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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储小宝的婚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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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仍觉得趣味盎然。那里头的人情世故,拐弯抹脚处,一点点微小的细节,说话的机锋,人和人的微妙:储小宝的的孩子气,吴姑娘的精明,我奶奶的“厉害”,至今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
     
       储小宝是在第二年春天举行了婚礼,不久后他们就离开了微湖闸,调回城里去了。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小事故,我爷爷在一次职工会议上,不点名地批评了储小宝。
     
       那是1970年代的中国,关于男女作风问题,似乎显得很严重。在微湖闸,也流传着储小宝和吴姑娘之间的种种丑闻,两个无耻而单纯的青年坦然地服从了他们身体的需要,并觉得这一切是天经地义的。有时候,甚至是在大白天,他们也会躲进屋子里,门窗都关紧了;他们欢腾愉悦的声音,伴随着木板床的“吱呀”声,一起透过门缝,晾晒在阳光底下。
     
       路人侧目而过,他们腊黄着脸,从牙缝里发出“咝咝”气息,既像笑声,又像呢喃声。
     
       有一天吃中饭,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储小宝,我爷爷重重地放下筷子,生气地说:“简直不像话,成什么体统嘛!”
     
       我奶奶看了我一眼,拿食指的骨节抵住牙齿,暖昧地笑了。长期以来,她恪守妇道,也养成了不参预我爷爷意见的好习惯──也许她压根儿就没什么意见,她对一切事情的理解都是含糊的,模棱两可的。
     
       她偏袒储小宝。有一次,她对杨婶说:“我看是那姑娘不好,不自爱。她要是不从,男的再强迫,这事也成不了。”
     
       杨婶叽叽咕咕地笑道:“谁都是从年轻时过来的……”
     
       我奶奶接住话茬说:“是啊,我第一眼就没看上那姑娘,有狐媚气,不是过日子的人。怕小宝将来会吃亏哩。”
     
       有时候,她也会换一副面孔,吃吃地笑着;她的搓麻绳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说道:“想想也怪她不得,她就是那样的脾性,小宝又是个缠人的东西,孤男寡女在一起,难免……自古以来,男女之间好也罢,歹也罢,都出不了那几个样子。”
     
       她又笑了起来,一双硕大的手把麻绳搓得“簌簌”直响。
     
       底下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我爷爷怎样整治“风化”问题,储小宝怎样举行婚礼,直至后来他们离开了微湖闸……都是我从别人的闲谈里听来的。
     
       我猜想,储小宝是恨我爷爷的,他是个腼腆的青年,那样兴师动众的批评,于他还是第一次。也许,什么都是第一次,荷尔蒙,女人,爱情,婚姻……那一年他二十一岁,是个孩子气的年轻人。他的小小的眼睛在太阳底下眯缝着。他笑了,嘴巴理得很大,他的整齐的牙齿在太阳底下闪着白的光。他极少有安静下来的时候,即使在一个人的晌午,他坐在藤椅上,百无聊耐地架着腿,摸摸自己的鼻子和耳朵,弯腰看玻璃窗外的蓝天,逗我说些俏皮话,身子把藤椅晃得直哆嗦。
     
       可是,我还能记得那天下午,开完“批斗会”回家,他站在电线杆底下,抽着烟,非常沉郁地。他对我叔叔说:“你家老头子太不近人情……”他拿牙齿咬住嘴唇,摇了摇头,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
     
       那是第一次,我看见储小宝竟也有这样严肃的时候。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我就想着,一个青年,他就是从这时起,慢慢长大了吧?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小小的挫折根本算不了什么,人生更大的不如意还在后面,人生里的磨难,温吞,出其不意……就像一场讽刺剧,在他面前渐渐地拉开了序幕,到那时候,他会变得怎样呢?他会很服从吗?或者,小心翼翼的样子,──总之,他肯定老了,他是一个中年人,一个男孩的父亲,战战兢兢地生活着。他的脸色也黄了。
     
