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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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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做各的。”我说。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经常这样说。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招数。”我不断地用这种话安慰自己。
     
       “鸡不撒尿,各有去路。”每看见哈娃口中含着洋糖,我便这样为自己解脱。
     
       今天,哈娃说要杀了年干部,从十岁到十二岁,深埋于心底这么多年的仇恨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了。我霍地站起,起得猛了,下巴颏和屁股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同时一痛,我差点跌倒在地,我像电影中那些已经中弹的英雄一样,顽强地站起来,哈娃见状,一个健步过来伸手要扶我。我一把拨开他的手,凛然道:
     
       “我一定要杀了这狗日的!你说,什么时候行动?”
     
       哈娃满脸横溢着泪水,伸开双臂抱住我,哽咽着说:
     
       “蛋蛋,你真是我的好战友。可是,我居然把拳头对准了我的战友!”
     
       哈娃抡圆了巴掌要朝自己脸上扇去,我一掌隔住他的带着凌厉风声的巴掌,喝道:
     
       “有完没完!来劲了你?”
     
       哈娃说我实在没脸活了,我妈今天又给我糖吃。你是知道那糖的来路的,我把几颗扔在猪圈了,我嫌日脏。我一定要做一件事给人看看,要不,我只有把脸装裤裆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没说话。
     
       我说什么好呢。
     
       两人坐在山头,月光如银,山川一派暧昧,远处的狗偶或叫一声两声,十几声,听得出并不是因为什么重大事件而叫,也许是饿了,也许是刚睡醒,困乏无力的,懵懵懂懂的,纯粹是为了制造一点响声。交过夜的秋虫好像倒有了些精神,叫声连贯了,昂扬了,不过,还是稀稀拉拉,有一搭,没一搭,造不出什么阵势。那一晚,我想出了大约二十个除掉年干部的计策,哈娃也想出了大约十几个,但都被一一否决了。我们都是初中生了,不再是捡一斤撂半斤的毛头孩子了,做任何事得有章法,得显出是读过书的人。
     
       鸡叫三遍时,我们在战略战术上都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共同认为杀人是犯法的,杀人偿命,自古宜然,虽然我们杀的是坏人,可是我们并没有对坏人执行死刑的权利,我们既要除掉坏人,还要不露形迹,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年干部每周六,也就是我们周六回家取干粮时,他要回家过周末。有时候,我们会在路上遇着的。他是驻村干部,别的干部都是在一个村子驻半年一年,又跳到别的村子驻半年一年,又跳换。他不,他认准了员外村,他说这个村子不通公路不通电,出门不是翻山越岭,就是涉水过河,连自行车都没法骑,离县城二十里,离最近的镇子十五里,又是全县数得着的穷村,他决心扎根员外村,与广大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工同酬,苦干加巧干,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落后面貌不改变,他决不换地方。他的豪言壮语感动了全县所有干部,所有的干部都坚决支持他的革命行动,这样,别的干部就不会被轮换到这个鬼也不愿光顾的穷地方。谁又能知道,他乐意留在员外村的心思。他曾给他的一个铁哥们卖弄说,你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吗,员外村的女人真便宜,给她们的娃娃吃几颗水果糖,就可以日她半个月一个月几个月,只要你想日,一直日下去,日到全人类得解放都没事的。我和哈娃都知道,他不光与叶儿干妈睡觉,他同时与许多女人睡觉。他吃的是派饭,那一天在哪一家吃饭,晚上就住在哪家,那家的女人如果对他的胃口,有时候把女人带到野地谈心,做思想工作,有时候,就直接钻进被窝了。不过,年干部这人其实不算太坏,他下手的对象都是年轻媳妇或中年婆娘,对大姑娘,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从不多看一眼。他虽不是年如我的亲孙子,他爹却是给年家顶门立户的,在他身上保持了他亲爷爷牛不从和干爷爷年如我基本的、优秀的品德。他说,婆娘媳妇的奶奶是猪奶奶,女娃子的奶奶是金奶奶,婆娘媳妇都是老树杈子了,被人剁过多少斧头了,也不在乎我这一斧头,动了女子娃,就等于把人家一辈子毁了。当然,那些被他动过的婆娘媳妇的男人也不乐意让他动他们的婆娘媳妇,可是,愤怒之余,静下心一想,也就没什么可愤怒的了。工分,口粮,还有政策,都在人家手里捏着,谁要是有个眼色不顺,他手中的政策会让那人脱几层老茧的。员外村的男人也达观,自己的女人让别人搞了,他们先把自己的女人痛揍一顿,然后说:
     
