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返回上一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14章 番外 风流账之冒画南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小少爷,大少爷他说,今天宴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贵客,要你别再抱著只死猫,无论如何也出去见个客。”小厮隔著房门,又一次来催促。
      “我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别再来烦我!”我气大哥明知我正在伤心,还不让我得半刻安宁。“我要陪绣球,谁也不想见……呜……”
      绣球,是我养了六年的猫儿,才断奶就被我抱了来,跟著我一起长大,娇痴憨肥,最识我心思,几乎寸步未曾离我脚边,吃的自也精细,谁知两天前还是患了病,我央著大哥请了好几个兽医来医治绣球,均不见它好转。今早它挣扎著爬到我床前,喉咙里咕噜噜地异响,望著我哀叫几声,便咽了气。
      我抱著它一直低泣到现在,希冀它还会醒来,它却动也不动,逐渐地冷却僵硬。
      门外小厮知道劝我不动,嘴里嘟囔两句,走了。
      我又抽噎了半晌,终於绝望,擦干净眼泪,取出个平日储放香囊玉饰的檀香木盒,倒空了,垫上绣球平日最爱睡躺的那张水貂皮,装了绣球,走出卧房。
      初入冬,天高气凉。隔著内院高高的粉墙,我听见前面厅堂上丝竹悠扬,夹杂著酒令笑声,煞是热闹。
      大哥是平江府尹,结交的,非富即贵,府里也是三天两头大宴宾客,他时常叫我作陪,多结识些达官贵人。我最厌烦这些,常托病不去。
      要不是我自幼体弱,大夫说这江南气候宜人,於我有利,双亲便留我在大哥府中长住,我才不愿待在这无趣的地方。
      我径直走进花园,找到花匠所用的锄头,寻寻觅觅,最终挑中株枝干最密的大树,掘了个土坑。
      “绣球,这里安静,没人来吵你,你就乖乖地睡觉罢……”我把木盒放进坑里,却始终不舍得阖上盒盖,想起绣球前几天还窝在我膝头撒娇,不禁悲从中来,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胸口也胀痛得难受。
      “别哭了……”一人忽在我身後轻声劝慰,还递过块手帕。
      我接过胡乱抹了泪,才省起从未听过那人的声音,睁著红肿酸涩的眼睛转过头──
      那是个与我大哥年岁相仿的青年男子,披著件淡紫色织锦大氅,容貌俊美,略带憔悴,似是刚大病初愈。
      “你,你是谁啊?怎麽跑到我家花园里来了?”我想到自己刚才哭哭啼啼的样子全被这陌生青年看了去,不禁有些难堪。
      他笑了笑:“你大概就是冒府的小公子吧。我姓舒,是你大哥的客人。席上人太多,我出来透下气,刚好经过这里,听到有人在哭……”他低头,看著绣球,柔声问我:“这只猫儿是你养的?我先前在厅上,还听到小厮回禀你大哥,说你要给猫儿守灵,不肯见客。”
      “是又怎麽样?”我以为他会取笑我,不料他弯下腰,从我手里拿过锄头,温言道:“把它葬好吧!我来帮你。”
      我呆呆看著他关上木盒,撒土填好坑,还堆起个小小的土冢,心里对这陌生人生出丝好感──至少,他没有像我那大哥一样,见我为绣球哀伤落泪,便大皱眉头,嗤笑我玩物丧志。
      他忙完,站起身轻拂著衣上灰土,一边侧耳听了听,笑道:“筵席似乎快结束了,我该回去了,免得我那几个朋友到处找。冒小公子,你穿得单薄,也快点回房去吧,小心著凉。”
      “我不冷,我还要再陪陪绣球。”我摇头,可恼偏巧一阵冷风刮过,入骨凉飕飕的,害我连打两个喷嚏。
      我涨红了脸,他眼里也染上了笑意,许是怕我窘迫,他没再劝我回房,反而解下身上那件大氅替我披上,“那就穿上这个。冻坏了,你的绣球可要不高兴了。”
      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目送他走出了花园,才想起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若从今往後都不再见到此人,於我,未必是件坏事,然而造化,总是出人意料。我没想到,居然那麽快就会与他再度相见。
      翌日,我仍闷闷不乐,窝在房中发呆。中午小厮送来饭菜,有一道竟是鲜美河鱼。
      “绣球,快来吃……”我习惯地叫出声,下一刻方意识到绣球已经不会再答应我,心头一阵刺痛,胃口全无,拿起那碟河鱼去了花园。
      “吃吧,绣球!”我将河鱼倒在了绣球的土冢前,想到绣球平素吃刁了嘴,下到阴曹地府,哪还有人专为它烹饪美味,必定挨饿,眼圈不觉又红了。
      “你怎麽又在哭?”一个不悦的声音蓦地响起。
      是大哥,他正步入花园,身後还跟著几人,其中一人却是我认识的──正是昨天帮我葬猫的那位舒公子。
      “男孩子家,为只死猫从昨天哭到今天,忒没出息!”大哥板起脸教训我:“快给我回房读书去!莫再叫人笑话!”
      我一阵气哭,又不敢反驳,含泪奔了出去,隐隐听见那舒公子温柔的嗓音在为我说好话。“冒兄,令弟对小小猫狗尚且如此用心,足见他宅心仁厚,这也是冒兄府上仁义传家,教诲有方。他日冒小公子入了仕途,必然爱民如子,是百姓之福,朝廷之幸。”
      另几人纷纷附和道:“对,对,舒兄说得不错!”
