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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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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登月经常一只手按在我圆滚滚精光光的头皮上,语重心长地说,瓜球娃,你要记住,人上世来,长了两只手,什么事都有可能做的,但,亏心事不要做长了两片嘴皮子,什么话都要说的,但,亏心话不要说。老天是公平的,你在这头占了便宜,在那头一定是要吃亏的你可能躲过报应了,子孙后辈则必遭天谴你在这头吃了亏,在另一头,一定有一个便宜在等着你占的,不是你,那就一定是你的后辈儿孙。那时候,我奶奶已经死了,这世界对我完全是空白了。马登月给我说什么,我听什么,这个耳朵进去,那个耳朵出来。只有在他说起我家老太爷和老太太的事时,我还多少有些兴趣。但,我又怕他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我还要和哈娃一块玩呢。我们通过长期的观察,已经完全掌握了赵五能的活动规律,每天在太阳离西山顶大约有两丈远的光景,给牲口们拌了草料后,他一定要双手将一副大号木桶架在骡子背上,他自己再挑起一副小号的木桶,一瘸一拐,赶着骡子,去水沟的山泉里,给骡子灌满一驮水,给自己满一担水,然后,日乎,日乎,骡子在前面日乎着,他在后面日乎着,不时有清水从两副木桶里溅出来,黄乏的夕阳乘机把光晕涂在飞派的清水上,那光景也是有趣的。他到沟里取一趟水,大约需要一小时。这段时间,饲养室无人看守,大门虽被他锁了,院墙却是锁不住的,我与哈娃便乘这个空当翻过墙去,在石槽里,与大牲口小牲口抢黑豆吃。
     
       黑豆是炒熟了的,扔进嘴里,一嚼,嘎嘣脆。驴吃了,驴长力气牛吃了,牛生耐力。人是吃黄豆,不吃黑豆的。吃黑豆的是牲口,人骂人时常说,你是吃黑豆长大的。就等于骂人是牲口了。我与哈娃都不是牲口,但,我们实在饿得难受,便走上了与牲口争食的康庄大道。无论大牲口,小牲口,要是比力气,我与哈娃联手,也对付不了一头牛椟子。可是,在抢牲口料这个领域,牲口的嘴无论多么贪婪,多么灵巧,也绝对比不上我们那风卷残云的双手。不过,牲口也有优势,黑豆是与草拌在一起的,牲口打嘴一张,来回一呜啦,连料带草都卷进嘴了,我们再饿得难受,还不至于吃草吧。我们得在草多料少的石槽中,把黑豆一颗一颗拣出来。又高又宽的石槽将人和牲口隔在了两边,牲口就是满怀阶级仇民族恨,也奈何不了我们。
     
       哈娃这个我爷制造出来的坏种,他用左手在草料中拨拉黑豆粒儿,用右手扇驴和牛的耳光,啪唧,啪唧,水淋淋的、温暖的声音一声连一声。牲口就是牲口,力气比人大多了,智商却远逊于人,要不然,还指不定谁奴役谁谁欺负谁呢。哈娃每一巴掌扇出去,牲口必然要躲闪,牲口的头很笨重,躲开,再返回来,工程量是很大的,哈娃便用这个空当抢黑豆,边往觉里塞,还忙里偷闲,朝嘴里扔一颗,嘎巴嘎巴嚼着,又去抢黑豆。牲口的愚蠢恰好在于此,如果说,开始不知道哈娃巴掌的分量有多重,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必须躲闪的话,那么挨过一个两个巴掌后,就完全没有必要躲闪了,任何牲口的皮都是很厚的,包括脸皮,脸皮最厚的人也比不过牲口的脸皮。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哈娃手上的皮是没有牲口的脸皮厚的,以薄手皮击打厚脸皮,吃疼的肯定是薄手皮。所以,哈娃比牲口聪明,他并没有使劲,他虽然是我爷马登月种在别人家地里的庄稼,但却继承了原产地的优秀品质,明显的亏还是不肯吃的。牲口上了一当又一当,槽里的黑豆眼看被黑娃掠夺光了。牲口以为凡是耳光肯定都是很疼的,黑娃便是利用比牲口聪明这么一点点儿,在一遍一遍占牲口的便宜。我是马登月根红苗正的孙子,我知道与牲口抢料吃,在我家二百年的光辉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我为家族的沦落感到万分羞耻,我是不得已而出此下策的。我做任何事,哪怕是坏事,是决不会突破道德底线的。我知道,在这个年代,牲口与人一般凄惶,都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哦,言多必失,说错了,牲口与牲口同根,比牲口还不如的人也不可能与牲口同根,当然,比人活得无论多滋润的牲口也不可能与人同根。我想说的是,那个年代,人和牲口活着都不容易。人每天吃六两粗粮,前半夜出工,后半夜收工,两头顶着星星走,一句话说不到地方,或者干脆没说话,甚至没有像牲口3卩样空喊过,动不动就要被什么什么的铁拳专政的。
     
