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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番外 风流账 之 戎骞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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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里秦淮,烟柳明月,豔盖京华。靡靡丝竹歌舞,溢满波光潋滟的河心。南国金粉的倩影娇笑,随柔媚旖旎的夜风,融进了桨声灯影之中。
      销金窟,温柔乡,更是自古多少豪杰的英雄冢。
      戎骞旗冷眼看著他那几个手下满脸的向往之色,心中微微冷笑。也难怪,这几人久居大辽,初次踏足这等声色犬马的风月场,自不免对那些媚眼如丝纤腰似柳的宋国佳丽看直了眼。
      有贪念,才会起心掠夺。而他,向来欣赏有野心的人,於是朝他们一挥手,准他们离船自去猎豔逐色。
      手下喜形於色,告过罪,纷纷告退。
      画舫上,仅剩下个船娘,还在哼唱著软糯的小曲儿,慢悠悠载著戎骞旗随波荡漾。
      他执著酒杯信步走出船舱,踏上船头。
      今宵星寥寥,月色明媚。平心而论,远不及昆仑瑶池的月光清亮透彻,然而却更合他心意。
      瑶池月色再美,只要他那师父──昆仑剑派的掌门人秋凤舞往那里一站,什麽美景也都变得索然无味。
      一张蜡黄木讷的冷脸,一身生人勿近的寒气,足以叫任何人退避三舍。若不是想学秋凤舞独步尘寰的剑术,他堂堂大辽国戎王耶律亓根本不会改名换姓,投入昆仑剑派,拜秋凤舞为师,成为昆仑剑派的大弟子。
      学剑十年有余,仗著秋凤舞在中原武人心目中的至尊地位,戎骞旗亦隐隐然被後起一辈视为马首。
      日後如果真能统领约束这群桀骜不驯的中原武人,不啻为大辽国除去一心腹大患,也不枉他在那秋凤舞面前扮了多年的好徒儿。
      戎骞旗含笑轻啜著美酒,耳闻桨声欸乃,一艘精巧花舫从他那画舫侧边轻缓滑过。
      十多盏绯红的绢纱灯笼悬挂在那花舫四周,舱内烛火通明,不时飘出烟花女子弹唱笑闹之声,还夹杂著几个男子肆无忌惮的轻浮调笑。便是他,也闻到了从对面而来的浓烈酒气和脂粉香味。
      戎骞旗皱了皱眉,正欲返回船舱内图个清静,无意间看见那花舫船尾有个青年公子斜倚锦墩,半坐半卧。
      月华清柔似水,拂落那人玉冠缎衫,轮廓俊美的侧脸许是因饮了酒,微带酡红,蒙上层淡白月晕後更增风致。他一手支颐,半低著头,彷佛在凝望身周泛起的阵阵涟漪,安宁得令人不忍惊扰。
      这人,莫非是受不了舱内的喧闹才独坐船尾?
      似乎觉察到了戎骞旗的视线,那青年公子突然转头,朝戎骞旗望来,一双比月色更温柔明净的眼眸与戎骞旗目光相接的刹那,青年公子微微笑了,慵懒而多情。
      戎骞旗的双脚,蓦地就定在了那里──一个男子,居然能笑得如此风情万种。
      ‘唉哟,小心啊!’船身一阵剧烈摇晃间,船娘惊叫。
      戎骞旗猛回神,这才发现前方不知何时行来艘大船,偏了准头,直撞上来。
      两船磕碰,齐齐压到那青年公子所处的花舫上,竟将花舫撞翻了。船上男女大呼小叫声中,纷纷落水。
      青年公子的身影在戎骞旗面前晃了下,也随倾覆的花舫沈入水中。
      戎骞旗正以为他遇了险,凝神望去,却见那人在水里的身姿灵活优雅得如尾大鱼,轻轻一折已接近一名正在奋力挣扎呼救的歌姬,将之抱住,拖著那女子朝戎骞旗的画舫游来。
      ‘兄台,借你船头一用。’他冲戎骞旗轻笑,将那半晕半醒的女子轻轻抛上了船头,旋身,又向那边扑腾求救的众人游去。
      另一艘相撞的大船上也有两人跳将下去,帮忙救人。戎骞旗岂能落人於後,当即脱下黑色锦袍,纵身跃入河中。
      最後一个落水者被救上船後,船头已被这群惊魂未定的男女坐满。其中一个年长的女人哭丧著脸,与大船的主人交涉起来。
      戎骞旗无心去听他们谈论如何赔偿沈船,只寻找著那青年公子的人影。
      那人就站在船舷,正在拧著湿透的衫子下摆。黑发湿漉漉的,沾在他脸颊、脖子上,别有几分异样诱人的意味。水珠顺著他微露的锁骨往下滴,衣裳尽湿,紧贴在他身躯上,勾勒出每一寸体态……
      那细而柔韧的腰身突然令戎骞旗莫名冒出个念头──不知道他的手掌摸上去,又是如何一番感觉?
