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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储小宝的婚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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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穿着家常的短袖衣衫,因为发育得晚,身体一条直线似地呈现着,仅在衣衫的褶皱里,能感觉到一个少女,她正在蜕变的痕迹。这蜕变让我羞耻。
     
       储小宝大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沉吟了一下,欲为我掸灰尘的那只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搭讪着走开了。
     
       我站在屋子的中央,低着头,在某一个瞬间里,我似乎看见了从前的时光,它慢慢地回来了。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储小宝也很年轻,我们之间几乎没有性别的介蒂。我记得有一次,他拿走了我的一张照片,把它端正地压在自己的玻璃台板下。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小孩子,她站在冬天的阳光底下,穿着棉衣棉裤,老虎头的布棉鞋,她整个人是明朗而安详的。那也许是早春的阳光,寒冷,明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她袖着手,微微地缩起了脖子,她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她笑了,对着照相机的镜头,很茫然地,也很仓促。也许她没准备要笑,经不起照相人的引逗,就这样,她笑了起来。也许呢,在那一瞬间里,她想起了从前时光里一些有趣的事情,她微微咧开嘴巴,露出了她那不整齐的牙齿。
     
       储小宝很喜欢这张照片,他三番五次地向我奶奶索取未得,终于有一天,他偷走了它,把它压在玻璃台板下。后来我看见了,郑重其事地向他讨还。
     
       因为我5岁了,是个女孩子,我敏感,微妙,害羞。和任何一个异性的相处,我希望能有一种更清楚、纯洁、明朗的关系。
     
       储小宝大大地动怒了。──他并不清楚我的心思。在这一点上,他的表现完全像个孩子。他扔还给我照片,说:“拿去拿去,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张照片吗?送给我都不要!”
     
       我弯下腰来,捡起照片。我的眼泪淌下来了。天知道我多么难过,一个5岁的人,才知道世事,她的世界单调而苍白,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去善待别人。
     
       我又想起了储小宝,那时候,他是多么多情啊!他似乎很容易就喜欢上别人了,爱情,亲情,友情,甚至是邻居的一个小孩子,她的一张照片,他也要珍藏着。
     
       很多年后,我站在客厅里,自己也知道,从前的一切就这样地流逝掉了。从前的青年蜕变成中年,从前的孩子成长为少女;他们静静地对峙着,他们的身体之间,隔着一道厚实的空气。他们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亲密了。
     
       我静静地打了个冷颤。
     
       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点一滴的,清脆的,我知道,那是时间,它又在轻轻地走动了。就像很多年前,它走在杨婶家的屋子里,它穿过我奶奶做针线活的那双手,它荡漾在杨婶织毛衣的胳膊里,它在我们不经意的谈话间,它在阳光、空气、灰尘的深处……一天天、一年年的,它走远了。
     
       它曾经停留在储小宝和吴姑娘的爱情里,那是很多年前的下午,我坐在吴姑娘的脚边,我的手里拿着褐色的毛线团子。有一种时候,我会抬起头来,看吴姑娘织毛衣,她把毛线绕在自己的小手指上,毛线在她的手指间一跳一跳的,像可爱的小兔子。我看见了她那月色的脸,饱满的,圆润的,那一年她十八岁了吧?她的睫毛长长的,隔两秒钟就闪一下。
     
       储小宝呢,他匍匐在床上,用扑克牌算命;有时候,他也会抬起身子,“哎哟”了一声,手击膝盖,嘴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或者呢,他跳下床来,窜到镜子前,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踢吴姑娘的坐椅。吴姑娘也用脚还击着。两人吃吃地笑出声来。
     
       我把毛线团放在怀里,因为愉悦,我弯腰大声地笑了。
     
       也就是在那静静的一瞬间里,我听到了时间的声音,非常含糊的,像雨打芭蕉的点滴的声音。我看见时间跳到墙壁上了——那是阳光,一闪一闪的,像水一样地荡漾着。刚刚是一瞬间呵,时间曾停留在我们的衣衫上,现在,时间已经走到墙壁上了。
     
