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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走在林荫道上的青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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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叔叔将在以后的篇章里单独叙述,现在,我来说一下这群年轻人。时间走到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爷爷也退居二线,开始安度晚年生活。时代车轮匀速地向前,人们照例生活着,笑逐颜开。时代车轮也驶过了微湖闸,在这块小小的弹丸之地投下了影子。
     
       微湖闸换了新主任,整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力度开始加大。精工简政,裁减人员,第三产业也蓬勃发展起来了。在短短的几年里,微湖闸兴建了养貂场,水产品加工厂,木器厂……林林总总,气象壮观,虽然后来都纷纷倒闭了;富余人员重新走上工作岗位,承包制也在这时得以实行。
     
       政治和理想远去了,物质和金钱重回人间。为了糊口,人们必得劳作,也许他们劳而无功,也许呢,他们得到了一些小东西,可是并不快乐,因为付出了代价,很辛劳。甚至有一种时候,他们忘了当初是为什么这样忙碌的,是啊,一切怎么会弄到这副田地呢?
     
       物质世界是如此的丰盛,到1982年夏天,我小学毕业了,回到微湖闸的叔叔家里过暑假,像电视机这样的奢侈品已经出现了。吃完了晚饭,人们不再去闸上乘凉了,早早地守候在电视室里,等待连续剧的开始。电视室也叫“职工文化中心”,里面摆放着乒乓球台,报架栏,几只篮球零星地滚落在墙角……
     
       时代是那样的新鲜,健康,充满活力,像明媚的阳光正在升起,——那是夏天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温度并不高,却使人烦躁,激动,心神不宁,而且不知为什么,人身上很容易就出汗了。人们一觉醒来,不待睁开眼睛,便不能设想他将会看见些什么,这个世界又在发生些什么……而这一切,对于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而言,是不可思议的。即便年幼如我,也能感知到,我爷爷的那个时代结束了,它成了往事,可待追忆。
     
       开始出现了很多新事物,新名词;也许还要再等上几年,人们才知道什么叫“下海”、一个叫深圳的地方正在拨地而起;或许还要再隔上一些年,他们中的一些人才开始下岗,沦为穷人;另一些人突然暴富,这其中的原因就连他们自己也摸不着头脑……而他们所有人,不过是大河奔流中无数的细沙砾石,只知道跟着河水往前跑,却不知道终有一天,有的人“涓涓细流汇成江河”,有的人却如雨花坠落,沦为河两岸的淤泥。
     
       我是事后才晓得,整个八十年代处于极度的动荡和变迁之中,个人际遇在其中翻飞起伏,只是没有人能够预知罢了。人世的魅力就在于,我们每时每刻都处在跌宕起伏的戏剧化当中,虽然每时每刻我们都在静静地过着日常。
     
       甚至在微湖闸,很多年过去了,那条宽敞的林荫道还在着。不同的人从其间走过了,他们走在光阴里,踩着自己的影子,有时候,他们也会抬起头来,看树丛的上空,那些细密的阳光。他们张着嘴巴,拿舌头去舔牙缝里的牙垢;或者呢,他们把小手指伸进耳朵里去,他们尖尖的指甲戳到软骨上去了,那里是温软的,痒的。他们低下了头,把手抄进裤兜里,重新开始走路了。
     
       也有的人,他们走在不同时间段的微湖闸林荫道上,走了很多年。他们想着吃的,一件新衣衫,从前时光里一些微妙的快乐,新的苦恼……他们把衣衫裹得紧紧的,就这样,他们朝时间的深处走去了。
     
       我想起了陈森森,他大约也在同一条路上走了很多年。他是南京知青,从我记事起,他就来到了微湖闸。他是高高的,人极瘦,有一双细长眼睛。他是个落拓的青年,较之于储小宝的顽皮,较之于我叔叔的俊美,自是另一种风度。
     
       这种风度,在当年的我看来,是与遥远的城市联系在一起的,那就是他身上的纨绔气质。心不在焉的,吊二郎当的,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是很喜欢陈森森的。他说着一口温软的南京话,他的语调里有音乐的质地,不疾不徐,举重若轻。夏天的时候,他趿着拖鞋,穿着长裤背心,一步三摇地走在微湖闸的林荫道上。
     