      他自己,也被这前所未有的绮念吓了一跳,急忙将目光自青年公子腰间移开,却偏又与那人的视线在半空撞个正著。
      青年公子嘴边笑容淡淡,彷佛瞬间已看透了戎骞旗的心。
      生平第一次,戎骞旗只觉面皮微烫,清咳两声掩饰著窘迫,正想与他攀谈。落水那群人里有个衣饰不凡的富家子弟已缓过劲,整了整湿淋淋的衣服,走来谢过戎骞旗搭救之恩,又转向那青年公子,带了三分讨好之色赔笑。
      ‘舒兄,小弟今晚本想请舒兄你畅游一番,稍尽地主之谊,没想到出了这等扫兴事。不如舒兄先回下榻处歇息,小弟明日再在引凤楼为舒兄设宴压惊。’
      ‘单兄不必介怀。’青年公子微笑不变,却轻摇了摇头。‘我明日即将动身返平江府,就不再叨扰,单兄好意,我心领了。’
      单公子愕然,搓著手道:‘这叫小弟如何过意得去?’
      青年公子眼底的笑意似更深了些,戎骞旗却清楚看到他目光里一掠而过的丝缕倦怠,还有一份洞察世情的通达。
      ‘单兄不用担心,贵商行既然有心与我舒家通货往来,等在下回去了,自然会转告舍弟。’
      单公子得他一言允诺,顿时喜笑颜开,拱手连声称谢。眼看画舫已慢慢地靠了岸,他殷勤地想送那舒公子回客舍,却被舒公子婉言谢绝。‘我还想独自四处走走,不劳单兄相陪了。’
      舒公子转身,朝戎骞旗点头作别後,跃下船板,径自沿著河岸缓步而行。
      虽是初夏时节,这河上夜风吹来,透过湿衣,也足以令人著凉。戎骞旗望著舒公子渐远的背影,抛下块碎银与那船娘,披上袍子,随即上了岸。
      他与手下的落脚处,是城西一座僻静的客栈,与舒公子背道而驰的方向,然而戎骞旗想都未曾多想,双脚已追著他而去。
      将近舒公子身後时,舒公子终於停下了脚步,回头问道:‘敢问这位兄台,跟随在下有何贵干?’
      舒公子眼神里有几分好笑,却不带愠意。戎骞旗知舒公子对他并不生厌,是以才贸然尾随他。
      ‘在下戎骞旗。’跟男人搭讪,於戎骞旗尚属首遭。
      他正搜肠刮肚地想著措辞,舒公子却微笑起来:‘原来是昆仑神剑戎兄,在下舒流衣,幸会……’话音未落,他的身体竟略显摇晃,紧跟著软倒。
      戎骞旗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将他扶稳。月色照在舒公子的脸上,殷红更胜落水前,依稀透著病态。戎骞旗终是惊觉这舒公子先前并非醉酒,微一迟疑,摸上他额头,烫得惊人。
      这舒流衣,分明正发著高烧。
      ‘呵,我几天前染上些风寒,倒叫戎兄见笑了。’舒流衣虚弱地笑了笑,挣扎著想站直身躯,下一刻,却昏厥在戎骞旗臂弯里。
      戎骞旗抱起他,心底忍不住掠过丝得意──早在舒流衣和那单公子交谈之际,他已隐约猜出了此人的来历。平江府姓舒的商户,除了富甲江南的舒氏世家,还有谁能令那姓单之人如此奉承巴结?
