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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叔叔和他的女人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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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他们推着自行车远去了,我叔叔在前,朱姑娘跟后。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一幕情景。我看见他们的影子在夕阳底下拉得很长,疲惫,拖沓,不干净。也不知道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我叔叔是在1982年结了婚,那一年他27岁。他大约是迫不得已,他让他新任女朋友怀孕了,她后来成为我的婶婶。
     
       在我婶婶之前,他大约还有几任女朋友,我也没有见过。总之,我奶奶对新媳妇不甚满意,大概就因为,她最终做成了她的儿媳妇。我婶婶年轻时有一双漂亮的、炯炯的眼睛,小圆脸,是个可爱的姑娘。
     
       我叔叔对这桩婚姻到底持怎样的态度,起先,大约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我听我奶奶说,最初的两年,他有些不太适应。
     
       我能想像的,我那亲爱的叔叔,一向单身惯了的。半夜里醒来,突然看见身边躺着一个女人,也许他要想半天,才能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看着身边的女人睡着了,她蜷缩着身体,发出静静的呼吸声。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认识她。他不太习惯和一个女人同床共眠。从此以后,他们要睡在一张床上,每天晚上按时就寝,过一辈子,他简直不能适应。
     
       这就是1982年,我回到微湖闸过暑假时看到的情景。他们分床而居了。我婶婶住在里间,他住在外间。起先,我怎么也不能明白,一对新婚夫妇,竟是这样的情景。
     
       我问奶奶:“他们感情还好吗?”
     
       我奶奶淡淡地说:“还好吧。你看她整天欢天喜地的样子!”
     
       这倒是真的,那是我婶婶的蜜月期。她和她爱的青年结婚了,她冲破了父母的阻力,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一个对什么都不能肯定的人。她获得了小小的胜利。她有一种对未来生活茫然的、狂热的献身精神。她想着,再不济,她也是悲壮的。况且,她是真觉得幸福。
     
       他是个淡然的青年,有时也很迷糊。她简直弄不懂得他。偶尔,他也有心情开朗的一瞬间,会逗她说一些天真的、孩子气的话,她也不理他。
     
       他把手伸到她的怀里去,说:“给我焐焐。”他开始挠她。她怕痒极了,大声笑着,尖叫着。他把手伸进她的脖子里,胳肢窝里……她笑道:“不行了,我要死了,你住手。”
     
       他方才住了手。他很听话的。他什么都听你的,正经话,不正经话,你跟他纠缠,他也不恼。他脾气好极了。
     
       你跟他说一些严肃的话题,他便听着,点着头,脸上有淡然的神情。他打了个哈欠,把手握住了嘴。她说:“你没在听?”
     
       他说:“听了,我刚才是想打喷嚏。”她便笑了。
     
       他突然翻身跌到床上,仰面躺着,说:“我困了,明天再说行不行?”他拿眼睛看她,脸上有无赖的、哀求的神情。
     
       她叹了口气,起身给他解鞋带、脱袜子,给他端来洗脚水。她愿意服侍他。有一种男人,你今生为他做牛做马也愿意的。
     
       他们有了儿子,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起先,我叔叔简直不能相信,是他造出这么一个小东西来。他什么都不缺,小鼻子,小嘴巴,小鸡鸡。他哭了,会吃饭了,会撒屎撒尿了。我叔叔简直惊奇极了。他把手塞进他的脖子里,喊来妻子说:“你看,他也知道痒了,他也笑着咯咯的。”
     
       什么都是真的。他能在床上爬了,睁开眼睛奇妙地看这个世界了。你教他说“啊”,他便说“啊”。你教他喊“爸爸”,他也说“啊”。他简直好玩极了。
     
       他喜欢搂儿子睡觉,他妻子不让。她说:“你会压死他的。”
     
