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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怀念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日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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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死在凌晨,头一天晚上吃了很多,脸突然红润了,饱满了,有很多光泽。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死期就要到了。第二天清晨,我姑姑叫她,她没有应声。我姑姑也没往那方面想,径自向厨房走去了。她家的小孙子走到老太太面前,拉了她一下,她的手耷拉下来了。
     
       这就是一个平凡人的死,她是无疾而终。她的死轻如鸿毛。
     
       她死于2000年春天。那时,我的小说刚刚开始,我奶奶已风烛残年;现在,我的小说写到结束了,所有人世的欢腾都近尾声了,她的尸体已被烧成灰,成烟,在2001年的上空看不见了。
     
       家里举行了盛葬仪式,我回去了。我在殡仪馆看见了她,她静静地躺着,神情端正,只是脸色白得吓人。才刚死了两天,她的身体就缩小了,像个孩子。她穿着两年前新做的寿衣:红绸鞋,绿裤子。
     
       我在她身旁跪下了,我抚摸着她的手背,轻轻地说:“奶奶……”我说不下去了,我的喉咙涩得发疼。
     
       我陪她回乡下去,那儿是她的家,那儿有爷爷。我们跪在荒地里,看着村人把两人的骨灰装在一起,放进棺材里。她的衣衫也烧了,我从火堆里抢出来一件她的黑棉夹袄,把火灭了。黑棉夹袄发出一阵焦糊的气味。我把它抱在胸口,把手伸进她的衣兜里,那儿有火光的灼热温暖,就像她的体温。我久久地焐吸着。
     
       坟被平上了,荒野上一览无余。荒野上会长出草来,人们踏青而过,人们不会知道,下面睡着两个老人,他们是我的爷爷奶奶。更漫长的人世,更温凉的人生,那浮华,欢娱,悲伤……仍在重复着。他们是看不见了。
     
       我爷爷死于1990年,卒年78岁。他患了癌症,在医院里熬了两年,隔几天灌肠洗胃,他是个坚强的老人,只是忍受着。他盼望能活下来。
     
       我不知道洗肠的痛苦……据说,那比死更让人难以忍受。每次洗肠后,我爷爷总是拒绝吃饭,他呕吐,他一天天地枯竭了。他是星期三洗肠,星期一就念叨着说:又要洗肠了!
     
       有一次他对我父亲说,他不想洗肠,他想平静地死去。
     
       我父亲说,你要合作,这是医生的决定。
     
       他听从了。他晚年很听话。他听任一切人的摆布,他的肉体不属于他自己。孩子们体面,孝道,他要让他们赚足面子。他相信医生,可是医生不给他生命,只给他痛苦,他至死都蒙在鼓里。
     
       他被人摆布和折磨,他身体的油灯快要耗尽了,医生说,还是带回家吧,还有三四个月时间,做点好吃的,陪他说说话。
     
       我爷爷回家了。强打精神坐在门口晒太阳,有一段时间,他似乎强壮了,也能拄着拐杖四处走走了。倍感孤独。
     
       他的孤独感,是从退休以后开始的。退休是男人的分界线,他一生从此被划为两截,前截是漫长的,挥手之间气盖山河;后截也是漫长的,因为孤独。
     
       也许男人的一生都是孤独的,并不分前后。只是老了,气力从他的体内消失了,他被排除在社会之外,他成为一个无用的人,被别人同情,照顾,他不能适应。
     
       他的身份感也消失了,人们不叫他“李主任”,只叫他“老李”。许多待遇也自然而然地取缔了。他时常一个人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那时候,他还没有离开微湖闸。他背着手,许多陌生的面孔从他面前走过了,他也叫不上名字。总之,他的时代过去了,在新时代面前,他是个外人。他有点拘谨。
     
       牙齿松动了,只能吃稀软的食品;耳朵也聋了,配耳机也听不清楚,声音嗡嗡的。他和人谈话时,不得不把耳朵侧近点,再侧近点,人们大声着,他也大声着,彼此都很吃力。他是个有自尊心的人,索性很少说话了。
     
       他只看报,一字一字地读,很认真的。他研究国事,这是他们那代人的传统,对于政治很敏感。他怀念毛泽东时代,对毛很敬仰。他无比忠诚于那个时代。
     
       他也理解新政策,每次开老干部会,他都去学习,也常议论着。他说,还是要发展经济,现在人民生活好了,国力也强盛了。中国离了共产党就是不行,还是要实行民主集中制。什么自由主义,全是扯淡,在中国行不通的。
     
       他只是看不惯世风,越来越败坏了。人简直下流,只向钱看,也没有志向。他说,这样看来,毛时代的优点又显出来了。
     
       他喜欢和我妹妹玩,我妹妹也是个闲人,正在念幼儿园。说完了饭,他就说:“小敏,来打牌吧。”
     
       我妹妹喜欢打牌。祖孙俩就你一张、我一张地抢着出牌,也不顾牌理的。有时他故意偷牌,我妹妹就闹了,缠在他怀里,他说:“你喊爷爷!”
     
       我妹妹说:“爷爷好,爷爷坏,爷爷是个大坏蛋。”
     
       他把我妹妹一把抱起来,笑得那个开怀!
     