      而听闻舒家的大公子,素来酷爱男风,不近女色,难怪先前花舫里众人均在寻欢作乐,这舒公子却独坐船尾。
      真是辜负了他这副足以迷倒天下女子春心的好皮囊……
      戎骞旗带了他回到客栈,几名手下犹未归来。他写下书信交代掌柜转交那几人後,抱著舒流衣离去,重新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叫小厮送来一大桶热水。
      戎骞旗除却几年前曾为幼子洗过澡,还是破天荒替个大男人沐浴,幸好舒流衣在木桶里依旧昏迷不醒,倒免去了他不少尴尬。
      只是当他将舒流衣抱到床上,为舒流衣擦拭头发时,舒流衣眼珠在紧阖的眼帘下微微转动著,梦呓似地轻声道:‘小南,别再哭了……’
      小南?那是谁?戎骞旗倾近身,想再听个真切,舒流衣却侧转了身,不多时已沈沈睡去。
      烛光洒在他光滑的脊背上,洒下层诱惑的阴影。戎骞旗忽然有些明白了,舒流衣口中呼唤的那个名字,应当是他的心上人罢。
      他的王妃数年前已病逝,而他近年来潜心修习剑术,又忙於兴辽大业,久已无心风月,偶尔踏足烟花之地,也不过是为解决男人某些必不可少的需要。
      儿女之情,於戎骞旗而言,根本就是丧志之物,更想不通舒流衣如此出色人物,为何竟会喜欢断袖余桃的污秽勾当!
      鄙夷归鄙夷,他仍从自己的包裹里翻出身干净衣物为舒流衣穿上,又替舒流衣掖好被子。细想起来,他待人可从未如此殷勤过,不过对象是舒流衣的话,值得。
      江南舒家,富可敌国。而大辽国开疆辟土,除了骁勇善战的将士,更少不了庞大的财力支持。这舒家大公子,倒正是凭空掉在他面前的一座金山。
      戎骞旗从不曾沾过男色,但若是舒流衣这样风神俊秀的俊美男子,戎骞旗不介意为他破例。
      翌日晌午,舒流衣悠悠醒转,道了谢後便想告辞。
      戎骞旗当然不容猎物就此逃脱,一脸恳切地挽留他。‘舒兄你高烧还没退,怎能独自上路?若不嫌弃,就让戎某照顾你几天,等舒兄病愈了,再返家也不迟。’
      他有预感舒流衣不会拒绝,果然舒流衣微怔过後,淡淡笑了:‘戎兄盛情,流衣却之不恭,那就劳烦戎兄了。’
      ‘舒兄你太客气了。戎某与你一见如故,舒兄不必见外,你我姓名相称即可。’戎骞旗既决意要俘获此人,便不吝朝舒流衣露出最温和的笑容,端过瓦煲里热著的汤药,细心地撇凈药渣,送到舒流衣嘴边。
      这次,舒流衣没再客套推辞,倚在戎骞旗臂弯里慢慢喝著药。清黑色的眼眸亦一点点变得更深,如昨夜秦淮河上泛起的微澜清波。
      被这麽一双眼注视著,如戎骞旗这般好定力之人,尚且心旌摇动,暗忖若是同路人,岂非要溺死在舒流衣的眼波中?……
      戎骞旗原以为,与男子亲近并非易事,然而在舒流衣身边数日下来,非但不觉别扭,反而如沐春风。
      撇开舒流衣喜爱男色的癖好不论,这舒家大公子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风流人物,谈吐温雅,见闻广博,有许多,竟是戎骞旗也不曾听说过的趣闻轶事。
      而当舒流衣安静出神的时候,四周的空气亦彷佛随之沈淀。舒流衣就在近乎凝滞的光阴里,静静地发著呆,时而还会有丝缕淡若无痕的微笑悄然浮上他的面庞。更多时,怅然暗生。
      戎骞旗料他在追忆往昔,思及他那晚昏昏沈沈间叫著的人名,心头居然莫名生出几分不快,也更不想掩饰,向舒流衣追问起来。
      他那时的神情,想必很似个妒夫。
      舒流衣一愣後,想发笑,终究忍住,解释道:‘是中书侍郎家的小公子冒画南……’他话音渐低,扭过了头,沈默片刻後,才低声续道:‘也是我的好友。’
      意料之中的答案,戎骞旗越发不是滋味,冲动之下,从背後抱住了舒流衣,埋首他颈间。‘却不知我戎骞旗可否有幸成为流衣你的好友?’