       牲口也一样,白天耕地拉车,晚上拉起石磨,一圈一圈,没完没了。不过,人一年四季没有闲的时候,牲口在冬天除了拉磨,地里没事可做了,便可安心养膘。每头牲口每天定量八两黑豆,看似比人多出了二两,要拿体重平均,牲口是不如人的。这让我既兴奋,又感动,毕竟还不是人不如牲口嘛。我正是怀着这样的一颗仁厚宅心,在抢吃牲口的黑豆时,没有像哈娃那样把牲口料抢吃了,还把牲口侮辱了。一条大石槽上拴着三头牲口,黄昏这会儿,赵五能给每头牲口上料大约四两,也就是说,每口石槽里大约拌有一斤二两黑豆,我知道牲口日子的艰难,每次最多掠走二两黑豆,也就是说,每头牲口只需为我分担六钱多一点儿’我想’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每头牲口的损失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大口黑豆。多大的事情,少吃一口,发扬一下大公无私的牲口风格,就瘦了你,死了你?我以肚子饿得不难受为原则。我不像哈娃那样贪,每次,他至少可以将一口石槽中半数以上的黑豆当即喂进自己的嘴里,端进自己的兜里。好几次,我说,你这个驴日的简直长了一颗驴头,你把牲口料装回家里,让干妈看见了,还不捶死你,要是让别人看见了,要连累干妈遭民兵专政的。哈娃怯怯地望着我,两手死死地梧住装黑豆的那个衣兜,不说话。
     
       后来,我知道了,哈娃装在兜里的黑豆是为他的妈妈我的叶儿干妈留的,那一刻,我内心所受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叶儿干妈用自己的身体给儿子换糖吃,儿子不惜背上贼名偷牲口料给妈妈吃。我暗下决心,这一辈子,无论别人怎样编派叶儿干妈,她都是我永远的干妈,哈娃以后无论做什么事情,哪怕沦落为汉奸叛徒,他都是我生生死死的朋友。
     
       奶奶死的那年,我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了,如今奶奶已经死五年了,五年的时间’世界是会发生许多变化的’我的变化也很明显。最耀眼的变化便是,我在呼呼蹿个儿,我的嗓音变粗了,我已经是十二岁的初二学生了,这是你能看见的,只有我能看见的变化是,我的牛牛根儿那里,长出了茸毛,我开始留神女人’在马车底下再也找不见叶儿干妈和年干部了。但我知道两人还忙里偷闲在做他们的事儿,偶尔在村中某个无人的场合碰见十儿干妈,她会四周张望一番’满怀爱怜’悄悄把手塞给我’我在那只温柔的小手里,可以接过来几颗洋糖。为此我幸福了很长时间。可是,这一次,当我接过洋糖,准备剥开一颗往嘴里塞时,看见被剥得一溜光的糖块,忽然想起了一溜光的叶儿干妈和年干部,一种恶心的气味从糖块上喷薄而出,我将已经剥光的那块和还套着糖衣的三块糖狠狠砸在地上,充满恶意地喊了声:
     
       “日脏!”
     
