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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怀念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日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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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爷爷出身农民,他祖上是从山东过来的,本有些资产,可是赌光了。到我爷爷这一代,不得不造反闹革命。他组织了武装游击队,在江淮一带出没。后来,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个小头目。
     
       我爷爷曾有过一个相好,那还是早年,他的革命同志。那女人是短发,穿着灰布衣衫,腰间扎着皮带,皮带上挂着驳壳枪。总之,她和我奶奶是不同类型的人。她果断,略通文墨,也能言善道。多年以后,我奶奶说起她的情敌时,仍带有胜利者宽容的微笑。
     
       有一天夜里,我爷爷借口有行动,挎枪出去了。他来到村口,他的女人正在等他。我奶奶悄悄跟着,她抱着孩子,完全凭借女人的直觉,她知道丈夫这一走,再不会回来了。她在村口看见了他们,她大声地哭着,扑倒在他们的脚底下。孩子也哭了。
     
       我爷爷犹豫了一下,后来,他跟着我奶奶回家了。他们有了更多的孩子,也死了很多,只留下三个:我父亲,姑姑,叔叔。他们过得不错,一生平静幸福,死了也葬在一起。
     
       我爷爷奶奶是旧式婚姻的典型,那里头有老实和平安,结实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不会担心破碎。那里头的世界是完整的,男女,饮食,孩子,七姑八姨……什么都有了,一样也不缺。在这样的婚姻面前,爱情没有它的位置。爱情就像天方夜谭,像人生中的一个多余的小摆设,看上去挺漂亮,其实也没多大用处。
     
       它让我相信,没有爱情的婚姻也是完美的。两个不相干的男女,只因为偶然的因素,他们走到一起,生儿育女,和和睦睦地过一辈子。他们并非一定要结合,谁离了谁都能过。他们彼此没有那么强的向心力。是男女,生育,更强大的日常生活……是时间安慰了他们。
     
       时间给与他们很多,它让他们不再敏感,奢求,它让他们麻钝,安之若素。他们坦然接受了一切。接受了,也觉得很好。
     
       他们互相不交谈,交谈是危险的。他们只是需要。他们处在自己的角色里,角色是严密的,自成系统的。他们在角色里沉醉了。
     
       每天清晨,我奶奶起床,洗漱,她搽百雀灵和“友谊牌”雪花膏。她向厨房走去了,手掸着衣衫,手滑过头上整齐的发丝,看乱了没有。
     
       在清晨第一缕阳光里,她听见了鸟雀的啁啾声。空气是清寒的,刺得人鼻子有点发酸。也有一些早起的人,他们打着招呼。他们说:“奶奶早!”
     
       奶奶也说:“早啊!出去溜达溜达?”
     
       奶奶开始做早餐,也没什么新花样,稀饭咸菜,馒头油条。有时候,她也会换换口味,蒸小笼包子,做糯米汤团,做清蒸饺子。可是换来换去,总不出那几个花样。每日三餐,简直要了我奶奶的命。她总是问我:“小蕙子,今天吃什么?”
     
       我说:“你问爷爷吧。”
     
       她说:“他也不知道吃什么。”
     
       我爷爷也起得早,闲来无聊,他便去闸上走走,回来的时候,还来得及听“新闻报纸摘要”。他也听天气预报,他跟我奶奶说:“奶奶,最近有寒潮。”
     
       或者说:“奶奶,明天的气温有37度呢。”
     
       我奶奶应了一声,心里有数了。
     
       他常去菜园里看看,拿锄头松松土,锄锄草。我们家的蔬菜长得特别好,绿油油的,那全是粪便浇出来的。我爷爷用自家的粪便上田。爷爷说,粪便是宝,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总之,他有着朴素的生活观,他代表着农业社会“人人动手,丰衣足食”的理想。那是七十年代早期的日常中国,一切都是混杂的,热闹的。青年人“上山下乡”了。他们打起背包,到远方去。他们离开熟悉的一切:城市,街道,年迈的父母,阁楼里的日常生活,电影院……他们在凌晨的火车站会别,一片激昂的哭泣声。
     
       列车徐徐开动了,很多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扬着手,也不知说着什么。有人在月台上抽烟,有人跟着列车跑。
     