       他的拖鞋是人字型的,我一直记得,那人字型的拖鞋把他的大脚趾与其他的脚趾头分开了。我常常听见他的拖鞋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有一种时候,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他抬起了他的手臂,他把烟放在嘴唇间。他抽烟的姿势好看极了。
     
       就这样,他走过来了,非常含糊的,就像睡着了一样。他走路的时候就像一个影子,因为他是面无表情的。
     
       他走在夏日的阳光底下,在晌午——他走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他的拖鞋在水泥地上发出空的回响。有时候,他蓦然回过头去,他以为他能看见什么。他能看见什么呢?一只黄鼠狼?几只狐狸,一个陌生人?……然而没有。正午的阳光怒放,满树的蝉声,在那个瞬间里,更加盛大了。
     
       他不以为然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他感到害怕吗?他觉得失望吗?他摔了摔手臂,几乎是勇敢地、大无畏地,他又向前走去了。
     
       命中注定的,他将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在异乡的小镇,这个水边的宅院里,这条林荫道。很多年后,当我叔叔、鲁小冬等本地青年都陆续离开了微湖闸,陈森森仍蜇居在这里。他结了婚,娶的是本地姑娘,他再也没有回到他的南京。
     
       总之,这就是我所了解的陈森森。一个知识青年,一个时代所残留下来的模糊印迹。他渐渐被淡忘了,他成了广义上的人,一个地道的微湖闸公民。一切都是不经意间形成的,他来到这个荒僻的院落,然后在此安居了下来,老死终生,没有抱怨。
     
       1977年高考,回城潮,从他身边风一样地卷过了,而他只是岿然不动。甚至在微湖闸,他也只是一名普通电工,他的工作不很积极。他在庞大的时间潮里,一点点地被淹没了。他静静地蜷缩着他的身体,往小里缩小了。他是那样的安详。
     
       我见到过不同时间段里的陈森森,1976年的陈森森,1983年我小学毕业时的陈森森,1987年我念高中时的陈森森。
     
       每隔几年,夏天来临了,我就回到微湖闸和爷爷奶奶一起过暑假。我坐在家门口,看见陈森森又像影子一样地走过来了,就像从前一样,他是那样的高爽而瘦削。他说着南京话,他甚至一点也不见老。
     
       我奶奶悄悄地对我说:“这是陈森森,你还能记得吗?”
     
       我说记得。
     
       我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从我们的门前淌过去了。他有着真实的肉身,在巨大的时间潮里,他也在一点点地腐坏吗?他是否和我们一样,也在思想?有过脆弱和苦恼?脑子里偶尔会闪过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心思?
     
       我向奶奶问起他的情况。
     
       奶奶笑了起来,她说:“这个和尚!”
     
       这是一句骂人话。但是我很容易就听出来了,我奶奶说话时的疼爱口气。总之,你可以想像得出来的,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对于一个正在犯错误的男子,她所持有的宽宥的、饶恕的态度。
     
       可是,陈森森能犯什么错误呢?
     
       我后来才知道,是男女私情。
     
       和奶奶一样,我对此事抱有一种不以为然的、轻快的态度,细想起来,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那年只有十六岁;在没搞明白男女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我已经对男子有了同情。这可能缘于我奶奶的影响,我们家的女性向来如此。我们以为,男人活在这世上,原是为取乐的,而女人正好相反。
     
       殊不知,假若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自律节俭,男人又如何取乐呢?
     
       私下里,我是希望男人们能去爱的,如果不能爱,那就享乐吧。男女之事,即便停留在身体上,那里头的温暖也是弥足珍贵的吧?试想,一个男人,他从一个女人的身体上掉下来了,也就是说,一切都结束了,身体的友情的连结,汗水,挣扎,喘息声,都过去了。
     
       秋天的窗外,有一片小树林子,突然起了风声。阳光在风里静静地盛开。
     
       这个男人,他把手臂从女人的肩膀上抽出来,点燃了一支烟,静静地吮吸着。他听见了窗外沙沙的风声,满片的树林子都摇动了。间或,在那摇摆的枝叶中,也会露出一片片旷朗的天,青白色的,像正在睁着的眼睛,静静的,也不太有感情。
     
       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世界在青白的天底下是那样的澄明。身边的女人熟睡了,她在假寐吧?她死了吗?她转过她的身体,她的背部曲线是很好看的。她的玉体横陈。她的软玉温香。——可是,在这一刻,他只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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