       他整天粘着她,她终于同意了。现在,一家人终于睡在一起了。
     
       我叔叔仍酷爱运动,他每天下午都去打篮球。下了班,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换运动服,抱着篮球就往外走。吕建国他们已在篮球场上等他了。那是1982年夏天,我看见他的身影仍像从前一样,在篮球场上飞舞。他说:“接着!”一边跑,一边就把球传到同伴的手里。他打得有板有眼,跟结婚之前没什么两样。
     
       他说:“人是要运动的,要不就会胖起来。”
     
       他又说:“人已经老了,快有点跑不动了。这两年明显地感觉出来。”
     
       说第二句话时,是在1987年夏天,我又回微湖闸过暑假了。五年过去了,我看见叔叔的身体有了变化。我不是说他胖了,那时候,他的身体还没有发福。我只是感觉到了一点变化,那也许是他容颜上的,他脸上的孩子气没有了。他的眼角有皱纹了。他更加成熟了,稳重了。他是个男人了。
     
       他常常往小佟家里跑,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小佟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微湖闸的任何一个青年男子都能从她身上捞到一点好处。她从不拒绝他们,就像一个母亲。她能轻易搞定所有男子,使他们跟她发生关系,又使他们和善相处,不为她争风吃醋。
     
       我叔叔带小佟去看过电影。我想,他大约真是无聊的,日子一天天地过下来,也没什么新鲜事。妻儿已经有了,这一辈子就这样定了。年少时的理想也没有来得及兑现,过往的爱情都丢在风中了,现在想来,简直恍惚得很,什么都不记得了。况且,她也是个可爱的女人,也有身体。
     
       这件事情被我婶婶知道了。我那天真的、曾经为爱情献过身的小婶婶,突然从婚姻的碎梦里醒过来了,现在,她长成了一个女人。她厉害之极。有一天,她拿着一把刀,站在公用水池边剖鱼。她大声地说,她要用这把刀把一个女人的下体给剜掉。——这是书面语,她说得也没那么好听。她是用土话骂出来的。
     
       她没有说那个女人的名字,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她骂的是小佟。小佟在屋子里听着,铁青着脸。她撇了撇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她后来委屈地说:“她为什么不骂李小洪,单单骂我?又不是我一个人去看电影的。”
     
       我叔叔也觉得没意思透了。只不过看了一场电影,有什么大不了!也值得这样兴师动众!他又不能责怪妻子,她成天在家哭闹,把头往墙上撞得叮咚响。他也懒得去说她,从此撂开手算了。
     
       我叔叔从此再没找过女人,他身上的坏习气都被我婶婶给纠正了。她发扬了他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质,善良,正直,温厚。他知道疼惜妻儿了,有重要的事情,他总是和她商量着。他惟一的毛病就是有点大男子主义,他粗心,有时也凶她。他发起脾气来真是怕人的。
     
       可她知道,这是不当真的。她愿意在他面前做小伏低,她什么都听他的,这是给他面子。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她还是能左右他的。
     
       她说:“我要辅佐你,叫你做成你喜欢做的事情。我要帮你实现你的理想。”
     
       我叔叔觑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你知道我有什么理想?我没有理想。”
     
       她知道他是有理想的,有一次,他无意间告诉她,他想做一名警察。她有点感动,也为他的孩子气笑了。她说:“大概是为了那身警服吧?”
     
       我叔叔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管怎么说,我叔叔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迷恋于去做一名警察。他为此甚至求过爷爷,打探他的熟人中是否有公安局的,是否能转行。
     
       很多年后,我弟弟做了警察,我叔叔还念叨起他的理想,唏嘘叹息着。他对我弟弟说:“也不知为什么,当年是那么羡慕,简直眼红得要死。不过没什么,你代我实现了它。”
     
       我婶婶没有帮助丈夫实现他的理想,他在微湖闸滞留了下来,仍从事他的水利事业。但是她确实帮了他。她站在他的背后,教他从基层一步步地做起,转正,提干。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们离开了微湖闸,到一个更大的水利部门就职了。
     