      大哥脸面有光,笑道:“舒兄太抬举舍弟了。来,来,诸位这边请……”
      我双手使劲捂住了耳朵,不想再听他们虚假的笑声和奉承,一溜烟跑回房中,看到挂在衣架上的那件淡紫大氅,倒是想起该将衣服还给那舒公子。
      不过现在送过去,多半又会被大哥拖住了去与那些陌生人寒暄。我犹豫了半天,最後还是捧了衣服,往花园走去。
      那舒公子待我不错,还在话里极力袒护我,我也总得去谢上一谢,免得他以为我不懂礼数。
      等我再踏进花园,大哥他们却已不在。问起在收拾茶水的小厮,说是大少爷刚送客出去。
      我赶到前厅,大哥正自门口返回,诧异地道:“画南,你拿著件衣服干什麽?”突又蹙了下眉,“这不是昨天舒家大公子赴宴穿的麽?”
      “大哥,这衣服是舒公子他昨天落下的,我正想还他。”我知道瞒不过,只得将昨日在花园与舒公子邂逅之事如数告诉了大哥。
      大哥当下了然:“我就纳闷他怎麽帮著你说话呢,原来你们早先已经见过面了,难怪,呵呵。舒公子他明天还会来,这衣服,你等明日再还给他吧。”
      还来?我有些意外,大哥却露出个神秘的笑容,拉起我就往书房走。“对了,画南,跟我来,大哥给你看样好东西。”
      大哥书房隔壁的厢房里,立著一大块几乎与人同高,通体隐透淡绿光泽的巨石。
      大哥得意地道:“这是几天前一个盐商送来的和阗籽玉,光是从产地运来江南的路上花费,就得几千两纹银。等雕了成品,那更是无价之宝。”
      我爱玉,也是生平头一回见到偌大玉石,不禁咋舌。“大哥想把它雕成什麽?”
      “这就看那舒公子了。”大哥笑道:“如此宝物,我可不敢随便交给坊间匠人糟蹋了。那舒家大公子是玉雕能手,只是他向来眼界高,不是上等的好玉,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我去年曾想请他雕座翡翠弥勒给父亲做寿礼,都被他婉言推辞。这次我总算将他说动了,从明天起,他就搬来我们府里,雕这巨石。”
      “大哥是说他要住在这里?”我不知为何,心里竟腾起点淡淡的期待和喜悦。
      “这是当然。要雕好这麽大块玉石,少说也得花上好几个月。”大哥说著,猛地里像是想到了什麽,告诫我道:“画南,大哥有官职在身,常要外出忙碌。舒公子住进来之後,他有什麽需要,你就帮大哥多留意些。”
      “知道了,大哥。”我点头,暗自庆幸那舒公子并不像大哥以往那些朋友般讨厌,否则要我日日面对个面目乏味言语可憎的俗物,岂非苦不堪言。
      第二天,我特意起了个早,等著舒公子来到。结果却是直到日头斜过了中天,他才姗姗来迟。
      他随车只带了几个衣物箱笼,等小厮将箱笼都搬进了他的客舍,他突然叫住我:“冒小公子,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他打开最小的那只藤盒,里面蜷缩著雪白毛茸茸的一团,竟是只小猫儿。
      小厮惊喜地道:“小少爷你看,这猫儿和绣球小时候真像。”
      “我昨天走後,就去了几家花鸟坊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猫儿,可惜毛色都不似你那绣球。今早我又到城外乡间去转了转,可巧找到这一只。”舒公子抱起小猫儿,放到我手里,微笑著哄我:“拿去吧,以後别再哭了。”
      小猫儿在我掌中喵喵叫著,还伸舌来舔我掌心,极是柔顺讨喜。我却说不上为什麽,殊无半点兴奋愉悦,反而一阵心酸,低声抽泣起来。
      “……怎麽了?你不喜欢它?”舒公子有些讶异。
      我摇头,眼泪掉得更凶,断断续续哽咽道:“喜欢……可、可它不是、不是绣球啊……再像,也不是……再养多少只,它们也不会变成绣球。你懂不懂?……我、我只想要我原来的绣球……”
      纵使这只小猫儿比绣球更漂亮伶俐一百倍又如何?我喜欢的绣球,已经永远不在我身边了……
      头顶传来他一声轻叹,他用衣袖替我擦著泪水,低声道:“我懂……”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间,我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似乎带点哀伤,又带些怜惜,最後却只是对我笑了笑。“冒小公子,当你的猫儿很幸运。将来谁若能成为你的心上人,那个人必定是世间最快活的人……”
      “什麽?”我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也不再解释,看了看小猫儿,道:“这猫儿,你要是不想留它,我就叫人送回乡间去罢──”
      “不要!”我虽然见这小猫便会触景伤情,但这是他一番好意,我若推辞,一定会扫了他的兴。
      我不想他不高兴。我迎著他略带询问意味的眼神,不好意思地小声道:“你送我的,我就要。”
      小厮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他也不觉莞尔,伸手轻抚我头顶。“真是个小孩子,呵……”
      我不乐意地抗议:“我才不是,到明年立夏,我就十五了。”
      “在我跟前,你总归是比我小。”他轻笑,而我怔怔望著他俊美风神,突觉目眩神摇──那是种我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