       “权当让狗日了。”
     
       我和哈娃不这样看,尽管我们都不知道男人和女人那场烂脏事究竟有多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村的女人与我们村的男人睡觉天经地义,绝不允许外人染指。这是有关一个村的主权问题,颜面问题,大是大非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好,我们的脸皮就被人揭了。我的愤怒与哈娃的愤怒都出自同样一个原因。这几年,我们与外村的孩子打架,他们张口就来这么一句:
     
       “员外村的女人都是烂货!”
     
       听听啊,这是什么话,难道员外村的女人都是烂货?一个老鼠害一锅汤,一个巴掌扇翻一村人。作为新时代的员外村男人,是可忍,孰不可忍,这种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与哈娃商定,利用一个周六,我们事先埋伏在河边,等年干部脱了衣服准备涉水过河时,趁其不备,推进河里,让滚滚马莲河洪流吞没这个给我们俩,给员外村带来无尽耻辱的坏蛋。
     
       可是,没等我们动手,年干部已经离开了村子,县上派了两个人,问村上要了一头驴子,年干部双手捂嘴,骑着驴,那两个人一个牵驴,一个在旁边帮衬,把年干部带回县上了。
     
       他的舌头被人咬断了。
     
       咬他的是叶儿干妈。
     
       星期一那一晚,年干部一手抓着自己跌落在叶儿炕上的半截舌头,一手捂着血淋淋的嘴从叶儿家里跑出来,满村疯跑,惨声号叫。他已发不出声来了,发出的是那种唔哇唔哇的声音,如吹奏石埙,苍凉幽远,一声声渗到大地深处,渗人人心深处。全村被这奇怪的叫声惊醒了,吓坏了,民兵马连长责任在肩,哗的给他那支半自动步枪上了刺刀,呐喊着冲了出来。他向全村大喊“大家不要慌,关紧屋门,不要出来。全体民兵迅速集合,投人战斗!”此夜月亮是有的,但天空浮云缭绕,光线黯淡。他寻声而去,只见一个人在野地里没头没脑地奔跑,他的好身体,他的非凡勇敢,和训练有素,派上了用场。他一手提枪,猫腰快速抵近,只有几米远了,那人仍浑然不觉,马连长一个纵跃,刺刀尖顶住那人后背,厉声喝道“
     
       “不许动!举起手来!”
     
       那人只举起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似乎还有什么动作。马连长透过朦胧的光,看见那人背影异常熟悉,他已认出了是谁,但事已至此,必须做得更像一回事儿,便手上使了劲儿,怒喝道:
     
       “举起手来!转过身来!不然我挑了你!”
     
       年干部缓缓转过身来,捂嘴的那只手被全部染红了,血涌出指缝,滴滴答答,下巴颏、胸前,都挂满了,像农妇手工染制的红丝线。马连长收了枪,双脚啪的一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大声说“
     
       “员外村民兵连长马四儿奉命前来报到,请首长指示!”
     
       “唔哇,唔哇。”
     
       “请首长指示,坚决完成任务!”
     
       “唔哇,唔哇!”
     
       “首长,首长,我是民兵连长,请明确指示!”
     
       “唔哇,唔哇!”
     
