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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走在林荫道上的青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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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种时候,他真是觉得很茫然的,天地是那样的空洞。满世界的风声。风声如潮。可是,身边能有这样一个女人也是好的。
     
       很多年后,这男女之间单纯的身体连结,总让我想起陈森森和小佟。
     
       我还能记得那天下午,当陈森森从我们门前经过的时候,我奶奶朝我呶呶嘴,悄声说道:“他是去找小佟的。”
     
       小佟是我们的邻居,她和我们住在一排,中间又隔了三两户人家,她是住在水边的那一户里。小佟有个二十六、七岁吧,身材高挑,她是短发,烫了个大爆炸;人甚至谈不上漂亮,长得粗枝大叶。那时候,她刚生完孩子,也不十分注重打扮。她穿着宽大的圆领T恤,下身呢,穿着黑色的暗花睡裤,在夏日的阳光底下,那些错综盘绕的花儿在她的下体上盛开了,一朵一朵闪着金光。
     
       她常走过我们的门前,在门框前站住了,她的整个身子倚在门框上了。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一边拿手梳理着头发。
     
       我奶奶向我介绍说:“这是佟阿姨,你不认识吧?你离开的那会儿,她还没来微湖闸呢!”
     
       我低着头笑了起来。
     
       我奶奶说:“也不叫人,只知道笑!”
     
       小佟倒是极大方的,她亲切地说:“这是小蕙子吧。早听说奶奶有这么一个孙女,如今出落成大姑娘了。那时候在微湖闸,还是个小孩子吧?”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朝路边张望,我猜想,她是在打量是否有男人经过,在人世间,只有这一类群体才能引起她的兴趣。她喜欢热闹,在路上不拘遇见什么人,她都能停下来和人搭一通话。她的声音温绵的,懒洋洋的,即便遇见男人,她也如此。
     
       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她坐在自家门口奶孩子的情景。不拘什么人在场,她都能把衣衫掀开,露出她那肥硕的乳,她的乳头是淡红色的,很大,她的乳汁也很饱满。
     
       男人们笑了起来。他们说:“小佟,你没穿胸罩。”
     
       小佟也笑,她说:“奶孩子方便嘛。”
     
       男人们又说:“也许不单是为奶孩子方便吧?”
     
       小佟便鼓起嘴巴,一双眼睛冷冷的,待笑不笑的觑了他们一眼。隔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道:“人老了,也来不及讲究太多了。“
     
       她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才二十几岁的人,眼角已有了鱼尾纹,可是神情是俏丽的,也有苍老,也有无奈。
     
       她把孩子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拍打着,一边哼着儿歌。有时候,她也会探下头去,看孩子睡着了没有。看得出来,她做母亲虽没有经验,也是竭尽心力的。
     
       她的男人叫李兵,是个高大瘦削的青年,在当年的我看来,也算个美男子吧。他和我叔叔、陈森森他们玩得很好,也常结伴去打篮球。他穿着运动服和球鞋,一个人在水泥地上能把篮球玩得“的溜”转。
     
       他对他妻子的艳情抱有一种过分冷静和从容的态度。也许他假装不知,也许呢,他自有办法来抵消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损害。对这一切,我们都不得而知。
     
       总之,对于小佟这样的日常女人来说,她最大的魅力是来自她的身体性。她和微湖闸所有的青年男子都睡觉。
     
       也许应该这样说,她热爱他们。在后期的微湖闸,也确实生活着一群可爱的青年人,像我叔叔、陈森森,以及后来的鲁小冬、吕建国等,他们大多在三十岁左右,成年男子的身体,孩子的心。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的日常中国,对于那个开放的、活泼的年代,从微湖闸这群青年人的身上已略显端倪。那时候,道德律已不再约束人们的身体。也就是说,关于“男女作风”问题,再也没有批判的必要了。
     
       我爷爷也老了,他的身子骨仍硬朗,他像从前一样背着手,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人们向他打招呼,他一边答应着,一边习惯性地咳嗽着。
     
       对于所有人来说,他已成了往事,他和他那个年代已渐渐地走远了。他更加沉默了。
     
       我刚才说过,小佟和所有青年男子都睡觉,这不是事实。我说的是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说,在小佟身上,存在着和她喜欢的男人睡觉的可能。
     
       也有睡不成的,像孙闯。据说,小佟曾经纠缠过孙闯,但是没有得逞。孙闯也是在1987年夏天,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他是个温和的青年,那一年才二十四岁。关于这个人,我也将在以后的篇章里涉略。现暂略过。
     