      舒流衣微微震了下,而戎骞旗看著他近在眼前颈线诱人的脖子,没给他思索犹豫的空隙,撩开他黑发吻了上去。
      舒流衣的味道,比他想象中更清爽,淡幽幽的,宛若雨後洗尽了尘埃的花叶……
      戎骞旗本是抱著挑逗之意,此刻却著了迷,将舒流衣搂得更紧,嘴唇用力地在他颈後嘬出个红印子。
      ‘骞旗兄……’舒流衣似是怕痒,避开戎骞旗下一个亲吻,转头看著他轻笑。
      舒流衣从前,是否也曾在别的男人怀中如此笑过?戎骞旗目不转晴地审视著他,胸口有股怪异的感觉在翻腾。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已假戏真做。
      两天後舒流衣彻底痊愈,动身返乡。
      戎骞旗籍口不放心他病体初愈,自告奋勇要护送。他知道舒流衣不会拒绝,甚至还看到舒流衣眼底浮起淡淡的欢喜。
      舒流衣对他,好感日增。而戎骞旗,则渴望著更进一步的接触……
      此去舒府,不过数百里路程,以骏马脚力几天便可抵达,戎骞旗与他却信马由缰,一路游山玩水,慢吞吞地走著。
      半途上,还遭遇了几拨狙杀者,冲著舒流衣而来,均在戎骞旗剑下锻羽而归。
      舒流衣一边赞叹著戎骞旗的剑术身手,一边不解地蹙起眉头。‘这些杀手不知是何来历,我可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麽人。’
      ‘人心险恶,又有谁能料得到呢?’戎骞旗陪著他叹气,然而触及舒流衣信任的目光,些微罪恶感油然而生──那些狙杀者的来路,他最清楚不过。只因他们全是他的手下,奉他之命伏击舒流衣,再由他出手驱敌,以博得舒流衣全心信赖。
      事态完全朝著戎骞旗预期的方向发展,他得意之余亦觉忐忑。若被舒流衣发现了真相,他非但前功尽弃,只怕再也无法在舒流衣心目中立足。
      只有死人,才不会走漏口风。於是,当几名手下再度来袭,戎骞旗竟起了杀心,执意将他们斩於剑下。
      那几人也识破了戎骞旗的杀机,惊慌失措间作困兽斗。舒流衣上前相助,竟被一人挥刀伤了臂膀。
      眼看舒流衣血染衣袖,戎骞旗怒不可遏,回手一剑,斩落了那人的首级。尽歼来人後,他匆匆为舒流衣包扎起伤口。
      那一刀,并未斫中要害,但也令舒流衣失了不少血,行程因此再次放缓。
      戎骞旗是真的心中有愧,带著舒流衣在客栈住下养伤,比初识时更小心十倍地侍奉著他,以致舒流衣都笑话他。‘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这点伤,也没什麽大不了的,骞旗你太大惊小怪了。’
      ‘流衣你可知道,我宁愿伤的人是我自己,也不想看到你受伤?’戎骞旗说的,全是肺腑之言,紧盯住舒流衣渐起波澜的双眸,认真地道:‘我日後,绝不会再让你为我负伤。’
      舒流衣脸上神情变幻,最终化为一声低笑,凑近头,叹息般地在戎骞旗耳边呢喃:‘骞旗,能遇上你,真是我的运气……’
      他又何尝不是?