      他是真把我当成了少不更事的孩子,接下来的几天里,对我的称呼也从“冒小公子”变成了“小南”。
      双亲和大哥从来都直呼我名字,他是唯一一个叫我“小南”的人。我明明不喜欢别人看小我,可每次听到这两个字从他口中温柔吐出,我竟窃喜不已。
      我想听他更勤地叫我的名字,想更接近他……
      他大半时间都在安放玉石的房内,我也抱了小猫儿陪他坐在房中,看著他仔细地端详这块巨石。
      有时候,他还会瞬间出神,手指抚摸著玉石,目光却毫无焦距地飘到了无名远方,神色似喜又似悲。
      我很想知道,那时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麽……
      “流衣大哥,你又开始发呆了,你到底想什麽呢?”那天,我终於忍不住内心好奇,问他。
      他一愣,随即回神,微笑道:“我只是在想,这玉石拿来雕什麽才好。”
      “骗人!你想的,肯定不是这个。”我不满地歪过头瞅著他,一边无意识地咬著手指头。“你别老当我小孩子哄。我知道你一定有心事,你不开心。”
      我当时的表情大概很好笑,竟惹他目不转晴盯著我看了许久,温柔若水的眼眸里逐渐有笑意微澜。
      “我脸上有什麽奇怪的东西麽?”我被他看得面颊发热,心下却也热热的,一点也没有生气。
      他笑了,从桌上拿起了刻刀。“小南,我知道该雕什麽了,呵呵……”
      坚硬的玉石就在他手下慢慢化为玉屑,飘落地面。
      沈浸其间的他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只忙著雕琢巨石,半天才会抬起头,朝我看上一眼。我枯坐著,本是无聊之极,但只要被他含笑望一眼,我顿觉长久的等待也并非难以忍受。
      那天他雕到掌灯时分仍未停工,我便叫小厮将饭菜送来房中。饭後仍继续陪著他。
      “小南……”在我撑不住困倦接连打了几个呵欠後,他柔声道:“你先回房睡觉去吧。”
      “还早呢,我不想睡觉。”其实换做往常这时刻,我早已就寝。我强打起精神,只想再多陪他一会,可没过多久,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小南,小南……”耳边依稀听到他在呼唤我,似乎还说了些什麽,我却实在太困,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宛如陷在云堆里……
      第二天,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小少爷你昨晚都在舒公子那边睡著了,是舒公子把你和小猫儿一起送回来的。”小厮伺候我洗漱完毕,又问我中午想吃些什麽。
      我一望窗外天色,居然已将近正午,忙胡乱披起件袍子,就往外跑。
      “小少爷?你鞋子还没穿呢!小少爷──”小厮在我身後大喊,我充耳不闻,只想快些赶到那人的身边。
      我初次知道,原来想见一个人的心情,竟会迫切到这个田地。
      他果然正聚精会神地雕刻玉石,看见我冲进来,微微一怔,旋即失笑:“小南,你怎麽连鞋也不穿,就来了?”
      “流衣大哥,我急著见你嘛!”我小声嘀咕,却见他听後,神情间起了些微变化,凝眸望著我,不出声。
      莫非我说错什麽了?……我惴惴不安,这时小厮也拎著我一双便鞋追了来,朝舒公子尴尬一笑道:“小的见过舒公子。我家小少爷走得急,小的是给小少爷送鞋子来的。”
      “呵呵……鞋子给我吧……”他从小厮手里拿过了鞋子。
      小厮识趣地道:“那小的就去厨房叫他们把中午饭菜送这里来了。”
      我被他一提醒,省起自己起得晚,早餐都没吃,顿时饥肠辘辘,腹中轻叫。小厮捂嘴偷笑,一边飞快地跑了出去。
      他也忍笑道:“小南,来,坐这里,我帮你穿鞋。”
      我乖乖地往榻上一坐,抬高脚,才发现适才一阵奔跑,布袜上沾上了不少尘土草屑。
      他笑一笑,竟不嫌脏,抱著我双脚将袜子吹拍干净,突然皱了下眉,道:“小南,你的脚怎麽这麽冷?”
      我双足被他温热的手掌包裹著,丝毫也不想动弹,笑道:“我自小就这样了,到了冬天,脚就发冷。”
      “那你还不穿鞋乱跑!”他无奈地摇头,干脆将我双脚捧入他怀中,在我两个足底轻柔按捏起来。
      他微低著头,几缕发丝拂落脸侧,随他的呼吸轻轻动……他的神情也分外专注,令我错觉,我的双脚在他眼里,是天下最珍贵的东西……
      是不是?流衣……我瞬息不眨地望著他,胸口也和双足一样微微发热,心脏跳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
      “好了。”按摩片刻後,他终於为我穿上鞋子。
      双脚离开了他手掌温度,我竟好生失落,闷闷地抬头,才注意到昨晚还看不出所以然的玉石已初具人形。
      “流衣大哥,你这雕的是谁啊?”我瞧著那人像形状,总觉有几分熟悉。
      他还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小南你猜猜看。”
      这叫我怎麽猜?我不悦地撅起嘴,引得他一阵好笑,幸亏小厮适时送来饭菜,不然我又要被他笑到脸红。
      但人的好奇心一旦被勾起,便很难消除。我吃著东西,忍不住频频朝那人像打量,倏忽起了个念头。“流衣大哥,是你的心上人吗?”
