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鸾舞盯着潇湘看了一会儿，被他眼底深处隐约的脆弱刺到，慢慢收起调侃的笑容，低声道：“好，随我来。”伸手拉着他进了路边的小酒肆，高声叫道：“两壶烧刀子！”
冬日里夜寒风重，店中已无客人，只有一个小伙计正收拾桌椅准备打烊，见两人进来，刚要拒客，被鸾舞刀一般的眼神劈过去堵在喉间，忙飞奔到里间烫酒。
鸾舞将潇湘推坐在长凳上，自己傍在他身旁坐下。
“坐对面去。” 潇湘推了他一把。
“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有我陪着你。”鸾舞又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昏暗的灯烛被店外倏然钻入的寒风扑到，突突地闪了闪，似要灭了，却终是挺起身子昂首吐出明亮的火焰。
潇湘怔了怔，便没再赶他。
他原本觉得自己此时正需要烈酒来麻痹空洞的心房，可等酒烫好端上来，他却沉默了。浓烈的酒香很快在小店中弥散开来。鸾舞替他倒上了酒，支起手臂撑着下颚，偏着头看他。
潇湘好半天回过神来，见面前黑亮的眼眸近在咫尺，脸上微红，向一旁挪了挪身子，引得这对眸子瞬间弯了起来。
“我今日见到了大哥。”
“嗯。”
“他……终是不会回来了。”
“嗯。”
潇湘不再说话，杯中酒入口，顺着咽喉一路火辣辣滑进肚中，极为受用。
☆ ☆ ☆
今日午后，潇湘趁临帝与两位侍郎商议国事，悄悄溜了出去寻冉东兄弟，有侍卫说两人刚从偏门出去。忽然想到他二人最近日日午后外出，很是好奇，忙快步寻了过去，果然在城门处追上。他也不上前招呼，只远远跟在后头，看看这两人耍的什么花样。
冉东兄弟出了城便离开官道，直奔山里去。潇湘不觉起了疑心，这两人莫不是手痒，瞒着自己开门接起生意了？
顺着曲折狭窄的山路行了好一阵，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片谷地。靠山处建着两间小木屋，屋前用简单的栅栏围成一个小院子，院外是一畦畦菜地，多数已用干草盖上。
“大哥，我们来了。” 两人推开院门，一群鸡鸭先欢腾着奔了过来。
屋内的人应声出来，高大魁伟的身躯，浓眉络须的面庞……这人的一切对自己曾经都是刻到骨子里的清晰亲切，潇湘呆住了。
大哥！潇漓！
六年了，大哥与他互唤了名姓，离开明庄，从此再无消息，原来，竟是在此地隐居。
冉东兄弟要帮着做些活计，潇漓摇头：“说过让你们不要再来了，这点琐碎事情，用不着你们帮忙。”两人纠缠一阵，只得悻悻而去。
潇漓见他俩离开，从屋后提了一捆木头，脱去上衣，轮斧劈起柴来。过了一会儿，赤着的背脊上溢出汗来，古铜色的肌肤随着挥斧的动作发出萤亮的光泽，潇湘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劈柴的汉子并没在意远处仔细观察他的人，仍旧一下一下地劈着柴火。
“大哥！”潇湘再也忍耐不住，展开轻功奔了过来，却忽然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潇漓蓦然顿住，身子似乎颤了颤，缓缓转过来，凝眸看向潇湘，乌沉沉的双眼里慢慢浮出喜色：“你终是来了，我让他们不要告诉你的。”
有那么一瞬，潇湘极想如少时一般扑上去抱住他，可数载别离，时间似乎无情地阻隔了血脉间的亲密和信任。
“大哥，没想到你是在这里。”潇湘目中含泪，笑着说道，“嫂子呢？”
潇漓进屋叫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出来，一脸满足的笑意。这位嫂嫂依然是蒙着面纱见他，潇湘心中腹诽，都成亲这么多年了，还不让自己见到面目么？嫂嫂不喜欢他，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
孩子有四五岁的样子，生得出奇的漂亮，粉雕玉琢一般。“他叫潇允，这一个叫潇眉。”潇漓含笑抚着妻子高高突起的肚子，目中浓浓的温柔关切仿佛要将母子都包融其中。
潇湘却瞧得有些酸楚，这位曾经名闻天下的杀手，如今却只是一个女人的丈夫，只是一个孩子的爹爹。
“等你嫂子生下这个孩子，咱们就打算离开此地。既是露出了行藏，这里也不安全了。住了三四年了，也该换个地方了。”
“大哥，我……要走了。”
“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
“我送送你。”
潇湘点头，大哥永远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做什么。他确实想避开嫂嫂和侄儿，跟大哥说几句话。