      那个夜晚,已无需多余的言语。两人在暗红的烛焰里为彼此宽衣解带,熟稔自然得如相处已久的伴侣。可当两人真正袒露相见时,戎骞旗扶著自己蓄势待发的欲望,紧张得直冒汗。
      流衣那地方,怎麽看,都不可能容纳得下他。再看看舒流衣臂膀上刚愈合的伤口,戎骞旗决定放弃。他不想伤了舒流衣。
      舒流衣显然明白他的心思,闷声笑了,翻身覆上戎骞旗,手指灵活地攀上男人最亢奋悸动之处,几下爱抚套弄,将戎骞旗逼至绝境。‘骞旗,你什麽都不用想,一切交给我就是。’
      戎骞旗还在想著此举不妥,试图说服他停手,舒流衣落到他腰腹间的火热双唇,却摧垮了他最後一丝自持。
      情欲如决堤的洪水狂涌而来,将戎骞旗灭了顶。身体被舒流衣撬开的刹那,他狠狠按下了舒流衣的脖子,狠狠地,吻住他。
      若在结识舒流衣之前,他决计不信自己竟会为个男子展开身体,可面对舒流衣,戎骞旗理智全失。
      舒流衣,大概是他耶律亓命里的劫……
      云收雨散,舒流衣低喘著,轻笑,气息稍平後,他缓缓抽身退出,想找巾子来为戎骞旗擦拭。戎骞旗却紧扣住他,倾身,笑著将舒流衣先前曾对他做过的一切转而施加在舒流衣身上。
      用双臂锁紧舒流衣细而充满韧性的腰,用全身上下最硬挺的部位把舒流衣牢牢地钉在床上,在舒流衣剧烈的喘息和呻吟声中进出、搅动、驰骋……
      他也要舒流衣和他一样,永远都忘不了这一晚。
      舒流衣的滋味,美好得难以言喻。之後多日,戎骞旗就如同个初尝情意的毛头小子,整天缠住了舒流衣厮混。
      要不是接到上京密使送来的急报,他的叔父,大辽国皇帝急召他回朝议事,戎骞旗恐怕都快忘记了自己的身分和使命。
      皇命不可违,他只得推脱师门有要事相召,与舒流衣依依惜别,还约好了来年再在江南相聚。
      戎骞旗目送舒流衣一人一骑翩然行远,心下盘算著该如何才能让他长伴左右。舒流衣的风流名声,他早有耳闻,更不容自己成为舒流衣逢场作戏的过客。
      舒流衣的余生,只能归他所有。
      人世间,总有一些事,不能尽如人意。
      纵使戎骞旗在大辽贵为王者,手握雄兵,傲视同侪,连皇帝也要礼让他三分。一年後,他依然尝到了失意的滋味。
      舒流衣,果真如戎骞旗最担心的那样,移情别恋。在得知他的身分底细之後,更是拒他於千里之外。而且舒流衣今番恋上的,不是旁人,居然是戎骞旗那个冷漠如冰山的师父秋凤舞。
      戎骞旗噬脐莫及,悔不当初,恨自己为何要假成亲,为何要邀舒流衣赴宴,让舒流衣和秋凤舞见了面!
      可任凭他再怎麽後悔,倾尽所有,他也已然挽不回舒流衣的心。
      嫉恨像头阴险的野兽,专挑戎骞旗心头最脆弱的地方撕咬,令他痛彻心肺,恨不得将秋凤舞剁成肉泥。
      舒流衣是他的,绝不允许他人觊觎染指。
      他明知舒流衣一心只想离开他,仍执意将之带回大辽。可看著舒流衣在他面前一天比一天消瘦、虚弱,直至气息奄奄,徘徊於生死之间,戎骞旗终是无法视而不见,狠不下心肠继续前行。
      他想要的,是会对他凝眸微笑的流衣,并不是一具骨瘦如柴的尸体。
      舒流衣摇晃著骑上了戎骞旗赠他的坐骑,微弱地向他道谢。戎骞旗却一言不发,背对舒流衣,不敢看他,只因怕自己会忍不住反悔,拦下他。
      偃旗息鼓回到上京後,戎骞旗那皇叔也不知从何处听到了风声,召见他时半真半假地揶揄道:‘一个宋国男人,居然也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亓哥儿,日後辽宋兵戎相见,你倒是要帮哪一边啊?哈哈哈……’
      边上数名大臣也随皇帝齐声大笑。
      戎骞旗恭敬地低下头,心里清明如镜。皇帝一直忌惮他手握大军,且在军中极得人望,对他心存猜忌,如今正是抓住了把柄。他应对间稍有不慎,便难免招来杀身灭门之祸。
      失去了舒流衣,世间诸物也难再令他心动,他於是上表称病,交出了兵权。自此闭门幽居,两耳不闻窗外事,潜心习武练剑,想藉此将舒流衣的影子连同心底无处排解的郁结忘怀。
      至於舒流衣那些衣物字画、古玩珠宝,随戎骞旗回到府里後,便被他放进了最僻静的一间空房内,任尘土蛛网积满了几重铁锁。
      他不愿再看到属於舒流衣的任何东西。
      光阴如箭飞逝,府内草木枯荣了一岁又一岁。戎骞旗也一年比一年更为沈默寡言,连一双儿女都嫌他冷漠,不愿与他亲近。
      环顾身遭,竟只剩孤寂与他为伴。
      所幸戎骞旗已习惯了这可怕的孤独,唯有当夜间练罢剑,偶尔月下独酌,他会恍惚想起,曾经有那麽一个人,和他在如水月光里把盏言欢。
      瑶池的月色,是否仍如他记忆中清冽?此刻的流衣,是否正同所爱之人情深款款,相依著赏月谈笑?又是否会知道,千里之外,尚有人在心头默念著他?
