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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的1980年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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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微湖闸,回到了我父母身边。我遇见了我弟弟……我弟弟只比我小一岁,是个懦弱、含糊的美少年。他长着我们家男人惯有的好容颜,脾性温和,羞缩,贪玩。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我叔叔的另一个翻版。
     
       我和家人一起生活。我和他们发生了一些感情纠葛,我是说,在我和父母、弟弟之间,曾经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对应关系。我爱他们,你也可以说,这种爱是没有前途的,它是一种情绪,就像一股暗流,它潜藏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
     
       我把这种爱表达了出来,以一种极端的、相反的方式,它蓬勃,有力,悍然。它是某种程度上的暴力。我把我的爱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所有人都不懂,我自己也是茫然的。我跟着我的方向走,我被我身体里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支撑着,牵引着,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个地方枝叶茂密,蒙昧原始……我未见得有多么喜欢它,但是我以为,它是安全的。
     
       我开始折磨我弟弟,我脾气坏极了,我暴躁,残忍,体内总有一股无名火。我父母也折磨我,方式就是中国人常用的“棍棒主义”。他们打我,用棍棒,用鞋底,用剪子和刀。他们打我,曾经抽断了一根皮带。
     
       我还能记得,在那些夏日的阳光底下,我怎样披头散发,我母亲抱着我的头,把我往墙上撞。那时候,我们都是狰狞的女人,偶尔也有温和的一瞬间。她跟我说,她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听话的、温顺的孩子。然而这根本不可能。
     
       有一天,她拿剪刀作势刺我的嘴,她说:“你发誓,你以后再也不顶嘴了。”
     
       我吓得哭了起来,抱头向她哀求。她笑了。
     
       我至今还能记得她那淡淡的笑容。她胜利了,不是吗?
     
       还有一次,我们又争执起来了。我父亲不在家,她少了依傍。她像发了疯似,从厨房里摸出一把刀,我拔腿就跑,她跟在后面追,一边失手把刀扔了过来。我回过头去,看见刀立在我身后,只有两米多远的地方。不禁惨然。
     
       我看着刀,她也看着刀。我们静静地对峙着。在我和她之间,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还有一把刀。我们冷冷地打量着对方,力量和仇恨从我们的身体里消散了,只有无边的软弱和恐惧。
     
       这是我青春期的噩梦之一。我青春期的噩梦还有很多,比如我梦见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也许每个女儿都有过和父亲同床共眠的日子,这算不了什么,可对我来说,它是一个噩梦。我变得紧张,空洞,我的肢体是麻木的。我需要时间去消化它。
     
       我总是梦见母亲在打我,我们在烈日底下奔跑,穿过大街小巷。有时候,我梦见自己跑在荒原里,四周人迹罕至,我身陷沼泽里了,腿只是拔不出来……我母亲就要到了。我惊醒了,发现自己的腿是蜷缩着的。
     
       我父亲也打我,因为我的暴戾,那无端的坏脾气。他忧虑极了。他对我说:“你怎么了得?你将来还要面向社会,社会是不打你的,它惩罚你。”
     
       我知道他说得对极了。可是在我的青春期,所有对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是无用的。在那业已逝去的八十年代,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说我,他们希望把我教育成一个贤良的女孩子,温顺,聪明,成绩好。能顺利地考上大学。他们希望我能去爱,爱父母,爱弟弟,爱人类,爱一切美好的事物。他们说:“你试试看,这并不难的,你只要爱了,心情就会好起来。”
     
       当看见自己的企图失败了,他们便愤怒了。他们把我关进小房间里,有时候也叫来弟弟,完全一幅“杀鸡儆猴”的态势。那时候,我弟弟也常遭打,他怯弱,贪嘴,逃学,也常偷钱。——我那可怜的父母呵。
     
       他们把门窗关紧了,因为怕邻居听见了过来劝救。战争就这样开始了。我至今还能记得,我怎样蜷缩在角落里,看见夜晚的灯光下,我父母的面容苍白而惨淡,他们紧张,呼吸急促,力量使他们的脸稍稍有些扭曲。
     
       我父亲踹我,我无声无息地跌落到角落里了。我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夜晚的灯光下,有几只秋天的飞蛾,在漫无目的地飞绕。秋夜更加凉了,我抱着胳膊,打了个冷颤。
     
