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杨婶出走了（一）
说起微湖闸，谁不记得杨婶啊？她穿门走户，说些家常。哪户人家没得过她的帮助？哪个小孩没吃过她的零食？哪个妇人没从她那儿学会一点烹调、编织的常识？哪个姑娘没跟她掏过心里话？
她和我奶奶的关系尤其好。她和我奶奶又是不同的。她比我奶奶年轻，有见识。就拿调解纠纷来说吧，她知道分寸感，懂得就事论事。她总是站在局外人的身份，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她说话总是能让敌对双方都满意。她从不传话，也绝不闲言碎语。
我奶奶也知道就事论事，她也会说话，可是她一不小心，就能把自己的感情给搭进去了。她这一生，也没学会怎样撇开感情行事。即使善良、圆通如我奶奶，也没能在微湖闸那五方杂处之地捞个清净。她难免有点妇人见识，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记在心里。比如有一次，我去一户人家玩，刚走到门口，门就被那家给撞上了。这等于吃了个闭门羹。
我奶奶看见了，大声地呵斥我回家。
她私下里对我说：“你要有眼色，人家不欢迎你。——以后不准去她家！”
我想要是杨婶，她就不会说这样的话。总之，在微湖闸，所有人都挑不出杨婶的毛病来。
1982年夏天，我又回到了微湖闸，我所看到的杨婶和以前并没有太大变化。稍微有点胖了，可是也没到臃肿的地步。她的大女儿已经工作了，最小的儿子正在念高中。
又说起大女儿的恋爱，她不太满意那个小伙子。她说：“家境倒是不错，父母也是机关干部，可是他不能靠家境吃一辈子吧？最主要还是人，人是木讷了些。”
我奶奶说：“老实人好！能安心过日子，也不担心闺女会受欺负。”
杨婶拉着我奶奶的衣袖，悄悄地笑道：“奶奶你不知道，现在老实人不吃香了，人还是要灵活，能闯荡，见风使舵，这样才吃得开呢。像我们家老杨，就吃亏在这里。”
我奶奶说：“话是这样说，可是孩子们要是合心合意，你总不能拆散他们吧？日子还要他们自己过，你又不能代替的。我就说过，人世都是命定的，好也罢，坏也罢，这么多年我也看得多了，相差不大的……”她自知话说远了，又反过来安慰杨婶，“只是孩子们哪能体谅父母的苦心，你为她操碎了心，她也不领情的。”
杨婶说：“跟我闹呢！几个月不跟我说话，也不回家。听说最近两人又闹翻了……我看正是时候，我得抓紧在她面前灌点耳边风。”——她笑了起来。
我奶奶笑道：“只不知男方长得怎样？”
杨婶拍腿嗟叹道：“问题就在这里，那孩子长得有点……说丑不丑，说漂亮不叫漂亮。我也说不好他长得怎样，就是肉得很，五官全挤一块去了。”
我奶奶说：“相貌这东西，说不重要，也重要。”
杨婶笑道：“我年轻时很看重男人长相的，像我们家老杨，现在是老了，可年轻的时候，那也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只是我养的姑娘，怎么在这方面倒不讲究了呢？奶奶我跟你说，那个孩子，就是再过十年让我挑，我也不挑他。我看了他就烦。”。
我刚回到微湖闸的那个下午，杨婶过来看我。我奶奶好不容易把我从屋子里唤出来，杨婶拉着我的手，把我从头看到脚，惊奇地笑道：“一晃四五年过去了，小蕙子长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她感慨时间，手里不停地织着毛衣，一边悄悄地打量我，笑道：“小蕙子有点害羞了。”
我奶奶说：“她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小孩子长大了，就不好玩了。”
我羞缩地站在那里，觉得有点难过。我也看到了时间，它怎样施展于我和杨婶之间，悄悄地改变了一切。我是那么喜欢杨婶，可是我羞于表达。
杨婶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上去是那样的亲切淡泊，她从容极了。对于时间，她有足够的耐心。她想和时间比赛吗？她会输给它吗？
她的三女儿也跑过来看我，她是个大姑娘了，容颜丰腴娟秀。她对我说：“我带你去走走吧，微湖闸变化挺大的，你也许认不出来了。”
我摇了摇头，微笑着拒绝了。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变成了这么一个人。从前的小孩哪里去了呢？
三姑娘大约也感觉到了我的生疏和拘谨，她不介意地笑道：“不要紧，下次我们再去吧。值得看一下的。”
三姑娘倚在母亲的身边。杨婶皱眉笑道：“又粘着我干什么？这么热的天，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
三姑娘笑道：“有几根白头发，要不要摘了？”
杨婶点点头。
三姑娘伏在母亲身上，小心地拨弄着她的头发，一边笑道：“要不要给你买染发剂？”
杨婶笑道：“哪里至于！我还早着呢！——你轻点。”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杨婶。那年夏天，我整日躲在屋子里，轻易不出来见人。我奶奶几次拉我去杨婶家坐坐，我终是不肯。我奶奶叹道：“这孩子，越来越古怪了。你这样子，弄得别人也生疏了，杨婶也不好来串门了。”
我总是跟奶奶问起杨婶。
奶奶说：“她家没什么变化，比以前更亮堂了，也阔气了。女儿们都工作了，很知道孝敬父母的。她的负担也轻了。”
很多年后，我想起和杨婶最后的相处，她坐在家门口的凳子上，她的宽厚从容，她们娘儿俩说话的情景……因为是最后一幕，我不得不把许多细节一一地品味着。
当事隔几年，1987年夏天，我又重新回到微湖闸的时候，我听说杨婶已经出走了。我惊讶得坐在沙发上，拿手按住沙发的扶手，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我是个十七岁的姑娘，读高中了，对人世的理解正在慢慢形成。我以为，人世是有秩序的，许多事情是按部就班来的，有原因和结果，有解释。那是铁的事实，不容易被推翻的。
可是杨婶一下子就推翻了它。
我问奶奶：“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出走？”
我奶奶淡淡地说：“她跟一个司机好上了。有一天他经过了微湖闸，她就跟他跑了。”
我说：“那个司机……她认识他吗？他们以前很熟吗？”
我奶奶说：“谁知道！”
她不屑于谈杨婶。她受到了打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奶奶简直不能适应，她不相信杨婶出走这个事实。那样一个贤良的女人……她没有理由。我奶奶不相信。
杨婶也打击了整个微湖闸。在1983年春天，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丑闻。大家众说纷纭，拍腿嗟叹。他们道德的天空也因此塌了下来。他们回想起一幕幕细节，试图寻找事情的源头。
没有源头。
谁也搞不清这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杨婶是任性的，她不负责任。她仓促之间有了决定，那是她的一次心跳，她决定去实现她的心跳。她出走了。
微湖闸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天长日久，人们平静了下来。他们学会了忘却。他们又回到杨婶出走前，那漫长而枯燥的日常生活里去了。有时候夫妻磨牙斗嘴，妻子就说：“这日子怎么过呀！我不如也一走了之算了。”
那丈夫就说：“你走呵，你有本事就走！微湖闸已经有了杨婶，不在乎再多你一个。”
总之，什么事情都会牵扯到杨婶，家庭不和，男盗女娼……人们都会想起杨婶。杨婶成了色情和下流的代名词。试想，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她受了一个男子的勾引，也许是她勾引了他。总之，她的肉体重新发出勃勃生机来，她受情欲驱动，她是个无耻的女人，她只贪图肉体快乐。她真是疯了。
杨站长从来没让她满足过吗？
她也该停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