       像小佟和我叔叔呢,他们是否有过身份纠缠,我不清楚。我只听我奶奶说,我叔叔曾在一年夏天,带小佟去看过夜场电影。他用自行车背着她,走了几十里的夜路。
     
       还有吕建国和竹林,我猜想,小佟也是喜欢他们的。但是阴差阳错的原因,也没能做成什么,可惜是可惜了些。也许呢,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私下里,他们曾有过一两次艳情,最后呢,并不因为什么,就无疾而终了。他们又恢复了从前正常的交往,静静的,深情的,像友谊。男女之间仅出于身体需要,最后的关系还是要回复到友谊上去吧?
     
       总之,小佟擅长处理和一切男人的关系,这与其说是她的世故,倒不如说是她的多情和善良。而且,她容易健忘。
     
       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女孩子,我并不知道,女人的身体对于男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我记得那年夏天,我总是向我奶奶嘀咕道:“真不明白小佟有什么吸引人的?”
     
       后来呢,随着年岁增长,很自然地,我明白了其中的关节。想来,对于男人来说,女人的身体比女人本身更重要,虽然这两者从来就搅和不清;大约在男人看来,身体里囊括了人世间最基本的东西:欢乐,喜悦,某种情感,虚无;那里头有索取和付出——那里头有安抚。
     
       小佟这种女人是专门为男人而设的,她给予他们的往往比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还多。她教他们成长,给他们抚慰和愉悦。她改变他们的人生方向,使他们一点点懂得,人和人之间是这样子的,而不是那样子的。
     
       她是他们的母亲。对于所有的青年男子来说,她是一所学校。
     
       她不自觉地做到了这一点,也许连她自己也不晓得。所有因她而长大的男人一点也不感激她。她是他们的过客。他们需要她,曾经喜欢过她,然后就像风一样地,他们忘掉她。
     
       新的男人又来临了。
     
       至于小佟自己呢,她从他们身上得到了什么,只有鬼知道。也许仅仅是身体的愉悦,那是她在人世间唯一的娱乐,也是她与生俱来的一门技艺。
     
       一个女人,如果掌握了一门技艺,那她就会依赖它。这是不言而喻的。小佟的技艺就是在床上,床是她这一生的依托,是她施展才华的最合适的空间。
     
       总之,我猜想,小佟在床上的表现一定和她平时的表现判若两人。只有在这时候,她才像个女人,她极富想象力,就像一个诗人。她温柔,也勇猛;男人欢喜的时候,她也欢喜;男人伤心的时候,她更加沉静。
     
       有一种时候,跟她寻欢作乐的男人会失声痛哭,他搂着她的身体,就像孩子一样,眼泪鼻涕抹了她全脸。他不是为她哭的,她也知道。她把他抱得更紧了。她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去。
     
       她说:“有白头发了。”
     
       她又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她的嘴唇翕动着,像历尽苍桑的鸨母的声音。她的声音里有深深的疼惜。也许她早就知道了,人世走一趟不容易,要历尽艰险,许多细微的痛苦像虫子一样,啃蚀着一天又一天。
     
       至于她自己呢,终有一天也要老了,她的热情耗尽了。她的身体对于新一代的男子来说,已经不足惜了。她的抚慰是苍白的,没有意义了。到那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在她和男人的关系中,陈森森是停留最长久的一个。他和她断断续续地来往了两年。有时候,他也会掉头走开。他是生气了。她知道。
     
       男人有时候就像孩子,他们喜欢较真,吃醋。
     
       可是隔不了多久,他又回来了。她就知道,他准是遇上什么事了,他又有了新的烦恼——男人总是有烦恼的。
     
       他们尽释前嫌,在一起竭尽欢娱之能事。即使在身体与身体短暂欢腾的交往中,她也知道,她给予这个可爱而脆弱的男子的帮助也是微乎其微的。她帮不了他。
     
       有时候,她看着这个像影子一样走在阳光底下的男人,他淌过了一户户人家,他像狗一样地探头张望着,非常不以为然地,他又扬头走过了。
     
       他朝她走过来了。他甚至笑了起来,露出他那白而整齐的牙齿。这个外乡人,他的衣衫整洁,他的容貌清扬。他不擅长表达,时常沉默着。他有时候是活泼而俏皮的,有时候呢,并不因为什么,他显得沮丧、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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