       很多年后,我站在屋子的中央,拿手抱住肩膀,不时地颤栗着。就像梦魇一般,我看见了阴凉的屋子里,站着的我父母、人到中年的储小宝;我弟弟蜷缩在沙发上,静静地啃着手指头。
     
       我还看见了木质家俱,水泥雕花地坪。
     
       一只苍蝇,匍匐在家俱上,一动不动地,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们家的那只老式座种,木质外壳,坐落在茶几的正中,正“滴滴答答”地走动着,那样的平静,坦然,无情无义。
     
       储小宝转过身去,他就要走了。他和我父亲握手,他稍稍抿起嘴巴,矜持地、吃力地微笑着。他甚至没再看我一眼,就走进阳光里去了。
     
       我抱着我的身体慢慢蹲了下来,我滑落到地上去了,就像纸片儿一样,它是轻飘的,伤心的,没有方向的。它坠落了。它哭泣了起来。
     
       很认真的一种哭泣。静静地瞪着眼睛,没有声音。把手指伸进嘴巴里,用力抠着。眼睛里全是金的光芒。眼前渐渐黑了下来。在暗色里,我看见了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从窗前走过了。他稍稍有点驼背,他甚至咳嗽了一声。他驼背的身影让我心疼。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储小宝。后来,就连这相见的记忆,也慢慢地淡忘了。我们重新回到了日常里,沿着各自的轨道迅速飞驶,再也没交叉过。
     
       关于他婚姻生活的不幸,我是从别人那儿零碎听来的。
     
       据说,这段因爱情而结合的婚姻,不久就显出弊端来了。“那娘们儿作风不好,死跟人睡觉。”我奶奶有一次不屑地说。
     
       说这话时,我已经念中学了,那是在1987年,我回到微湖闸的叔叔家过暑假。我就问:“怎么作风不好了?总是有原因的吧?”
     
       我奶奶看了我一眼,觉得这种话题,跟一个姑娘不便多说什么。我也沉默了。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已年近三十,我很明白,爱情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当年吴姑娘的容颜已消褪在我的记忆中,对于整个事件的叙述,她也只是个陪衬;从感情上来说,我对她的感情也不及对储小宝感情的一半;至于我自己呢,我也不属于那种生命力很旺盛的女子。我和男人的关系,大多是清楚而坦白的。──唔,我以为自己是这样子的。
     
       但是,我很以为,我明白吴姑娘这样的女性。那几乎是她们体内与生俱来的东西,她们生命的气息结实而饱满,那有什么办法呢,她们约束不了自己。就这么简单。她们身上的动物性更强一些,理性,道德,责任心,与身体的欲望比起来,也许并不算什么。──她们是天生有着破坏欲的那一类女人。
     
       可是,我还能记得很多年前的那些时日,光阴怎样在一个姑娘的身上留下的芳泽,光阴也在她身上打下了阴影。一年一年的,她也老了吧?她成了一个妇人,就像当年的杨婶,就像很多年后的我奶奶。面对正在成长的孩子,艰难的生计,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有一种时候,她也许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她骑着自行车,她的车篮里放着一搭便宜的布料,还有一双削价的塑料拖鞋。
     
       她骑着自行车,在某个嘈杂的瞬间里,她抬起了头,看正午的日头,那样的光芒,短促。她眯缝起了眼睛。她听到自己身体的尖叫了吗?即使在她身体最欢腾的时候,她还能记得很多年,和一个青年的爱情吗?这段爱情成了事实上的婚姻,这真是人世间最讽刺的事情。
     
       也许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她拐过了一些街巷,看着自行车的车轮压过了自己的影子,非常茫然地,她想到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了。她的车笼头稍稍扭曲了一下,她向路边的石子吐了一口唾沫。她回家了。
     
       这段婚姻维持了十多年,两个人同床异梦,生育一子。离婚以后,孩子归属储小宝。如今,这孩子怕也有二十了吧?他也该恋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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