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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储小宝的婚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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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先来说一下储小宝,他是我们的邻居。那时候,微湖闸的居民们,生活在一个庞大的院子里,一条宽敞的林荫道把院子一分为二。院子的左边是没有围墙的,一条宽阔的大河从三面围住了我们。院子的右边,是一堵青灰色的砖墙,夏天的时候,砖墙上爬满了绿色的植物,我们叫它“爬山虎”。
     
       沿着林荫道两旁,分别陈列着一排排青砖青瓦的平房。这些平房分别用来做办公室,医院,职工食堂,家庭住宅。绿化也很好,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树木,排列于河边和住宅之间;家门口空地上,也允许种瓜果和蔬菜。
     
       院墙外有一个小集市,每天清晨供应新鲜蔬菜,也有肉类。大胆一些的赵集农民,甚至敢挑着担子直接到院子里来兜售,但这是被禁止的,如果被抓住了,还要罚款。
     
       一般来说,居民若是买菜,可以向食堂购买。食堂自己有一个大菜园子,还有饲养站,养猪和鸡。至于鱼虾等水产品,是由另外的部门统一管理的;那时候,微湖闸有自己的捕捞队,也向渔民低价收购鱼虾。──很多年以后,当市场经济盛行的时候,这也成为微湖闸的主要收入之一。
     
       在我爷爷做主任的那个时代,一切则显得简单淳朴。那时候,人们不为钱操心,国家兴修水利──那是微湖闸的盛世,人员庞杂,人心单纯,每个人恪尽职守,连看门人、灯塔看守人都是正式职工,有着做国家主人公的自豪感和身份感。想一想也是,他们还怕什么呢,他们的一切,生老病死,甚至他们的儿孙,都是国家包下来的呀。
     
       那时候,微湖闸就像一个大家庭,每个人分工不同,有电工,钳工,行政人员,后勤人员……他们平安,快乐,静静地度着年华。
     
       储小宝就是其中的一员。他是一名电工。那一年,他也不过二十岁吧。他住在我们的隔壁,是个活泼的小伙子。
     
       他长得不算难看,干净,明朗,是个可爱的、讨人喜欢的青年。他似乎特别爱打扮,喜欢照镜子,镜子就镶在门墙上。他常常不由自主地就踱到镜子前,拿一把梳子轻轻地刷头发。有时候,他也会侧过身体,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回头看镜子里的自己,撅着嘴巴,皱着眉头,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有时候呢,他大约很满意,就会对镜中的人笑一笑──他这回头一笑,颇有些百媚生的风情,他自己也意识到了,竟大笑了。
     
       他和我们家的关系很好,两家是世交,他父亲和我爷爷早年是同事,也因为这个,他有些怵我爷爷。
     
       对我奶奶,他就自然亲切多了。
     
       我爷爷不在家的时候,他就会引我说话。他说:“小蕙子,什么叫爬灰?”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
     
       我奶奶也笑,她骂他“狗不吃的”。
     
       有一次,我在厨房里玩,他看见了,就倚在门边,一边笑嘻嘻地看着我,一边说:“小蕙子,你看见灶里的灰了吗?你想一想,你把灰掏出来,你用勺子勾啊、舀啊、爬啊,那叫什么动作?”
     
       我不说话。我知道,他又在引我说话了──据我所知,这一类的话,他永远是说不够的。翻来覆去地说,也没多大意思;我想他大概是很无聊的。
     
       我奶奶嘱咐我说:“不要理他。他这不是好话。”
     
       储小宝说:“那你做个动作给叔叔看,唔,是这样子──”他拿双手在空中挠了两下,坏坏地笑着。
     
       我问:“这是什么?”
     
       他说:“这是爬灰呵!”
     
       我明白了。我说:“这叫爬灰呵。”──一下子释怀了。
     
       储小宝说:“你以为爬灰是什么?”
     
       我想了想,很为难地──储小宝说:“没关系,你告诉叔叔,你原来以为,爬灰是什么?”
     
       我说:“我原来以为,爬灰是爷爷和妈妈……”
     
       储小宝说:“爷爷和妈妈怎么了?”
     
       我说:“爷爷和妈妈在做不好的事情……”
     
       储小宝一下子捧腹大笑,跑开了──我奶奶颤巍巍地跟在后头,手里拿着一根棍子,骂道:“我让你教她说这些坏话!你这狗吃的。”
     
       储小宝常常显得很无聊,当他有劲没处用的时候,他就会练哑铃。夏天的时候,他喜欢光着膀子,有意露出他那结实的肌肉。只要他一用力,那肌肉就会鼓起来,在膀子上一动一动的,活像“小耗子”。有一次,他让我去捉他的“小耗子”,可是我怎么也捉不住,因为“小耗子”很灵活,一不留神,它就从我的手底下溜走了。
     