      话问出口,我心里却掠过一丝莫名的隐痛。我听大哥说,流衣他尚无妻室,可像流衣如此俊美温柔的人,又怎会少人爱慕?以他的年岁,也不可能没有喜欢的人。
      他明显呆了一下,继而微笑摇头:“不是。我哪来的心上人……”
      他声音渐低,我看得出他笑容有些勉强,但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反而暗自高兴──我不想他的心,已经被别人占据……
      数天後,人像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我终於瞧出了端倪。
      “这,这难道是我?”我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没错,虽然人像的五官还没有凿刻,可那发髻衣裳已露行迹,明明是我。更毋论那人怀里,还抱著只猫儿。
      他停下雕凿,笑吟吟地在我鼻梁上轻点一记。“小南,你总算看出来了。”
      我兴奋得围著玉像连转了好几圈,喜不自胜,最後欢呼一声,攀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都扑到他背上。“流衣大哥,你待我真好。”
      我从小不爱四书五经,荒於学业,双亲和大哥都道我贪玩愚笨,成不了大器,便是府里下人,对我也有几分怠慢。流衣他与我初初相识,却能知我丧猫之痛,嘘寒问暖,如今更拿这块价值连城的宝玉为我雕像。
      全天下,也只有他才会如此珍视我……
      “……流衣大哥,流衣……”我凑在他耳後道:“我最喜欢你了。”
      兴许是我的气息吹得他耳朵发痒,他身躯微震了一下,我玩性大起,对著他耳朵连连呵气。他终是笑出声,反手轻拍了拍我的头。“小南,你知不知道,你这两天变重了。那晚我抱你回去的时候,你可比现在轻不少呢!下来吧!再挂著,我的脖子可要吃不消了。”
      “我又不是小猪,怎麽可能几天就变胖?”我知道他定是在取笑我,於是又朝著他耳孔里吹了一大口气,才得意地从他背上滑落。
      “你呀……”他笑叹著回头面对我,眼里满满的,尽是我看不够的宠溺。“我倒是希望小南你真的变成头小猪,吃了就睡,睡醒再吃,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没烦恼,呵呵……”
      大哥几天来都忙著在外应酬,这晚难得有空暇,兴冲冲跑来看玉石,见状喜道:“舒兄,数天不见,你竟已雕了大半,只是──”他又细看了两眼,再对我望望,愕然道:“这雕的,是舍弟画南麽?”
      “是啊,大哥,流衣他就是在给我雕像。”我抢著回答,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流衣雕的,是我。
      大哥眼神闪烁,干咳两声,道:“舒兄,冒某有些事想与你商量,可否借过一步屋外说话?”
      有什麽不能让我听到的呢?我看著他俩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忽然担心起来──莫非大哥不愿意流衣将这块宝玉如此“糟蹋”,想要流衣转变主意麽?
      我越想越觉得有个可能,便悄悄向门口掩去,想偷听他俩说话,刚走近,门扇骤被推开,正撞到我鼻子。
      “唔──”我忍不住呼痛。
      “小南,你流鼻血了。”他吃了一惊,忙将我抱到榻上,叫我仰起头止血,略带打趣地嗔怪道:“你怎麽走路也像猫儿一样,害我一点动静都没听出来,不然也不会撞著你了。”
      “大哥他走了吗?”我看见流衣点头,才可怜巴巴地拉住他的衣袖。“大哥都跟你说了什麽?是不是不喜欢你帮我雕玉像?”
      “没什麽……”他微笑著安慰我:“别胡思乱想。这尊玉像,我一定会雕好。”
      我终於安了心。
      之後那些天,他全心雕凿玉像。大哥偶尔得闲,也会来转悠一下。而我自然整天陪著流衣,看他忙碌。
      这日黄昏後,玉像几已大功告成,只除了眉眼尚未雕成。“我”一手抱了猫儿,一手却放在嘴边,正在咬手指头。
      我看著这个惟妙惟肖的“自己”,忍不住笑。他的动作却慢慢缓了下来,抚摩著眉眼空白处,神思恍惚。
      “流衣,流衣?……我连唤他数声,“你累了吗?要不要歇息一会?”
      他摇头,对我凝望片刻,最终淡淡笑了笑,转身继续雕凿玉像。
      我的眉、眼,就在他的手中一点点出现……
      “……小南……”他低缓的嗓音突然响起。“等玉像雕好,我就该回去了。”
      “回哪里去?”我脱口而出,随後猛地反应过来──他是大哥请来雕玉的,玉像完工,他当然就要回舒府。
      可笑我,竟全然忘了此事。
      “我不要你回去!”我紧张地揪住他衣角,“流衣大哥,你别再雕了!”
      对啊!只要玉像没雕好,他就还会留在这里……
      他似乎被我逗笑了,摸著我的头发柔声道:“小南,就算我拖上几天,几个月,我终究要走的啊!”