“大哥，回明庄吧，兄弟们都盼着你回来。”
“潇湘，我既然已经离开了，就不会再回去。”
“仗剑天涯，快意恩仇！大哥，你天生就是为江湖而生，你难道能离得开江湖么？” 潇湘握住他的手掌，声音有些激动，“跟我回去吧，咱们离开临国，重建明庄！”
“你嫂嫂不喜欢我和人动武。”潇漓顿了顿，柔声道，“江湖么，有我爱的人的地方，就是属于我的江湖。你会懂的，潇湘。找个喜欢的人，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留在明庄，或是弃了它，都随你的意。”
“可是，大哥，你为什么要走？你究竟在躲谁？”
“你嫂子……是恒国的公主。” 迎着冬日的暖阳，潇漓挺直腰背，双目炯然，“箐儿当年为了我，和她父兄反目，与我一同逃了出来。她所求不多，只要过平常百姓的日子，我会给她！”
恒国的公主！
潇湘的面容凝住，早闻这位公主是天下绝色，后来不知怎的忽然失踪了。正逢乱世，谁也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原来却是与大哥私奔的嫂嫂。
潇湘慢慢走出山谷，回头望去，分明看到山谷深处的小屋内，大哥在缭绕炊烟中含笑煮饭的情景。在这一瞬，那自小相依为命的血脉亲情，仿佛已遥远得……无法触及。
☆ ☆ ☆
潇湘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全无章法。鸾舞便静静听着，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潇湘的哥哥是谁，他全然不知，他们又去了哪里，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这时的潇湘，唯一需要的只是有个人陪伴。他很庆幸，自己恰好是他愿意接受的那一个。
或许是酒入愁肠，潇湘很快便醉得坐立不住。
“兄弟，咱们是兄弟么？”他口齿不清，却问得执著。
“是，是兄弟。”
鸾舞伸臂揽住他，轻轻往怀中一带，潇湘的身子便偏了过来，头也靠在了他肩上，喃喃叫了声“哥”。
他更加收紧手臂，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圈在了怀里。绯红的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鸾舞不由勾起了唇角，这人喝醉了倒真是……可爱。
指尖轻轻抚着他的脸颊、耳朵、颈项，慢慢贴近唇，在他额上吻了吻。
还记得在临国京城金满堂初见潇湘，不过是喜欢他干净漂亮的样貌，给他一种……嗯，就是惊艳的感觉，忍不住便想一亲芳泽，可他后来逐渐展露的强势与倔强，又带给他无比新奇的震撼。此次来临国，自己对与他的会面甚至是期待的。
他一直以为潇湘于自己不过是无聊时的消遣，可眼前这一刻，对这凤目微闭、樱唇轻合的俊美男子，似乎更多的是怜惜，他的心底分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正在生根、发芽。
酒并没喝多少，他却……已经沉醉了。
街上偶或马蹄声响，鸾舞琢磨着这么晚了要带着他回行宫诸多不便，自己身份特殊，还是小心些好，不如就在此地借宿。店伙计早已吓得不见了踪影，叫了两声也没人应。在暗处随侍的碧卿大约看到自己对潇湘上下其手也避了开去。
鸾舞苦笑摇头，刚想高声召唤，敞开的大门处忽然有一股杀气逼了过来。他心头一凛，缓缓抬目。
海仁看清店内抱着潇湘之人，尽数收敛了敌意，说得客气恭谨：“鸾太子殿下，多谢您照料潇湘，请将他交给我。”鸾舞早看到门外停了一辆高大的黑漆马车，知道多半是来接潇湘的。他低头看了看在自己怀中睡得正香的人，迟疑道：“海大人，还是小王送他回去吧。”
海仁微微躬身：“对不住，这是吾皇的旨意。”
鸾舞听了很有些奇怪，临帝下旨要锦衣卫统领海仁亲自来接潇湘回宫？这皇帝，对臣下真是仁善。
海仁抱了他出去，径自走到马车旁，低低叫声“主子”，车内便有人打起帷帘，将潇湘接了进去。随着帘子垂落，鸾舞的心忽的一空，仿佛有什么忽然失去了一般。他，这种身份，居然亲自来接潇湘，接一个逾时不归的小小侍卫！
凭着直觉，鸾舞几乎能感受到来自车中的强烈敌意。他垂下眼睫，掩住眸底闪过的厉芒，不觉握紧了拳。为了鸾国大业，他要忍，今后或许还要忍受更多。因为要面对的这人，他……尚不是对手。
能让这位锦衣卫统领称一声主子的，这天下间便只有一人。
临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