      ‘……流衣……’戎骞旗喃喃笑,饮尽杯中酒,拔剑起舞。
      剑气万千,激扬回旋,比数年前精进不知几许,然而当年那个含著慵懒笑意,为他击掌赞叹的人,已永远不会再来看他一眼。
      戎骞旗曾以为,自己此生将不会再踏足中原。世事却总是变幻无常。
      这年宋国皇帝驾崩,新君登基。辽帝听闻新君颇有城府,便欲借道贺之名派人前往汴京一探虚实。在环视朝中群臣後,将出使宋国的差事交到了戎骞旗手上。
      一个已无兵权的皇室宗亲,身分显赫,足以担当出使大任,又不必担心其与宋国朝廷暗中勾结,危及大辽。戎骞旗接过诏书时,已对皇叔的心思一清二楚,只在暗中摇头叹息。没了与他并肩共享一切的人,他早就无心争权夺利。
      叹归叹,皇命不可违。
      一月後,他已坐在了宋国皇宫的御花园里,冷眼打量著坐在他对面那个新登基的青年皇帝。
      瘦削、精明,眉宇间显露著励精图治的跃跃欲试。不过以宋国眼下的孱弱兵力,这新皇帝纵然有满腹抱负,也未必能如愿。新皇帝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对戎骞旗笑得谦恭,用笑容遮掩起向大辽称侄纳币的不甘。
      确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人物。戎骞旗喝著宫中佳酿,在心中微微冷笑,无意中望见席边侍酒之人,不由得一愣。
      那是个俊秀出众的弱冠少年,玉颜朱唇,眉目如画,竟比周围执扇操琴的数个宫娥更俏丽,眉眼间,却始终如笼著层淡若烟水的忧悒。
      两缕乌黑的发,拂在少年微垂的眼帘上,叫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撩开发丝,好好看清楚少年那双含忧明眸。
      皇帝没错漏戎骞旗刹那恍惚,笑著吩咐少年:‘画南,还不快给戎王斟酒?’
      画南?!难道竟是流衣重病中亦为之牵肠挂肚的小南──冒家小公子冒画南?!戎骞旗盯著上前为他斟酒的少年,心思已飞到了数年前。
      少年被这气度威严的男人瞧得心头忐忑不安,越发地垂眉敛目,斟完酒後便悄然退缩到一旁,极力想躲开戎骞旗的打量。
      皇帝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只是笑。
      翌日掌灯时分,少年便被宫中侍卫用一顶小轿,连同一只装著八哥鸟的黄金鸟笼,当做赠与戎王的礼物,送到了辽国使节下榻的舍馆。
      少年乌黑的长发挽了发髻,簪著珠玉宫花。身上几重熏香华服,比那天更豔丽。脸上,甚至施了点薄薄的脂粉,美到极致,反而不像真人,似个精雕细琢的人偶。
      戎骞旗坐在椅子里,看著这个比他的儿女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昔日那点妒意早被怜悯所替代。
      当少年跪地膝行到他身前,战战兢兢伸手,来为他解衣带的时候,戎骞旗无声叹息,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你是冒画南。’他并非疑问,只因御花园酒宴之後,他就已经叫随从打听清楚少年的来历。随後立刻入宫,借大辽国威向皇帝讨下了冒画南。
      那是流衣喜欢牵挂的人,怎麽能流落宫中,沦为狗皇帝的玩物?
      他迎著少年惊疑不定的眼神,放开少年的手,淡然道:‘起来吧,我是舒流衣的朋友,不会来碰你的。’
      ‘……流衣?……’少年彷佛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痴痴地重复了好几遍。半晌,惊喜才缓慢浮上他的脸庞。‘流衣他、他如今在哪里?我想见他,求求你,带我去见他。’
      他似乎怕戎骞旗不肯答应,猛地抱住戎骞旗的腿,颤声哀求:‘我只要见他一面,就一面……’
      戎骞旗凝望少年满脸的期待,蓦然觉得这少年与他当年,何其相似。虽然於心不忍,最终却还是不得不摇头,扑灭了少年心头最後那线希望。‘流衣已经有了心爱之人,你就算见到他,又有什麽用?’