       我弟弟站在一旁,瑟缩着身体,因为害怕,他大声地哭了。
     
       他的哭引起了我无限的恨意,我冲到他面前,大声地呵斥他。我说:“关你什么事,要你哭!”我鄙夷地看着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我对于弟弟轻蔑的态度,引起了我父母更大的愤怒,他们揪住我,手指在我的脑门上敲得丁当响。
     
       我哭了,哭得蓬头垢面,歇撕底里。其实也不是疼,也不是怕,也不是恨……我只是看着气力怎样从我体内散发了,我沉静了下来。
     
       我父母逼我跪立,我便跪立了。我父母让我发誓,说从今以后做一个听话的孩子,我便发誓了。我看着气力怎样从我的体内散发了,那一刻,我温顺之极。
     
       我一点也不恨我的父母,这是真的。很多年前,我们都是有力量的人,是力量促使我们这样做的,力量在我们的身体里发酵了,如果不互相折磨,我们便会难受。
     
       在我们有力的身体里,也有爱,那些绵长而悠远的情谊。可是力量和爱是完全分开的,有时它们也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力量。
     
       ——在很多年前,我就知道,这是我成长的必然。肯定要有伤残,肯定要败坏。你再也不会想到,那时候,我是个多么多情的姑娘,我有力,安静,富有情感。我的情感在我的体内。一点点的微小的细节都能让我感动,感动至流泪。我看见落花就会想到生死,我会静静地淌眼泪……那时候,我是个罗曼谛克的姑娘。
     
       我善良,温柔。笑了,也不忘记拿手捂住嘴巴。这是我母亲教我的,她说,一个姑娘要学会“笑不露齿”。
     
       我不能看见杀生。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拒绝吃肉。拒绝吃猪肉,鸡肉,兔肉,狗肉。我们家曾养过一条狗,跟了我们很多年。“打狗热”盛行的时候,我父母商量说:“反正保不住了,与其让别人杀,不如自己杀了它。”
     
       可是一直下不了手,就这样拖了半年。
     
       打狗贩子来了,我父亲牵着它往外走。它晓得了,怎么也不走。它匍匐在地上,我父亲拿木棍打它,它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们,伸了伸舌头,还是不走。我和母亲哭了,在院子里大叫大闹,每一次棍棒就像打在自己身上一样,我们尖叫着,捂住了眼睛。
     
       我们都是极其柔软的人,也有同情心。我们疼惜一切肉体的痛苦,即使是动物的。可是人呢,对于自己的亲人……我们何其残忍!
     
       我再说一遍,我爱我的父母和弟弟,我的爱深沉,有力,尖锐。我的爱广大,空泛,乏力。我爱他们曾经爱得淌眼泪。我软弱,也暴力,我把我的爱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至今也不能介定,在我和亲人们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一种情感关系。我是说,我不能介定。
     
       这就是我离开微湖闸的那段岁月,这是八十年代。一切都是混杂的,那里头荒草丛生,也没有头绪。永远的夏日,没完没了的蝉声,很多人汗流浃背。
     
       我是在回忆中度过八十年代的。唯有知道那段时间给予我身心上的疮痛,我的不快乐,我的阴郁、暴力的成长史,你才会明白,童年时光对于我的意义。
     
       你也知道了,我的童年是在微湖闸度过的,那是七十年代。那是远离父母的日子,也没有弟弟。那段时光里有杨婶,小桔子,我的爷爷奶奶,叔叔。我们门前的老榕树每年都要开花,粉红色的枝条……我已经说起过了。
     
       我至今还能记得,在和父母互相折磨以后,我怎样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灯已经熄了,我坐在黑暗里。我的身体已经安静了下来,所有的气力和爱都不在了。我要给爷爷奶奶写一封信,告诉他们,我想离家出走。
     
       我叔叔为此回来过一次,他是带着使命回来的。他看见家里一片舒泰,他的兄嫂很相爱,他的侄儿侄女正在成长,并不像我信里所描述的那样……他又走了。
     
       我奶奶捎话回来说,让我再等几年,等到我长到十八岁了,高中毕业了,我就可以出嫁了。她说:“那时候,你的苦日子就到头了。”
     
       我哭了。十八岁还有多长,那是流年的事!我已经等不及了。对于童年的回忆,就像老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的,带有逐渐老去的色彩,带有锯削般的沙沙声,从我的抽泣声中静静地流过了。
     
       在八十年代,我也曾回过微湖闸,那都是在夏天,我是去过暑假的。加起来不足半年时间,可是就在这半年里,我重温了童年时代所有温馨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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