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遇

     
     　　夜色温柔，黑漆镶金的马车行走在青石板的大街上，只闻蹄声得得。
     　　临熙抱着双臂半靠在柔软的车壁上，借着车顶嵌着的夜明珠的微光，冷冷看着对面座位上蜷着身子沉睡的年轻人，胸中怒气充盈，几如满弓之箭。
     　　擅自离宫，入夜不归！自己惶惶然担心了大半日，一面怕他出了意外，另一面又怕他是打定主意要离开了自己，先命海义亲自带人牢牢守住冉东兄弟，只盼着他还记着这两位明庄兄弟在此，能自个儿回来。方才一听到他的消息便亲自赶来，却没料想他竟是在此与鸾太子私会！
     　　想到此，无名的怒火霍地爆开，临熙突然探起身子，伸手狠狠掐住了他的颈项。
     　　潇湘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如待宰的羔羊，犹自酣睡，大约是感觉到不适，身子开始扭动起来，徒劳地想避开这强大力量的掌控。
     　　临熙的双目微微泛着血色，手掌紧紧压在细长的颈项上，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掌下脉搏急剧跳动的震颤，能感觉到掌下受到死亡威胁的生命的惊惧和挣扎。潇湘，在你心里……可会有一分半点的……
     　　知道他留在自己身边是迫于无奈，知道自己心中所念多半是镜中花水中月，可这多年来唯一生出的一点情爱，已如魔障，缠绕心间，不愿放手。
     　　许久，他长长叹息一声，只要他愿意陪在自己身边，日子，还很长……
     　　其实，潇湘今晚并没喝多少酒，他只是忽然之间觉得孤独，心中无凭无着，好似茫茫天地，没一处可容身，芸芸众生，无一人可交心，半醉半醒之间，他只想找个依靠，寻到那么一点温暖。于是，他便醉了，而那个人的怀抱，似乎还算温暖，还算安心……
     　　在临帝将他接上马车的时候，他就已经清醒了。多年的杀手生涯，使他对即将迫近的危险异常敏锐。迅速弄清楚状况后，他决定不去面对临帝的雷霆之怒，选择继续醉眠。
     　　临帝的手指触到他咽喉的一瞬，拢在袖中的指已拈出薄刀霜梅，几乎就要脱袖而出，却在最后一刻生生顿住。感觉到皇帝手上的力道逐渐减弱，潇湘暗暗松了口气，正琢磨着自己是否该醒过来了，蓦然唇上一热，已被临帝狠狠吻住。
     　　他霎时间惊骇万分，只能紧紧咬着牙阻止他的侵入。震惊与尴尬，让他醒也不是，睡也不是，闭着眼不是，睁开眼更不是。心头怦怦跳动，暗暗叫苦，心里头指天誓日，今后再也不饮酒了，真真误事！
     　　临熙的唇舌撬不开他的牙关，愠怒之下上下齿一合，用力咬了下去。潇湘出其不意，痛得身子一颤，血腥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临熙却忽然平静下来，头微微后仰，离开了微翘的薄唇。殷红的唇上几个血窟窿一般的齿印清晰可见，有血缓缓溢出。他不觉有些心疼，重新低头覆了上去，轻轻舔吮，极尽温柔。
     　　妈的，还有完没完！
     　　这会儿潇湘不得不醒了，他轻轻嗯了一声，偏过头避开了临帝的亲吻，睁开双目，醉意朦胧。
     　　“皇上……臣该死……”认清眼前的主子，他挣扎着便要起身跪拜，被皇帝一把按回了座位：“歇着吧，就要到了。”
     　　☆ ☆ ☆
     　　马车刚进了行宫大门，海义便迎了上来，目光扫过众人，低声问：“怎么没接到人？”海仁撇撇嘴，指了指车厢，也不说话。
     　　潇湘跟在皇帝身后下了车，临熙走了几步，回身道：“你今晚回去休息吧。”见他稍一躬身，歪斜着步子转身便走，没一点面对帝王的恭谨惶恐之态，不觉摇头苦笑。
     　　海仁见临帝不仅没打算责罚潇湘，反倒更见恩宠，大感意外，一直悬着的一颗心却终于放入了肚中。海义瞧着稀奇，扯了扯他的衣袖，被他屈指弹开，反惹来临帝的侧目。
     　　第二日一早，海仁悄悄叫了海义一同去亥部锦衣居处看望。潇湘只管打着哈哈，对昨日之事含糊其辞，他虽是尽力遮掩，海仁和海义仍是轻易看到了他唇上噬咬的痕印，两人顿时全都明白了，抬眼对视，都从对方眸中看到了震惊和担忧。
     　　过了几日，两位帝王议定会盟诸项事宜，鸾帝于某日的傍晚时分秘密离开了蓉城，只留下太子鸾舞和侍从碧卿两人。
     　　翌日，临帝的銮驾起程回京，鸾舞扮作锦衣卫随行。
     　　临出发前，县令朱彦带着众衙役和他的统领侄子送来许多土产，几位锦衣首领皆推却了，只有亥部锦衣，不仅礼品全数收下，潇湘还亲自到送给他人的物品里翻检些喜欢的据为己有。他就这么大模大样地当街抄检，毫不避讳，使得其余几部锦衣都很是不满。海仁过去训斥了几句，潇湘只管应声，手却不停下。