      他说的,我都懂,可是,我真的不舍得他离去。
      “流衣,我喜欢你,喜欢你啊,你别走……”我紧搂他的腰,眼窝一阵酸涩,仿佛又回到了绣球病死的那个时刻,止不住心痛。
      “小南,别这样。”他替我抹著眼泪,哄著我:“我今天就不雕了,别哭了……”
      “以後也不要再雕。流衣,你答应我啊!”我明知自己这要求是何等幼稚可笑,还是一个劲地哭著逼他答应。
      那个夜晚,我一直哭到累了,才在他轻声安慰里沈沈睡去。
      我的哭求,依旧没能挽留住他。
      翌日醒来时,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我直觉不妙,匆匆奔到放置玉像的房中。
      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我那玉像眉眼带笑,正微歪著头,看著我。
      流衣他,还是在我昨晚睡著之後,将玉像雕好了。
      一阵强烈的刺痛就自我胸口蔓延开去,我再也站立不住,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哭起来。
      当天,任凭小厮怎麽劝,我都不肯回房,水米不进。
      大哥入夜回府,知道後忙赶过来,硬拖我起身,气道:“画南,你这是做什麽?你本就体弱,还在这地上坐了整天,到时生起病来,爹娘又要怪我没照看好你。”
      他骂归骂,也确实心疼我,扭头又责骂跟随身後的小厮:“你这蠢才,也不知道搬个炭炉来给小少爷取暖,就任他在这里冻著。小少爷年幼不懂事,难道你也活回去了!还愣在这里干什麽?还不快到小少爷房里把炉子生起来!”
      “小的知道。”小厮苦著脸走了。
      被大哥抱到卧房床上後,我犹在抽泣,拖著大哥哀求道:“我要见流衣,大哥,你再请他过来,好不好?”
      大哥吃惊地瞪著我。“画南,你就是为那舒公子哭了一整天?”
      “大哥,我喜欢他,我不要他走啊!”这些话放在往常,我是绝对不敢对大哥说的,可眼下,只要能再见到流衣,即使会被大哥叱责,我也顾不上了。
      “画南,你说什麽胡话!”大哥脸上果然阴云密布,恼道:“我就担心会出事,唉,枉我那天还对他千叮万嘱,叫他别来打你的主意。这,这──”
      他忽然抓住我双肩,低声质问我:“画南,你老实告诉大哥,那姓舒的碰过你没有?嗯,就是亲你,乱摸你,有没有要你、要你与他同睡,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起初不明所以,听到後来不禁涨红了脸──我虽未成年,却并非什麽都不懂的幼童。大哥身边就娶有好几房妻妾,平时里府中小厮们聚在一起,也会谈论坊间香豔韵事,我偶尔也略有听闻,自然明白了大哥意下所指。
      大哥他,竟当流衣是淫邪之徒麽?我气极,用力摇头道:“没有没有!流衣他才不是这种人!”
      “没有就最好!”大哥的表情明显松懈下来,长吁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也想太多了。他那天可是答应过我不来招惹你,再说他也未必会中意你这样的小孩子。”
      我不管大哥还在气头上,追著他吵闹要见流衣。大哥说好说歹劝了我半天,最终骂了我一句朽木不可雕,怒冲冲地拂袖而去,还叫小厮今後对我严加看管,不许我再去看那尊玉像。
      我趴在床上,呜咽至天明,然後便高烧不断。
      大哥闻讯,也自担忧,请了大夫来为我诊治,又埋怨我不知爱惜自己,冻出了病。责备一通後,他又开始迁怒流衣。
      我根本没有力气为流衣辩解,只是嘶哑著嗓子央求大哥再让我见一见流衣。
      “画南你就死了这个心吧!别再去想他!”大哥满脸的气恼与痛心,显是恨铁不成钢。一直蜷缩在我床脚的小猫儿偏不识趣,还去咬大哥的袍子下摆,结果被大哥一脚踢得远远的。
      我听见小猫儿缩在墙角哀叫,不知哪里的力气竟从床上跳下地,去抱猫儿。“这是流衣送我的,大哥你不准踢它。”
      大哥越发生气,“我还要扔了它呢!省得你看到它,老是念念不忘姓舒的!”他抢过小猫儿丢给小厮,吩咐他把猫儿丢出府去。
      我嚎啕大哭,大哥却心如铁石,抓著我不让我去追。
      小猫儿被小厮拎著颈皮,一路渐叫渐远,最终没了声音。
      我自那日後便吃不进任何东西,大夫硬往我嘴里灌入药汁,我也无法下咽,每每呕出大半。
      大哥最初还狠著心肠不理我,可几天後,他看我的眼神变得惊慌起来。“画南,别再耍性子了,好不好?来,大哥喂你吃粥,画南……”
      我其实已经虚弱得连摇头的力气也快没有了,看出去的东西,全是模糊摇晃的,慢慢又都变成了一团漆黑,只听到大哥在惊叫我的名字。
      “……来,喝点水……”朦胧中,有温热的蜜糖水缓慢流入我口中。
      我不想喝,除了流衣,我什麽也不想。“……我想见他,大哥,我好难受……我要见流衣……”我闭著眼睛,小声抽噎。
      眼泪很快被帕子拭去,那人柔声道:“小南,我不就在这里麽?”