       我掉头不顾而去,走出很远了,那四块糖始终者卩在诱惑着我,我忍不住回头看去,叶儿干妈原地站着,秋风吹拂着乱发,洗得快要糟烂的衣襟随风轻轻舞动,那一刻,叶儿干妈完全不像一个在男人眼中依然风韵犹存的女人,活像一只老得快要脱光了毛的麻雀。我内心一阵悸动,我想起了我早死的母亲,想起了五年前死去的奶奶,我想起不久前刚在内心发过的誓言,我太想回去双手抱住叶儿干妈的腿,然后,肌在地上把糖块捡起来,和着泥土吞进肚去。我不是嘴馋,我知道只有这样,才可复原被我撕得粉碎的叶儿干妈的心灵。我没有这样做,我可以因此背上对叶儿干妈一辈子的愧疚,我可以明天就去给叶儿干妈真诚地道歉,可是,现在不可以。我的眼里全是叶儿干妈和年干部那肮脏的触目惊心的光身子。我只是呆愣了一霎,毅然走了。那种决绝,多年以后,每每想起,仍感到心口扎痛。我无法想象叶儿干妈当时心中的那种痛楚。走出几步,我拔腿便跑,一口气跑到了山尖上。我目送夕阳依依落山,迎接月儿高挂天空,夕阳涂抹下的山川壮丽非凡,百年前,马正天为我家筑起的土城,虽被一伙又一伙臂戴红袖章口号连天的人破坏过多少次,但气势仍在,三面紧挨马莲河,一面接在高山腿上,咋看咋都是一处凶险之地。送走太阳,迎来月亮,放眼望去,银白的月光披满黝黑的城头,四周的高山明显要高于城头不知多少倍,但天地间,只剩得一座孤城,威威赫赫,镇守一方。一座城给我的先辈,还有远近的乡邻,带来了无尽的安全,却给我爷爷到我这一代的三代人带来了无穷的灾难。其实,我爷爷只是用这座城带领家人和乡邻躲过土匪,到我爹手里,解放了,再也没用过,我只是到里面玩过,捉过猫猫藏,仿照电影打过几次仗。我打别人,别人也打过我,使用很小的土块打的,落在身上一点也不疼,双方都没有伤亡,说到底,都是玩的,日本鬼子,黑狗子,国民党兵,轮流当,从来没有把谁给固定了。
     
       我无法认识这个世界,我与这个世界隔了一堵墙,我与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隔了一堵墙,原来,我与奶奶相依为命,可她死了,我又与爷爷相依为命,但,这只是无奈的选择,爷爷自己与世界,与他人格格不人,怎么可能跟我心灵相通呢。我与叶儿干妈在心灵上有贴近之感,起因当然在于她可以源源不断地给我提供甜嘴的糖,后来,我一直用她做蓝本复原我没有任何记忆的妈妈的形象,每逢此时,一种遥远的温暖便会弥漫身心内外,可现在这条路也断了,我品尝到了她的糖,让我嘴上是甜的,心里却堵得受不了。我唯一的朋友只剩下哈娃了’大概这条路如今也要断了。
     
       清冷的月光撒在地上,这个世界真安静。遥远的地方,偶或传来一声狗叫,两声狗叫,有时还可以绵延十几声,声音很远,远得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也有秋虫的叫声,离我很近,我很想听清楚,到底是什么虫儿在叫,可它们只叫一声,声音极其微弱,我必须得多听几声,才可判断出它们究竟是哪种虫子,可它们只叫一声?到我对那一声记忆已经模糊时,又叫一声,这样,今夜虫子的叫声对于我,都是初次听到。难道,它们也要在我们之间打一堵墙吗?别这样嘛,我还是挺留恋挺热爱这个世界的。我希望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交流,希望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成为朋友,你看,我不是与死敌杏娃都和好了吗,虽然不能说是朋友,见了面,总不再你死我活了吧。可能你会说,那是因为你贪吃人家的猪下水,他希望你能在学习上帮助他,你们只不过是互相利用,酒肉朋友是天下最可耻的人际关系,表面看来确实是这样,你这样垢病我,我无话可说,我也不想再说,多言无益,可是,有一点,请你不要视而不见,自从我成为初中生后,我的思想觉悟,我的行为方式,与你们已经拉开了明显的档次。读书和不读书,书读得好坏,就是不一样。你不要以为,我家的人个个都能读书,我故意说这种噎死人的话。不是的,你没看见,现在的读书人都在遭什么罪吗,我这话其实纯粹不合时宜,我只是实话实说。
     