       储小宝也喜欢跑步,在我看来,这与其是他的爱好,倒不如说是他发泄过剩精力的一种正当方式。他尤其喜欢长跑,即使在冬天的早晨,他也会换上他的宝蓝色的运动衫裤,穿上他的白球鞋,神气活现地跑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里。试想,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呢?那时候,微湖闸的人们还沉浸在梦乡里,通往赵集的路上人迹稀少。只有阳光,广泛渐次地铺展开来,在结了冰的水面上,和储小宝一起向前奔跑。
     
       等到我们已经起床了,寒寒缩缩地倚在自家门口,等待着吃早饭的时间,储小宝已经从赵集跑回来了。他热气腾腾的,汗水粘住了他的肌肤和衣衫。他的微微卷曲的头发上结着白的霜。他愉快地、调皮地向人们打着招呼,有时候挤挤眼睛,有时候伸伸舌头,或者呢,从身后猛击人一把,头也不回地就跑过了。
     
       夏天的时候,他就在操场上跑一百米。吃完了晌饭,人们都午休去了,微湖闸静悄悄的,这时候,储小宝倍显无聊,他就会带上我,让我看他跑步。
     
       很多年后,我还能记起这一幕,我站在阴凉里,看见了一个青年的身影,在太阳底下,飞速地移动着。他就像风一样掠过了我,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当快到终点的时候,他举起了膀子,撞开了想像中的一条线,就像胜利者一样,他抿着嘴巴,矜持地、不介意地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是多么喜欢储小宝啊,我喜欢看他跑步,他跑步的姿势美极了,就像正规的运动员。他身材匀称,双腿修长,虽然四肢上布满了浓密的汗毛,看上去怪吓人的;但是他跑步的姿势着实好看,他摆动着双臂,他的头发随风飞扬,在阳光底下,他的整个神情是含混而模糊的,他的眼睛会看见些什么呢?也许只是阳光,一些树木,一个小孩子,也许他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眼前只是金的荒漠。
     
       我也喜欢听他跑步时,发出“啊啊”的呼喊声,那声音穿过空气和阳光,在寂静的微湖闸发出空的回响。所以,每到夏天的中午,如果你从睡梦中醒来,或者在朦胧中听到一个人的怪叫,你就知道,他准是储小宝,他又在跑步了。
     
       很多年后,那声音穿过时空,也不断地在回响在我的脑海中,它是那样的清晰,震荡,轻轻触开了我的记忆,让我变得伤怀,感恩。
     
       从前的时光是多么的好啊,可是,从前的时光已经不在了,从前的青年也已经老了,他再也不跑步了。
     
       事实上,储小宝从那年夏天起就不跑步了,他找到了一种新的消耗体力的方式,这种新的方式,我猜想,一定比他跑步、练哑铃,比他逗我说“爬灰”的玩笑有趣多了。他恋爱了。
     
       他的对象姓吴,我们都叫她小吴,她也是微湖闸的职工,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姑娘,是储小宝把她带进了我的视野里。她梳着短发,话不多,可是精神,飒爽;现在,对于她容颜的回忆已经很困难了,可是我还能记得当年的她,常穿着格子布的衬衫,下身穿着黑色的长裤,她的凉鞋也很漂亮,是黑色的,平跟、带把子的那种。夏天了,她还穿上丝袜,青灰色的,质地与现在的不同,不是很透明。
     
       总之,她也许不算漂亮,可是大方,洋气。
     
       他们的恋爱一开始是秘密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储小宝常常带我去她的住处玩(鬼知道他为什么会带上我)。在路上,他就嘱咐我,废话不要太多,不要问这问那的;不准乱摸人家的东西;她要是给你糖吃,你就吃;她要是不给,不准朝糖看!
     
       小吴姑娘住在单身宿舍里,房间阔朗,清洁。她的窗户是开着,窗户后面是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荒地的尽头就是院墙了。她住的地方很背静。不常看见人。
     
       我猜想,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正式恋爱,或者说,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正处于摸索、试探的阶段。试想,一个单位的人,互相再熟络不过了,也许还开过玩笑,可是现在却一下子害羞了,腼腆了。也中规中矩多了。
     
       储小宝把我介绍给小吴姑娘,他说:“这是李主任的孙女,见过吗?”说完,他又弯下腰来捅了我一下,说:“快叫吴阿姨,说吴阿姨好。”
     
       我说:“吴阿姨好!”
     
       吴姑娘笑了笑,顺势在我头上摸了一把说:“小孩子嘴甜。”
     
       吴姑娘把我让到床边坐,她自己也坐下了。储小宝呢,自始至终他一直是站着的,他倚在床头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放着一小碟葡萄,一本书;还有一些零碎的杂物:一把梳子,一瓶雪花膏……总之,看得出来,一切都经过了精心的布置。
     
       储小宝把手撑在桌子上,不时地回头看窗外。他拿脚去踢桌腿,微笑了起来。吴姑娘便笑,她说:“你坐呀,你来是为了罚站吗?”
     