      冒画南急切的目光,顿时失去了光彩,黯淡得像即将熄灭的灯焰。
      他全身都在抖,脸色即使隔著脂粉,亦如死灰。良久,才轻声问:‘那、那个人,待流衣好不好?有没有惹流衣伤心?’
      戎骞旗一时竟怔住了。长久以来纠结心胸的,尽是流衣移情别恋,弃他而去,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秋凤舞,一定不会像他那样欺骗流衣,害流衣黯然神伤,所以最後才能俘获流衣的心,让流衣对之死心塌地……犹如醍醐灌顶,戎骞旗数年的积郁,突然间就像日出时的露珠,化为乌有。
      ‘流衣跟他在一起,很好。’他笑叹著,轻点头。
      ‘……那就好……’冒画南慢慢低垂下头。地面,逐渐晕开几点水迹。
      戎骞旗却未留意,叫进随从,嘱咐那人为冒画南收拾间厢房入住。转身对还低头跪著的冒画南道:‘你若想回家与亲人团聚,我也不来阻拦你,只怕皇帝发现你还在宋境,会再派人抓你入宫。想要摆脱他,你只有随我回大辽。’
      少年身体微颤了下,始终没抬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这样子,哪还有脸回家……’
      这答案,早在戎骞旗意料之中,他了然颔首,没再说什麽。
      夜间,戎骞旗起床斟茶,发觉对面冒画南的厢房中还透著昏暗灯火。想起明日便要启程回大辽,他於是踏出房门,打算去叫冒画南早些就寝。刚走两步,恰见冒画南房间的窗子被推开了。
      冒画南已经洗尽脂粉,换上了袭干净的素白衣裳。月凉如水,落了他满身,照得他脸容更是清秀动人。他拎著鸟笼,凭窗而立,仰望著深邃夜空怔忡出神,完全没觉察到对面有人在注视他。
      戎骞旗皱了眉。这冒画南的身体,看著就甚是瘦弱单薄,多半经不起夜风寒露,万一病倒了,可会耽误他回国的行程。他正想出声相劝,却见冒画南慢慢打开鸟笼,放出了八哥鸟。
      ‘走罢,今後,都不要回来找我了。还有,要小心,别再被人抓起来,卖来卖去的,知道吗?’少年喃喃地叮嘱八哥鸟,挥手赶它走。
      八哥鸟却不肯飞离,连声叫著‘小猪!小猪!’,围著冒画南不停地盘旋。
      冒画南的嘴唇,已被自己咬出了牙印,陡地关上窗子,将八哥鸟摒弃窗外。
      戎骞旗正在暗叹少年这几年来与笼中鸟相似的命运,忽见少年印在窗纸上的人影手里,竟握了根尖细之物,往喉头刺落──
      不好!他身随意动,一振衣袖临空飞扑过去,震碎了木窗,急跃入内,却还是慢了一步。
      冒画南已软倒在地,不省人事。一根绾发的金簪,尖端已刺进了脖子里,血正不断地往外涌。
      一件白衣,瞬间染上斑斑血红。
      戎骞旗没料到这少年看似温文柔弱,竟能狠心对自身下得了手,急忙俯身封住冒画南伤口周围的穴道,止住血流。看清金簪没刺准颈中大动脉,尚不至於毙命,他定了定神,取出了金创药。
      他纵横江湖多年,早已见惯了打打杀杀。疆场上发号施令,更从不心软。但此刻,为冒画南敷药的手却忍不住有些轻颤──这个与他同病相怜的痴情少年,不该落得如此凄凉下场。
      数天後的清晨,戎骞旗一行人马终於启程离开汴京。
      原本这时候,早该离汴京数百里,然而冒画南的伤势,令戎骞旗不得不暂缓行程,直等今早冒画南伤情略见稳定,戎骞旗才下令返回大辽。
      马车在他叮嘱之下,走得很慢。他就在晃晃悠悠的车厢内,低头凝视著臂弯里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少年。
      流衣当初说的没错,这个小南,果然多愁善感。难怪流衣垂危之际,最不放心的,就是这冒画南。
      令人觊觎的美貌,偏又是个至情至性的痴儿。倘若他撒手不管,任由冒画南独自漂泊,少年不是重新踏上求死的绝路,便是再度沦为他人的禁脔。
      两种结局,绝非流衣所盼,亦非他所愿见。
      ‘流衣,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小南的……’
      他轻叹,抱紧了冒画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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