       村里沸腾了,民兵们听见连长的喊声在这里,敌情似乎已经解除了,有枪的持枪,没枪的手持长矛,呐喊着从这边冲过来,不只是民兵,连胆子较大的村民,也手持各种劳动工具,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咋回事,咋回事儿?谁把年干部伤成这样了,阶级敌人也忒猖狂了,抓住了没有,抓住了,把狗日的砸成肉酱喂狗!”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吵翻了天。马连长大喝一声:
     
       “把屄都给我夹紧!听首长指示!”
     
       人们哗的安静下来,都把目光投向年干部。
     
       “唔哇,唔哇。唔哇,唔哇。”
     
       大家面面相觑,心说,年干部平时在大会上念文件,念大半天,连一个结儿都不打的,讲话作报告’手里一片纸都不用拿,一个晚上就像倒核桃似的,咣啷咣啷,睡着的人硬是一遍一遍被他咣啷醒了,要说骂人,那口才真是世上少有,前七辈子,后八辈子,翻过来,倒过去,挨个儿日一遍,没有重样儿的。今儿个这是咋的啦?
     
       年干部这个时候大概意识到了,他说的话大家听不懂,灵机一动,把手心摊开,伸到马连长面前。马连长凑过去,一看没看明白,又凑得更近些,看似一坨肉,又觉得太过离谱,便把拇指和食指撮起,把那物儿撮过来,手心软软乎乎,黏黏腻腻,像是一根蚯蚓。他什么都不怕,不怕虎豹熊罴,不怕武装到牙齿的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不怕暗藏的阶级敌人,但他怕虫子,哪怕是根本不可能伤人的小虫儿。他手一颤,那物儿掉在地上,混人泥土中。“唔哇,唔哇”,年干部闷叫着,飞起一脚,踢在了马连长的肚子上,他食指指地,“唔哇唔哇!”马连长不知所措,一个民兵机灵,明白了年干部的意思,对马连长说:
     
       “连长,首长可能是害怕把重要东西丢了。”
     
       “唔哇,唔哇。”年干部频频点头。马连长立即弯下腰寻找,还好,一下子就找着了,但那东西在泥土中滚了一回,不再鲜红。他在衣襟上揩揩,双手捧还年干部。年干部接过那东西,撮起食指拇指,捻一捻,泪水刷地涌出来,长叹一声,扬起胳膊,嗖的一声,那物儿划出一道虚线,落在远处,可是,谁也没有听到落地的声音。年干部一手捂嘴,一手向四处挥一挥,看似像首长视察完毕向群众挥手告别,但,挨了一脚的马连长,这次心明眼亮,他知道,这是让大家散开的。
     
       年干部当夜砸开赤脚医生向二杆子的门,他一手捂着嘴,对向二杆子说:
     
       “唔哇,唔哇。”
     
       “哦,年干部,你说啥?”向二杆子还没睡灵醒,边揉眼睛边问。
     
       “唔哇,唔哇。”
     
       “哦,我婆娘在家呢。哦,她身子不方便。”
     
       向惠中家这个孙子向二杆子糊里糊涂听年干部问他婆娘在吗,他如实说了,他婆娘与年干部平时明铺暗盖的,没有这层关系,村里高中、初中毕业生好几个呢,每天都在挑牛粪担子,他一个只读过三年小学的社员怎么会被送出去学医呢。在地区红专学校学了三个月,他回来就当医生了。他刚娶媳妇三天就被年干部派出去学习了,学习完毕,他一大早从地区出发,赶回家已是半夜了,兴冲冲一步踏进家门,却发现,媳妇光着身子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呕吐,年干部只穿了一只裤头,在旁边给他媳妇捶背,看见他回来了,年干部从容说,正好你回来了,不用再麻烦我了,快看看你媳妇,是不是吃的不合适了?他一想,这正是向领导汇报学习成绩的机会,当即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口罩,从药箱里取出听诊器,像模像样地检查了一会儿,问媳妇,你吐了多长时间了’媳妇说’半个月了。他问’你想想,半个月前你乱吃过什么吗,媳妇说,没有乱吃什么。他又听了一会儿,说不要紧的,我诊断清楚了,是你吃过剩饭,对不对,媳妇说,吃过,天天吃呢。向二杆子说,我说嘛,你还说没乱吃什么,患者要配合医生呢,你不配合也不要紧,我不是诊断清楚了吗。这当儿,年干部已穿戴整齐,夸奖道,看看我的眼光不错吧,把你派出去学习派对了,那些高中生初中生还说我走后门呢,走就走了,给村里能走出一个好医生来,这名声我背了。你准备准备,明天,你就是正式的医生了。向二杆子一个立正,响亮应道是!坚决完成任务,决心以优异的成绩向领导汇报。年干部说好’这样我就放心了。说完,大摇大摆出门而去。
     