      我终於听清楚了,竟是流衣的声音。勉力抬起眼皮,下一刻,喜极而泣。“流衣,你真的来了……”
      数日来的病痛苦楚,刹那间似乎都有了回报。我扑进他怀里,紧抓他衣裳,再也不肯放手。“流衣大哥,那天为什麽要骗我,偷偷走掉啊?流衣……”
      他没回答我,只是轻拍我背心,最後微笑道:“好了,小南,你看你眼睛都肿了。再哭下去,要变成小猫儿了。”
      一听到猫儿,我更收不住眼泪,“流衣,你送我的小猫被大哥扔掉了,呜……我讨厌大哥,他只知道教训我,从来也不管我高不高兴……”
      流衣轻叹,搂著我,任由我哭诉。
      很久以後,我才从小厮口中得知,流衣是大哥去舒府请回来的。大哥那天其实也在我房中坐著。我说他的那些话,大哥全都听在耳里,但自始自终,直至悄然离去,他都没出声。
      大哥默许了流衣住进我隔壁厢房,以便照料我。
      只要能看到流衣,我的病情很快好转,几天後就可以下床行走了,只是这场大病也令我瘦了许多。
      “看来我这次,是来喂胖小猪的。”流衣一边喂我吃饭,一边笑话我。
      我嘻嘻笑,若能一辈子都与他同桌共食,我不介意被他喂得胖胖的,做他口中所说的“小猪”。
      一场萧杀冬雨过後,大哥接到朝廷调令,要赴江西上任。
      我大急,怕大哥要我随他去江西,谁知大哥竟出人意料地让我留居平江府,临行还请流衣好生照顾我。“舍弟画南大病初愈,才刚有点起色,不宜长途跋涉。舒兄,我这不懂事的弟弟,就要劳烦你替我多多照看了。”
      “冒兄但请放心,我保证还你一个健康如初的弟弟。”
      大哥看著我,似乎还想说些什麽,最终只摇了摇头,与流衣拱手道别,带著妻妾随从上了路。
      我看著大哥那行车马逐渐行远,心头生出几分不舍,更多的,还是欢喜──大哥去了远方,我终於可以和流衣长久朝夕相处了。
      其後的日子,几乎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流衣他真的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人,知道我不爱吃大夫煎熬的那些又苦又怪的药膳,便亲自下厨为我调制汤水。明明同样放了许多药材,可经过他的手,苦味全消,鲜美无比。
      小猫儿再也没能找回来,他知我难过,又去坊间为我觅来一只八哥鸟,没两天那机灵八哥便跟流衣学会了说话,更绝的是,每次见到我它就扑腾著翅膀,直叫“小猪!小猪!”
      “再叫,就把你拔了毛下锅!”我忍笑,作出一脸凶相恫吓它,心里自然知道那是流衣故意教它的,来逗我笑。
      遇到晴朗无风的天气,他则带了我出府。那还是我第一次骑著马在乡间徜徉,放眼望去,样样新鲜,只可惜没出游几次,天气就一日比一日冷,我畏寒,躲在了房内烤火。
      两只脚,自是老实不客气地黏在了他怀里取暖。看著他一边笑叹摇头,一边温柔地用双手包住了我的脚,我只觉天下最幸福的事莫过於此。
      多少年後,每逢天寒地冻,我便会忆起这一幕,可双足冰冷依旧,肯将它捂暖的那双手却已不在。
      窗外梅香飘萦时,岁末临近。
      大哥人在江西,府里只余我和老管家还有几个仆役,冷清清地没什麽过年气氛。舒府倒派了下人来请大公子回去,流衣与我一商量,干脆带我回舒府过年。
      他的弟弟,舒家二公子,在舒府门口迎我俩下了马车,对我左看右看,笑嘻嘻地道:“你就是小南吧?果然生得秀气。怪不得,怪不得……”
      流衣笑著打断他,“我说钧天,你少拿这眼神来看小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想把他卖了呢!”
      二公子大笑:“大哥,我哪敢啊?”
      “你还有什麽不敢的?”流衣领著我,和二公子边往里走边数落他。“我听下人说,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将我以前几幅字画都偷去卖了。舒家难道还缺银两用麽?”
      二公子叫屈:“翁老爷央了我好几次,愿出千两纹银来买你一幅画啊,大哥,千两纹银啊!四幅就是四千两雪花银!不赚白不赚!反正卖了,你还可以再画嘛!嗯,不过到时候就不能再卖得那麽便宜了,至少也得翻个倍!”
      我听著直想发笑,流衣也是好气又好笑:“你个财迷!当初叫你接掌舒家还真是没错!”
      “这还不得怪大哥你?”二公子理直气壮地道:“谁叫你把琴棋书画吃喝玩乐的才气都占了去,害我这个弟弟学什麽都不成,只好在铜钱眼里翻跟斗了。”
      一个除夕,便在他和二公子的戏谑谈笑中度过。春节里,他兄弟俩自也免不了要出门走动访客,怕我气闷,流衣还叫人回冒府把八哥也取了来与我作伴。
      我府里老管家也遣小厮来请过几回,我却不愿回去,比起冒府,舒家实是热闹有生气得多。
      转眼春浓花开,我才惊觉自己竟已在舒府住了两月有余──有流衣相伴,这光阴便总是过得如此飞快。
      这天流衣和他弟弟受邀外出赴宴,我午睡醒来,问了问仆役,他兄弟二人尚未归来,我左右无事,拎了八哥去院中赏花,放开八哥鸟任它在地上啄食。
      它追著虫豸到处乱跳,最後竟钻进假山底部一个极小缝隙里,进得去却出不来,急得乱叫。
      我忙过去,费了好大劲才将它小心掏出,但它仍折断了两根翅羽。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跑!”我心疼地替它梳理著乱蓬蓬的羽毛,突听有脚步声往院中而来。
      我的视线全被身前那座假山挡住了,只听见一人道:“大哥,今天回来得早,你也别急著去看你的小南,先坐会。”
      是二公子的声音,我正想出去,就听流衣微叹了口气:“钧天,你有什麽话想跟我说,就说吧!”
