子臭味!”
     
       我搭讪着走开了。生命是这样的乏味,无奈,充满着伤心和妥协。我希望她能早点死去。
     
       她看见了我,显得异常高兴。孙辈中,她最疼我,从小是她带大的,她有感情呢。从前的小蕙子是她晚年回忆的一抹亮色,她常梦见一个扎着抓髻的小孩子,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她啃着手指头,穿着带有向日葵图案的罩衫。她的脾气很古怪的,动则就发火。——她记得呢,也常跟人说起。
     
       她说:“难缠呵,三个月大就被我带在身边,也没有奶吃,就裹我干瘪的奶头,裹得疼呵。”
     
       她笑了,拿手掌擦眼泪;又说:“这孩子命苦,从小就病病歪歪的,能托生这么大,也难得的。”
     
       有一次,我叔叔来信说:你给奶奶寄张照片吧,她想你,常常就哭了。她记不清你的样子了。
     
       我拖了足足半年,才挑了几张照片寄过去,算是敷衍她了。
     
       后来,我也不知道,那些照片她收到没有?她看到她孙女了吗?她感觉到她的冷淡和不负责任吗?她寒心吗?所有的温情都不在了,一点点地走了。她一生做了很多善事,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她要的是一种有尊严的死,温暖,正大,欢乐……不是这样子的。她总也不死。
     
       她难为情了,因为诺言没有兑现,她不好意思再见到我。她安慰我说:“快了,我都听见声音了。过了冬,到明年吧,我就死了。”
     
       这话又说了很多年,每年都说,后来她就不说了,因为说烦了。她讪讪的,有点汗颜。
     
       我越来越少回家了,几乎有三年,我不再见到她。我常常想起她,也内疚,也心疼落泪。——可是落泪了,也不回家。
     
       她死在我姑姑家。我姑姑家穷,孩子多,一家人挤在几间平房里,屋子里有灯光,温度,有孩子跟她说话,伸开手臂想她抱……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那久违的尊严。
     
       我父母偶尔去看她,她说:“把我接回去吧,我想死在儿子家。”
     
       我母亲说:“快了,我在装修房子。再说你这样不是很好嘛,有孩子陪你睡觉,又不寂寞的。”——她是最害怕一个睡觉的。
     
       她说:“他们脏。”
     
       我母亲说:“你就不要嫌弃了。小蕙子倒是干净的,可她不愿意跟你睡。她也不在家。”
     
       她沉默了。在她生命的最后两年,她不再提起我哪怕一个字。我想她是怪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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