       此后’媳妇还呕吐不止,向二杆子给开了一些治痢疾药’媳妇偷偷藏了’给他说她吃了,半个月后,她不吐了,他很兴奋,到处给人宣扬他的医术有多高明。村里人都知道是咋回事,便不叫他原来的名字了,改叫他向二杆子,年干部也这样叫,叫他时,脸上笑笑的,显得很亲切。过了不长时间,他发现媳妇肚皮隆起来了’他说’你肚子怎么大了。媳妇娇羞地捣他一拳说,你说怎么大了?他摸摸头皮,恍然大悟,嘿嘿笑了。当医生最初的兴奋劲过后,他猛然想起’他学习归来那一晚,媳妇是光身子,年干部也是光身子,村里人也风言风语地胡说,他觉得不对劲儿,问媳妇这是怎么回事,不料媳妇大怒,骂道,你这没良心的货J卩天,年干部在咱家吃派饭,我不小心把人家衣服吐脏了,人家不但没怪罪,自己把衣服洗了,还一晚上不睡觉照顾我,要不是人家,你狗日的非打光棍不可,人家送你出去学习,又给你照顾家,你当了医生,不感谢人家,还听别人嚼蛆,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向二杆子再也不敢提这事了。年干部也很自觉,除了向二杆子去县上进药,他一般不去向家。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如今向二杆子的儿子都一岁多了,虎头虎脑的,很可爱,人说,这是年干部的种,向二杆子说,真胡说呢,我一把脉,就诊断清楚了,百分之二百是我的种,我是医生,难道还不如你们?他也很爱自己的这个儿子,如今媳妇的肚子又大了。向二杆子隐隐觉出媳妇和年干部关系非同一般,但捉奸捉双,没抓住现行,不算数的,他也不愿揭穿这层关系,揭穿了,他这医生就当不下去了,他只是留了神,不给他们机会。黑天半夜的,年干部上门来找他媳妇,这很让他为难。年干部看来很着急,一手捂嘴,一手把他往门里推,嘴朝他又来了一句:
     
       “唔哇唔哇。”
     
       “年干部,我说的是真话,我婆娘真的身子不方便,都六个月了。”
     
       “唔哇唔哇。”年干部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挪开捂嘴的那只手,向二杆子这才看清楚了。他大叫一声血!”年干部点点头。向二杆子忙返身回屋,点亮煤油灯,双手端起灯,年干部张大嘴,向二杆子朝那里一照,差点把灯扔了。他看见那里面只有半截舌头。向二杆子还算镇定,突然想起,一个月前,村子河边的台地上,挖出了龙骨,他听说这东西止血效果非常好,他问人要了一些,回来用小刀把自己手割破,把龙骨末撒上去,立竿见影,血马上止了。他从药柜中取出一片,研成末儿,小心地撒在年干部舌头的断口上,三分钟不到,血止住了。年干部用手指一下药房的那一张病床,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向二杆子马上明白了,说年干部,你休息一会儿吧,明天再上县医院。年干部接受新生事物是很快的,他抓过一张处方签,在上面写了一行字,向二杆子就前一看,写的是不要给人说。这么快,他已经学会用另外一种交流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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