       这个时候,我仿佛听到了脚步声。我使劲甩甩头,两只耳朵扇子像两只振翅欲飞而没有飞起来的鸟儿。这是一种调节听力的方法,耳朵使用得久了,容易出现幻听。你想想,这么晚了,荒天野地的,谁还会像我这样莫名其妙。可是,脚步声是真实的,我回头看去,一个黑糊糊的人影朝我奔来。这么远,光线又这样暧昧,再好的视力也是不可能认清来人的面目的。可我认清了,他是哈娃。
     
       我的激动无以言表,忍不住眼泪刷地满脸都灌溉了。哈娃,哈娃,我的哈娃!我的心像是一只砸在硬地上的皮球,蹦蹦跳跳,要不是我沉着,几次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掉在尘埃纷扰的地上。万一那样,可就糟了,我的脸脏了可以洗,心如果脏了,怎么办嘛。我拔腿去迎接哈娃,近了,近了,就是哈娃,我的哈娃,我永远的,生生死死的朋友。我们像电影中久别重逢的战友一样,他张开双臂我张开双臂,在即将拥抱在一起时,我的下颏遭到了重重一击,我像一袋人库的粮食,粮库到了,被人从肩膀上摔到地上。我忍住剧痛,四顾无人,居然是哈娃这狗日的干的!但我不相信,他的拳头哪来这么大的劲道?我说,哈娃,是你打我吗?他说,就是的。我说,哈娃,你狗日的。他说,你说对了,谢谢你抬举,人都说我是嫖客踏下来的野种,你说我是狗日的,狗比嫖客高尚多了。我已经学过一年被称之为哲学的东西了,哈娃这狗日的初一生居然也哲学了,难怪拳头上力道这么足。我说,哈娃,我日你妈,你打我?我看见他身形一闪,我的屁股上挨了重重一脚,那一脚刚好踢中了尾巴尖儿,我感到有一股黏稠的温暖的东西立即聚集在那里,等待着最后一道关口的开放。我禁不住钻心的疼痛’我一手捂着屁股,挣扎着说哈娃,我把你妈日了,你打我?哈娃飞脚又要踢,脚在空中,却悬住了,他一把揪住我的一只耳朵厉声说,走,日我妈走,我妈谁想日都行,是人不是人都想日我妈,走!我双手护住耳朵,挤出一脸笑容说,哈娃,你这是干什么,我就是那么一说嘛,还当真了?确实只是这么一说,那时候,我已经知道鲁迅先生的国骂理论了,在日常言谈中,这句话其实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哈娃当然没有我这么高深,但他是懂得的。他松开我的耳朵,哇的一声,就势蹲在地上,掩面大哭。
     
       我吓坏了,我把疼痛都忘了,我顽强地站起身,走到哈娃跟前,用手摸着他的头说,哈娃,你没良心,是你打我,屎都快让你踢出来了,耳朵都快让你揪下来了,我都没哭,你还哭,你妈还是我的干妈哩。哈娃一手捂脸,一手从兜中掏出几颗洋糖来,狠狠地砸在地上,说:
     
       “日脏!”
     
       我似乎明白了,但,更糊涂了。难道是我得罪了叶干妈,她回去给哈娃说了,哈娃找我算账的?我自知理亏,却不知亏在哪里,我一时默默无语。哈娃说:
     
       “你咋不说话了?”
     
       “哦,哦。”我说。
     
       “我要杀了年干部3卩狗日的!”哈娃说。
     
       “杀!我帮你。”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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