       储小宝便拿眼睛看我,朝我伸了伸舌头。
     
       他是这样回答吴姑娘的,他说:“我不坐,我喜欢站着。”
     
       说这句话时,撑不住我也笑起来了。吴姑娘便大笑。储小宝也大笑。
     
       吴姑娘让我吃葡萄,自己也拿起一粒,用指尖轻轻地剔葡萄皮,储小宝也拿起一粒,吴姑娘便说:“我没让你吃呀。”
     
       储小宝笑道:“是啊。”便不再说话了,继续吃他的葡萄。
     
       吴姑娘对我说:“你看看这个人,脸皮那么厚,我让他坐下,他不坐下;我不让他吃葡萄,他却偏偏吃葡萄,亏你还叫他叔叔呢!”
     
       储小宝撇着吴姑娘的口气,也对我说:“你看看这个人,对你叔叔一点也不好,也不让我吃葡萄,以后不准叫她阿姨了。”
     
       我一直在笑。天知道我有多么开心。那一年我5岁,目睹了一场爱情,那是第一次,我知道男女之间,竟这样有趣,欢乐。我完全能够懂得,我做了他们俩的道具,在一切似是而非的瞬间,传递着某种信息。
     
       很多年后,我对于美妙爱情的理解,一直是从他们身上得来的。我以为,最美好的爱情,从来都是在未开始之前,那微妙的一瞬间,小心翼翼的。永远也说不完的精致的废话。某一刻的心动,心像被蜜蜂轻轻咬了一下,疼的,可是觉得欢喜。
     
       那时候,爱情还没有疮痛。人是完美意义上的人,饱满,上升,纯白。
     
       储小宝和吴姑娘的爱情就这样开始了。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后来,储小宝不带我去吴姑娘那儿了,他自己一个人去。渐渐的,院子里的人也知道了,大家善意地开着玩笑,大家说:“储小宝,怎么最近不见你练哑铃了?”
     
       又有人说:“储小宝,你废了,你也不跑步了。”
     
       储小宝笑了笑,他叼着烟,很笃定地朝空气里吐烟圈。有时候,他忍不住了,就会凑近人的耳朵,悄声地说:“不行了,最近体力不支了。”
     
       大家“轰”地笑开了。就有人说:“怎么体力不支了?说说看。”
     
       储小宝咧了咧嘴巴,拿牙齿咬住嘴唇,一双溜溜的眼睛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有时候,吴姑娘也会过来看储小宝,她坐在椅子上,埋头织毛线衣。所有的门窗都洞开着,阳光轻轻地跳进屋子里来了。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坐在吴姑娘的脚边,手里握着毛线团。我看着屋子里的一切,两个青年男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在某个瞬间里,非常清晰地,我听见了时间的声音,一点一滴的,我知道,那是钟表,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地走动了。日月是那样的悠长,缓慢,真切,美好。我总想着,这样的日月是漫无边际的,看不到头的;可是,这样的日月会持续一生吗?
     
       有好几次,储小宝催我回家去。他说:“小蕙子,回家看看爷爷奶奶午睡醒了没有。”
     
       又说:“小蕙子,听到猫叫了吗?快回家喂猫去。”
     
       我有些难为情了。我想,我是明白他的意思了:我碍着他们事了。我掸了掸手掌,扶起膝盖站起来,却被吴姑娘一把拉住。
     
       她斜睨着眼睛看储小宝,笑道:“你想干什么,我喜欢她呆在这儿。要不,你过去喂猫吧。你不是最喜欢猫吗?”
     
       储小宝便笑了。
     
       这时候,我也轻松多了。我说:“奶奶早就醒了,她在门口做针钱活呢!”
     
       储小宝便探出头去,向隔壁张望了一下。我奶奶果然坐在自家的门口,她的怀里端着针线匾子。我奶奶对储小宝笑道:“鬼头鬼脑的干什么?”
     
       吴姑娘搁下毛线活,走出屋去和我奶奶搭话。吴姑娘说:“奶奶你不晓得,小蕙子可懂事了。她一个晌午都在帮我理毛线,她能干着呢。”
     
       我奶奶拉过身旁的板凳,让吴姑娘坐。吴姑娘且不坐下,看着我奶奶笑。
     
       我奶奶说:“小宝这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调皮着呢,以后你得当心点,免得他欺负你。”
     
       吴姑娘说:“奶奶说得是,我以后是得当心点。”──说完朝储小宝咬牙笑。
     
       奶奶又把储小宝唤来,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地在他脸上探了一下,笑道:“小宝呵,也该带小吴回家见见父母了,把日子早点定了,把事给办了。这么好的姑娘,你挑着灯笼也难找啊!别委屈了人家。”
     
       储小宝咧着嘴巴,向空气中抽了一下鼻子,算是默认了。
     
       这时候,我爷爷也起床了,他站在门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储小宝便耗子似地,一闪身躲回自己的屋里去了。吴姑娘呢,一直微笑着,讪讪地站在奶奶的身边,一双眼睛待看不看的,拿脚轻轻地踢着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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