      “大哥,我也只是想知道,你和冒家小公子究竟算怎麽回事?”二公子的语气难得地严肃起来。
      是在说我!我刚跨出的脚又慢慢挪了回去,手也不自知地捏紧了八哥的喙。
      “你问这做什麽?”流衣似乎有些不高兴,“钧天,我的事,你别过问。”
      二公子重重叹息:“大哥,我担心你才会多嘴。冒家小公子模样是俊俏,对你也热乎,可他才多大?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罢了,连情爱都还没开窍呢,喜欢你大概也就跟喜欢个猫儿狗儿差不多,大哥你还当起真来?我怎麽不知道,你居然对这种小家夥也有兴趣。”
      “你别乱猜。我可没碰过小南。”流衣显得有些无奈,低声道:“小南很好……钧天,有很多事,你不明白……”
      “大哥,我确实是不明白你这些年寻寻觅觅,到底找到了什麽没有,但你每次失意回来,难道我也看不懂吗?之前的我不想多提,可就最近那个什麽混账景大先生,骗走了我舒家传世之宝不说,还害你病得不轻,我要是不过问,你现在还躺在床上咳血呢!”
      “那琴是我自愿赠他的,钧天你莫再提那个‘骗’字。”
      “大哥,你还执迷不悟……”二公子无力,沈默片刻才认真地道:“我心疼的不是那琴,是你啊,大哥。即便那冒家小公子眼下黏著你,等过几年,他长大了,还会喜欢你麽?大哥,你也知道,人会变,是不是?我不想再看你受伤。”
      流衣比他沈默了更久,终於笑了笑,“钧天,新年新春的,别咒我。你的心意,我懂,我自有分寸。走吧!”
      两人的脚步声逐渐离我远去,我呆呆坐到地上,只觉脸上冰凉一片,摸了摸,都是眼泪。
      我早该知道,他怎麽可能没有心上人呢?想到他所有的温柔,所有的体贴,都曾为别人展露过,我的心,蓦然痛到不可开交。
      他凝望著我的时候,究竟是在注视我,还是穿过了我在看他心里所爱的其他人?……
      流衣他,真正喜欢过我麽?这一切,是否只是我一厢情愿?
      我连八哥也没拿,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流衣已在等我,见了我的模样,吃惊地问我出了什麽事。
      我痴痴看著他,忍不住扑上前抱住他,哭著问道:“流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小南,你这是怎麽了?”
      他拉我坐下,想去找帕子给我抹泪。我却紧拉住他不放,吻上他的嘴唇──流衣,流衣,你可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就如绣球一般,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无人能代。我也以为,自己会是你心里那个“绣球”,可原来……
      “小南!”他按住我,错愕万分。
      我被他那种目光刺痛了,再次揽住他脖子,“流衣,你难道不喜欢我,不想和我亲热吗?”
      他侧头避开我的嘴唇,呼吸有些沈,低声道:“喜欢。可是小南,你还小,别这样……”
      我终於模糊了视线──流衣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亲近他。
      是啊,他原本,心里挂念著的人,便从来都不是我,否则也不会一口答应大哥不来招惹我,不至於偷偷雕好了玉像不辞而别。要不是我病重,他也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所说所作的一切,也许只是可怜我这个任性又爱哭闹的小孩子,才来哄我开心罢。
      “我恨你,舒流衣!”我用力推开了他。原来喜欢一个人,也可以变成入骨的恨。
      他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我要回去。”这个地方,再多待上片刻,我也无法忍受。
      他还想劝我留下,我什麽也不想听他说,只坚持要走。
      二公子也被惊动了,见我吵著要走,假意挽留了两句後,对流衣道:“看来我们这舒府,是留不住冒家小公子这位贵客了。”
      流衣神情黯然,最後涩然道:“小南,你一定要走,就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他眼里难以名状的酸楚,叫我无法拒绝。
      那天,他连夜送我回冒府。他本要将那只八哥鸟放上马车,我不要。
      他默默地把鸟笼放回原处,一路上也没再开口,唯独当我走进冒府时,他才低声喊住我:“小南……”
      我以为他有话要说,可回头等了一会,他只是站在台阶下,远远地望著我,最终露出与我初相见那天一样温柔的笑容。“小南,今後别再动不动就掉眼泪了。”
      他上了车驾,轻扬一鞭,驱著马车驶入茫茫黑夜。
      我呆立著,只觉这春夜吹过来的风,竟犹赛冬风,透骨的凉。
      人的感情,有时真是再奇怪不过。
      前一刻还恨不能日夜厮守的人,下一刻,却想离他越远越好。
      我第二天就叫老管家使人送我去汴京探望双亲。老管家意外之余,连连夸我孝顺懂事多了,自告奋勇要亲自护送我回京。
      谁送都无所谓,我只要离开这里……
      花草烂漫的暮春时节,我回到了双亲身边。
      娘亲见到我,自是欢喜,说我又比上次回家时长高了,又心疼我不长肉,脸色也差,少不了将老管家数落一通。
      父亲向来严肃,板起脸道:“夫人你道他是读书读得人也瘦了麽?还不是跟著舒家那大公子整日贪玩,不思上进!”