       他关心我和弟弟。我弟弟成绩不好,我叔叔家的孩子也贪玩,他忧虑极了。他说:“那是李家的两条根呵。”他叹息着。
     
       他过问我的成绩,也不知能否考上大学。他希望我前程似景,将来能嫁一个好人家的子弟。我觉得无味极了,倚在书桌旁,待笑不笑地看书,也不理他。
     
       我奶奶私下对我说:“你应该对爷爷好一点,他老了,时日不多了。”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也跟着一块哭。
     
       他的最后两个月,总在门口等人,直等到最后一个人回家了,他才放心。我弟弟骑着自行车向他冲过来,他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毛里毛躁的!”我弟弟也不理他,径自骑过去了。
     
       他年轻时身体健壮,一个人能骑几百里的路,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看我的父母。想起来,那一幕就在眼前,他常常说起。
     
       我父亲说:“他过不到这个冬天……”我奶奶抱怨地看着儿子,沉默了。
     
       他确实死在那年冬天。他跟我奶奶说,他想再活两年,到八十岁了,还想过个整寿……
     
       他受病体的煎熬,只是捂着胸,疼,也喘不过气来。他很少起床了,也吃不下饭。他说:“奶奶,我这病……”只是摇头。
     
       他开始立遗嘱,并把奶奶郑重地托咐给两个儿子,说:“我走了,你们要照顾她。”
     
       我奶奶哭了。
     
       有一天夜里,他起来小便,他爬下床,拒绝我奶奶的搀扶,后来摔倒在地上,我奶奶下来扶他,他摇了摇头,自己撑着爬了起来。上了床以后,就死了。
     
       我奶奶过来砸门,哭喊我父亲的名字,我父母睡着了。
     
       我在隔壁房间听见了,知道他死了。我吸了口气,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似乎并不怎么惊慌;又磨蹭了一会儿,这才起床开门。
     
       我母亲不敢去他房里,只是敦促我父亲和弟弟,过去把爷爷的衣服脱了,换上寿衣。我去了,因为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写小说的,要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他的身体很沉了,两个男人都架不动。我弟弟闭着眼睛,吓得身体直哆嗦。他后来对我说:“爷爷的内裤上有尿。”
     
       我说:“那是一口气接不上,憋出来的。”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他是我亲爱的爷爷,我受过他的恩泽和呵护,我生命里最幸福的一段,是和他联系在一起的。那一天,我平静极了,很清醒,有一种对细节过分的注重。也很伤心,可是伤心也是清醒的,像站在自己的身外。
     
       也不知这一切从何而来,怎么变成这样一个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葬礼是有级别的,我父亲请来市府领导,开追悼会,举行告别仪式。放的是哀乐,哀乐和车队一起,走过整个小城。哀乐伴着爷爷升天了,我们看着烟囱里冒出青烟,一缕缕的,被风吹散了。阳光很灿烂。
     
       我是看着爷爷被推进大火炉里的。炉门打开了,炉火烧得很旺。工人推起他的床就往火里送,被我姑姑拦住了,我们一家人都围上去,跪在爷爷面前痛哭。工人说:“你们这样子,我还怎么工作?”
     
       有人过来相劝。
     
       我跪着一旁,迅速地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爷爷,你走了,你能保佑我吗?你保佑我平安,幸福,不要早死,学业顺利。——一边也谴责自己的麻木和自私。
     
       骨灰不久取出来了,只是一部分。我叔叔蹲在地上,把它捧进骨灰盒里。也有几根骨头,没有烧尽的。我站在一旁看着,想起生死,只是落泪。
     
       我叔叔喃喃地说:“爷爷走了。”
     
       我点点头。
     
       我婶婶说:“爷爷没给儿女造麻烦,他只是苦了自己。两年呵,他是怎么忍过来的。”
     
       我不再说什么了,把眼睛眯缝进阳光里;我安然地席地而坐,看见阳光一片片的,有一瞬间似乎是暗下来了。我感觉到一阵彻骨的阴冷。
     
       现在,让我把时间再往前推,推到七十年代的微湖闸,回到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日子里。让我再重温那段岁月吧,那里有生命的盛年,孩子的,老人的,人们在榕树底下睡着了。那里有叔叔们,亲爱的杨婶,现在他们也睡着了吧。
     
       那是怎样温暖的日子呵,所有的情感都是舒展的,静静地发生着,还没来得及破碎。在一个小孩子的眼睛里,光与影折射着,一部分的世界在她眼前打开了,它是那样的生动,活泼,具有局部的完整性。许多微妙的、像虫子一样的细节。许多时光慢慢地走过了。
     
       青黄的梧桐叶高高地挂在天空,风起时,叶子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来。偶尔,叶子里也会露出一两块青白的天空,很像人的眼睛,睁着,又闭上了。
     
       她看见一排排的房屋,在阳光底下打着盹;窗户是开着的,窗户里坐着人,在轻轻地挠耳朵。食堂的烟囱冒烟了,才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师傅们开始做晚餐了。
     
       她看见很多很多人,走在晚春的街上,人们的脊背上冒出汗珠来。人们走着,嗑着瓜子,渐渐失去了知觉。
     
       要是在冬天呢,家里升着火炉子。炉子上炖着一壶水,隔一些辰光,水就响了,滋滋地冒气泡。她奶奶说,这叫水蒸汽。开水是不响的,响水不开。
     
       奶奶又在客厅里放置了一口大铁锅,铁锅里燃着锯削和煤炭,能烧一天一夜呢。第二天清早,一锅的白灰,就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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