       列车把一代青年带向远方。列车驶过城市,荒野,也不停下来。远方在哪里,列车也不知道。
     
       有的人死了,更多的人活下来。
     
       有人在读“毛选”和《资本论》,他们读了整整十年,因为有时间,因为困惑和无聊。
     
       有人在抄字典,从第一页抄起,抄到最后一页,一字也不漏过,汉语拼音也抄下来了。
     
       在民间,日常生活仍在进行着。老农们蹲在草垛旁,说起农事和吃的;因为饿,说吃的显得尤其重要。说就是一切。妇女们叽叽喳喳的,袖着双手在家门口晒太阳,笑得“嘎嘎”的。
     
       我爷爷忙于开会,学习上级文件。下班了,他就打开工具箱,或者到菜园里走走。他代表着那个时代的另一面,安稳的,踏实的,那个时代有很多面,都是不相干的。
     
       他也读报,那是在晚上,他闲来无聊。他把报上的内容念给我奶奶听,他说:“这是文件,你也听听。”明知我奶奶不懂,他还是说着。他常常会跟奶奶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有时也跟我说。我想他大概是孤独的。他需要说话。
     
       他遇到什么事,打不定主意,就跟我奶奶说:“奶奶,跟你商量件事儿……”我奶奶听着,有时参与一点意见,他也未必接纳,可是说说总是好的。
     
       他不太管家庭琐事。每个月的工资,全数交给奶奶,用了,再去要。他心情好的时候,就跟我奶奶开玩笑;他伸出手来说:“奶奶,给我一点钱。”仿佛他是她的孙子。
     
       我尤其喜欢晚上,一家人坐在桌子边,爷爷听收音机,奶奶做针线活。昏黄的灯光和收音机的嘈杂声,滚进屋子的每个角落里。空间里塞得满满的,空间里有老人的气息,很温暖,很安全,像太平的岁月,漫长的,没有尽头。
     
       这就是我爷爷奶奶的婚姻。我从不追问,是什么维系了这样的婚姻;因为我知道,是庞大的日常生活。家俱和物件,衣食住行,人情世故……再也没有比这更结实的东西,一天一天地,把他们带向远方。他们朝时间深处滑落了。
     
       他们老了,刚过了七十,就开始计算后事。他们希望能死在一起,相隔的时间不要太长,以免留下来的人太孤独。死了也要葬在一起,这在民间叫“合坟”。
     
       因为体质欠佳,终生咳嗽着,我奶奶从中年起,就预备寿衣寿鞋。棺材也打好了,放在乡下的亲戚家。那时候,微湖闸提倡火葬,先从干部做起,家属也不例外。我奶奶害怕,每每向我爷爷请求,能不能为她破个例。我爷爷笑道:“都一样的。火葬干净。烧了也不知道疼,也由不得你。一阵烟上天,人就没了。”
     
       我奶奶总不信,她相信人是有来世的。她希望能投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再活一次。她希望与泥土为伴,她的肉体腐烂了,被蛆虫啃蚀了,她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她觉得安全。
     
       闲来无聊,她常常查看她的寿衣,放在箱底,她把它拿出来,给杨婶看了。杨婶也赞叹她的好针线,针脚细密、匀称。她说:“怕是要花费很多功夫吧?”
     
       我奶奶笑道:“也快,三两个月就做成一套。”
     
       她想多做几套,红的,黄的,绿的,都很鲜艳,带有喜庆的色彩。这是中国人的生死观。她要在生前看到死。死是具体的,穿红戴绿的,繁盛而热闹的。中国人喜欢把丧礼当喜礼办,要不你怎么解释,一家人在丧礼上,大办宴席,笙箫不断。
     
       门前的小街上,时常有丧队走过,人们哭嚎着,间歇有音乐声。音乐声越来越近了,不是哀乐,是轻快、欢腾的民间小调,乍听起来就像喜乐。
     
       我奶奶向往这样的死,盛大,庄重,不哀伤。她害怕死,可是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她常常侧着耳朵,一听见有送葬队伍走过,就颠颠地走到门口。她倚在门框里,看见吹鼓手摇着身体,吹出夸张的声调来,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静默。
     
       那一年她五十岁,一边做着丧服,一边沉浸在日常生活里。这两者都能给她愉悦。死似乎是件遥远的事情,不过也很难说,说不定哪天就临头了。她看着她的丧服,深远地笑了。
     
       活着也很好,她是日常生活坚决的拥趸者,她从来没有背叛过它,因为不晓得背叛,也没有气力和心智;因为觉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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