     　　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城，海仁看着后头潇湘装的满满三大车货物直摇头，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禀报皇帝，可事情还没说完便听到车内主子抑制不住的嗤笑声。
     　　“这小子，又想什么心思呢！”临熙笑道，“去告诉潇湘，他收受的所有贿赂一概充公，由亥部锦衣运送回京，作为犒赏其余诸部的物事。”
     　　潇湘接了圣谕大为泄气，他原本想着自己当着众人收受地方官贿物，临帝定会大发雷霆，严加斥责，最好是将自己赶出锦衣卫去，没料想这皇帝老儿居然没当回事儿。他只得悄悄吩咐亥部诸人于沿途城镇将所运物品一点一点分发给街上的乞儿，最后上报遗失便是。
     　　有暗卫报给皇帝知道，临熙默然不置一词。第二日嘱咐海仁，到京之后以护卫不善之过罚亥部锦衣诸人一年晌银。潇湘，随你怎么折腾，朕都容你，只别想着离开。相似的状况路上又接连发生了数次，临熙仍是以太极推手应对，最后潇湘不得不消停了。
     　　早有人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各条路子的消息也迅速传了出去。因此，皇帝还没到回京，朝野内外却都已知道锦衣卫亥部首领潇湘如今是皇帝身边的红人。
     　　☆ ☆ ☆
     　　回京后，鸾舞秘密居于宫中。临帝拨了御花园北侧一个独立的院落“摘星楼”给他居住，周围安排重兵把守。
     　　不几日，鸾国传来消息，鸾帝改立二皇子辰亲王为太子，鸾舞封为晋亲王。
     　　临帝接到国书，立即向恒国宣战。命宰相姬岚亲自监军，增兵十万，与破虏将军季贤即刻率兵北进，兵部户部全力以赴，务必一击而中。临国谋划了近一年的战事，终于要以它强大的姿态展现在世人面前。
     　　潇湘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因此对临帝的毁诺并不在意，临熙也没给过他一句解释，两人都是小心地把陆明这个名字深深埋入心底，再不去触及。
     　　大战在即，朝中群情激昂，一片火热，宫墙内的摘星楼却是冷清得堪比雪后空山，如今怕是连只麻雀都不愿飞进来吧。
     　　潇湘知道鸾舞被废了太子之位的消息，很有些替他难过，这样一个高傲强势的人，不知道能不能经受这个打击。他趁着尚未散朝，穿过大半个皇宫前来探望。谁知厅堂书房前后院子都寻了个遍，却是连个人影都不见，他不觉暗暗纳罕。
     　　忽然，自厨房灶间传来几声零散的咳嗽，潇湘移步过去，刚到门口，就见到屡屡黑烟自灶头处四下逃窜，在屋中寻不到容身之处，已要夺门而出。
     　　“殿下，皇上给您留的内侍您都不要，这会儿却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临国的皇帝真是小气之极，连个宫女太监都不给您，竟然还扔给咱柴米油盐，让咱自己煮饭！”旁边一人狠狠扇着风，愤然道。
     　　只听这声音，潇湘便知道是鸾舞的护卫碧卿。临帝竟然不给他派宫女、太监，也不给他饭食？
     　　鸾舞略有些粗哑的声音传来：“碧卿，多一个人，便多了一分把柄，少了一分胜算。不过是一点吃食，咱们自己能做。”
     　　潇湘听了心里一酸，迈步进去一把拉起鸾舞：“我来帮你。”他扯下大氅，挽起袖子，将灶中的木柴重新理好填入，点燃。他几乎可以肯定，临帝是故意以此折辱这位前鸾国太子，如今的晋王的。不知这主仆二人前些日子是如何过来的。
     　　鸾舞神色如常，对自己的境遇并不在意，蹲在一旁帮着潇湘顺着柴火，语气轻松：“没想到堂堂锦衣卫首领还会自己煮饭！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潇湘不理睬他的调侃，自顾烧水煮面。三碗热气蒸腾的长寿面端上了桌子，鸾舞老实不客气地取了筷子招呼碧卿坐下。他吃得香甜，又把潇湘面前的一碗也端了过来：“潇湘，你又为何会做了锦衣卫？”说着目光自他唇上的齿痕扫过。回京一路上这侍卫首领与皇帝二人闹的别扭，他都心知肚明，却没说一句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潇湘低声答道：“晋王殿下，留在临帝身边，实非我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