       这就是我看到的很多年后的储小宝。
     
       时光已经走到了1986年,那时候,我也早离开了微湖闸,回到了我父母的身边,我在我的家乡小城读书,生活,慢慢地成长──那一年,我已经是一个少女了。暗黄的脸色,细竹竿一样的身材,性情古怪、沉闷,很容易地就发怒了。
     
       那年夏天,我父母打我,他们把我逼进墙角,让我跪立。在棍子的威迫之下,我跪下了。我面壁,披头散发,并轻声地哭出来;我的膝盖抵着雕花的水泥地坪,那凹凸不平的、坚硬的花纹磕进我的骨头里了。屈辱,仇恨,成长的力量又一次浸入我的体内,它们挤兑着我;有一种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候,储小宝出现了。就像从我的世界里突然消失一样,在那年夏天的午后,他又回到了我的视野里。
     
       近十年过去了,他老了。他穿着黑蓝条纹的T恤,深蓝色的长裤,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他的头发并不蓬乱,只是比以前卷曲得更厉害了。他也不算胖,还是从前的适中身材,五官也还是从前的,只是对我来说,他已经很陌生了。
     
       我猜想,如果换了一个场合,我们会擦肩而过的。我们已经认不出对方了。
     
       对于我的样子,他也略略感到意外,他没想到会碰到这样的情景。也许他曾经设想过,在来时的路上,或者某天下午,他经过某条小街的拐角,看到一户人家的门口,站着一个小孩子,她把拳头进自己的嘴巴里,静静地吮吸着。──那时候,他会想起什么呢?
     
       他会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孩子吗,在那遥远的、已经逝去的中午,曾经伴随他一起跑步?她站在阴凉里,穿着印有桔子、香蕉和阿拉伯数字的花衬衫,她和他一起呼吸,在同一方蓝天底下走过。她把手伸进他的手掌里,他们一起去看一个姑娘,那个姑娘的房间里有清新的气息,他们说着关于葡萄的笑话,每个人都乐开了怀。──她曾经是他过去生活的见证。他还能记得吗?
     
       很多年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小城里,可是极少来往。差不多,他们从各自的生活里彻底地消失了,他们也很少想起对方,也就是说,对于从前的生活,他们已经不记得了。
     
       这一天,因为一件要紧的事情,他来到她的家里;他来看看她的父母,说了两句话,差不多一两分钟的时间,他就走了。
     
       起先,他站在屋子的中央,他的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那一年,他不过三十来岁吧,可是明显地见老了,他的额头上有两道很深的抬头纹。也许,这根本算不得什么,一个男人的抬头纹……他站在屋子的中央,他的神情温和而沉静。他三十岁了。
     
       他穿着黑蓝条子的衬衫,我刚才说过,他还穿着皮凉鞋,黑袜子。总之,你可以想像的,这是一个衣饰还算整洁的男人,他平庸,健全,语调沉着,没有任何特色,走入人群中,他很快就被淹没了。
     
       一开始,他和我父母在说着什么,后来呢,大约是看见了跪在墙角的我,他轻轻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隔了很长时间──也许仅仅是一瞬间,他向我父母问:“这是小蕙子吧?”
     
       不知为什么,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一下子哭出声来。那是一种丧心病狂的哭泣,伤心,丑陋,自暴自弃。我的鼻涕也淌下来了,它和泪水一起流过嘴角,一直流下去了。我感觉到一种东西,它走了,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拿牙齿咬住嘴唇,因为用力,我的牙齿也在疼痛。我拿手撑住了墙壁,为了压抑住自己,我把脸贴到墙壁上,我的整个身体都伏在墙壁上了。
     
       储小宝过来扶我,他说:“起来,你看看,都长成大姑娘了。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管我叫‘小皮匠’呢!小时候,我还带你去捉过‘知了’呢!”──他转身对我父母说,“她小时候最喜欢给人起诨名了。”他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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