       现在的叔叔是一个大单位的中层领导,有车,手里掌握着几十口人的生存问题。他混得不错,整天绞尽脑汁,疲倦,操心,有时也愤怒,常常就拍案而起。他累极了,不停地应酬,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倒头就睡。
     
       可他有时候也挺满意,他有一点成就感,不是吗?男人一生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这点微不足道的成就感么?有点微醺的感觉,身体就要飘起来了。
     
       你再也不会想到,我现在的叔叔是什么样子。他胖了,也没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可他确实是胖了,高大,臃肿,脸上红光满面的,有很多肉。
     
       他有了啤酒肚子,买衣服都挑大号的。他不再运动了,这个习性在他三十五岁以后,就戒了。只在周末,逢着他没有应酬,他便锁定体育频道,看上一会儿。他的神情有些呆呆的。
     
       我不知道我叔叔,坐在电视机旁,曾有过怎样的感想?他伤怀吗?他无比怀念那段时光,他跟我说起过的。他说:“什么都换不来的。”
     
       如果必须有代价,他愿意抛弃他现有的一切,他愿意穷困潦倒,愿意赤身裸体走进那段时光里去。
     
       那是怎样的时光呵,才十年时间,他愿意用一生去换。他说:“换不来的。”
     
       他把身体深陷在沙发里,食指和中指按在大腿上,交叉跑动着。
     
       他抬起了头,他的眼睛里有瞬间的光亮,他笑了,下嘴唇习惯性地凸起。
     
       只在那一刻,我看到从前的叔叔又活了。
     
       我看见从前的叔叔走在那段光阴里,他对那段光阴曾投入过无限的感情。他有充沛的体力,他挺拨,倜傥,面目姣好。他迷糊,没有心事。他挥霍,不负责任。他从不考虑未来,也从不疼惜钱财。他常常笑起来,你再也不会想到,我叔叔曾有过怎样年轻的笑容。
     
       我那亲爱的美叔叔,有多少女人为他痴狂,有多少女人为他伤心欲绝,下嫁他人!
     
       他现在是个中年男人,平庸,健全,对家庭负有责任。面对正在成长的儿子,他常常找不到话语。他落伍了,很多新鲜词汇,他听起来也刺耳得很。他承认,他们父子是有代沟的。
     
       早晨起来,他站在穿衣镜前看自己,他对妻子说:“有白头发了。”
     
       他妻子正在厨房做早餐,听了他的话,也不答腔。她早知道他有白头发了。每天理床铺,她总能在枕头上找到几根他的花白头发,她把它团起来,扔进垃圾袋里。她从未跟他说起过。
     
       他对妻子说:“早餐做得素净些。”
     
       他又说:“不要让儿子吃得太胖。”
     
       他最恨肥胖,人看起来蠢得很。他讨厌妻子为他挟菜,挟肉,生怕他吃不饱。他啧了一声道:“你让我自己吃好不好?我又不是小孩子!”
     
       有一天,他突然扔下了筷子,带笑不笑地说:“吃吃吃,你整天就知道吃!上次得肝炎,要不是你顿顿荤头荤脑地灌我,我能像现在这样子吗?”
     
       他自知话说重了,便把头探到她的脸上问:“生气了?你现在总该放心了吧?吃成这样子,你安心了吧!”他笑了起来。
     
       总之,幸福生活一点点毁了我叔叔,那天早晨,他显得那样的疲倦,无奈,老态。他自己也觉得了,起身去厨房漱口,又踱到阳台上,就像孩子一样,他把身体整个探出阳台,朝楼底下看。他会看见一些什么呢?
     
       在他的身后,是他温暖而干净的家,他的妻儿,他的幸福婚姻,他的已经糜烂的、失去知觉的日常生活,他整个青春年代灿然的记忆。那一年,他四十五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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