      我低头大气不出,没想到父亲竟已得知此事,但想想那半载来我与流衣同进同出,也未曾避过嫌,两边府里都有那麽多双眼睛看著,风声传到父亲耳中也不足为奇了。
      “好啦好啦,老爷,画南他才刚回来,你也让他今天歇一歇,明天再训话也不迟。”娘亲为我打著圆场,笑道:“再说画南也就是小孩心重,贪玩了些,又没做出什麽错事来。”
      父亲气哼哼地道:“我就是知道没有,才忍住了没发作。画南,你听著,这次回来了,不准再回平江府去。你要是敢再跟舒家那小子来往,干出伤风败俗败坏门风的丑事,小心为父打断你的腿。”
      “爹,画南知道了。”不用父亲警告,我也不打算再回江南那个伤心地。
      我自此将自己关进了书房,埋头经书之中。双亲大感欣慰,都说我怎麽忽然转了性子。他们却不知,我手里捧著书卷,其实根本看不进只字片言。
      满脑里盘旋的,尽是流衣与我相处的零乱画面。
      他是我生平所爱的第一人,如何忘得掉?
      我泄愤地抛下书卷,呆坐著,心头一片迷惘惶然。
      月末,双亲突然将我叫了去,说刚为我定下一门亲事。
      我愣住。我还远未及冠,谈婚论嫁也太早了。
      “画南,你那未来媳妇可是家世显赫,是当今最得官家宠爱的德妃娘娘的外甥女。”娘亲带著几分尴尬向我娓娓解释道:“她比你小了一岁,近来染恙,经了几个御医也没见多大起色。德妃娘娘最疼爱这娘家晚辈,有心要为她冲喜,选中了你……”
      我苦笑。
      “画南你迟早都是要成亲的。你大哥妻妾娶了一房又一房,可几年了,都没能生出个一男半女来。我冒家香火,看来是要靠画南你来传承了,早些娶妻也好。”父亲干咳两声道:“再说这也是德妃娘娘的恩典,否则我冒家哪里攀得上皇亲国戚?画南,德妃娘娘的意思,这亲事得尽快操办,就定在半月之後。明天你就随为父去女家下聘,知道麽?”
      我除了点头,没有丝毫回绝的余地,
      半月时光,飞快逝。
      府里到处洋溢著喜庆气息,德妃娘娘还特别央圣上赐了功名闲职与我,自有诺多趋炎附势之徒上门道贺,大哥也特意从江西赶回京城,准备喝我的喜酒。
      一切,都恍惚得似一场梦。
      大婚之日前夕,我将自己反锁在红得刺眼的新房内,坐在喜床上发呆。想到明天的此时此刻,我就要与个从未谋面重病缠身的女子共处一室,我身上,就禁不住隐约泛起阵阵寒意。
      难道这便是我想要的结果?
      “……流衣,流衣……”在我察觉之前,那个在我心头脑海萦绕了无数遍的名字已脱口而出。
      我双臂抱紧了自己,低声哽咽。
      “小猪!”八哥鸟的声音陡然间响起,我一震,整个人都跳起身来。
      环顾四下,哪来什麽八哥?可就在我惊慌之际,又听到几声“小猪!”。这次我终於听得清楚,叫声是从窗外传来的。
      虚掩的窗纸上,还隐隐映出一人身影。
      “流衣?是、是你麽?……”我盯住那窗外的影子,却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开窗──我怕那只是我的幻觉。
      那人影终是轻叹一声:“小南,是我。”
      窗户咿呀一声开了,流衣他提了装著八哥的鸟笼,飘然跃进屋,朝我走来。
      八哥扑打著翅膀在笼中上下欢腾跳跃,连声叫“小猪!”
      他放下笼子,怅然笑:“小南,我本不想来京城烦你的,可是它自你走後,就一直病怏怏的,没精打采。如果再看不到你,我怕它会死,所以把它送来了……”
      烛影照在他侧脸,投落一片颤抖的阴影。“小南,虽然你不要它了,它还是喜欢你,想留在你身边。 你就别再丢掉它了,好麽,小南?……小南?”
      他轻叹,柔声道:“你怎麽又哭了?”
      我再也遏制不住满腹的悲伤,扑在他胸前痛哭。“流衣,我真的想你啊……”
      分离过,我才知道无望思念一个人,是何等滋味。“我不要成亲,我喜欢的人,是你啊,流衣……”
      “我都知道的,小南……”他抚摸著我的头发,我的脸,动作那麽轻柔,仿佛怕一不小心就会将我碰碎。
      他的声音也温柔如昔:“小南,你还记得吗,我说过谁能当你的心上人,那人肯定是世上最快乐的人。我也奢想过能成为那个人。你那天亲我的时候,你以为我就没有动心吗?可小南你还这麽年少,我怕你对我,只是暂时的迷恋。等过了几年,你长大了,也许对我就没有感觉了。我不能只图自己一时之欢,害了你。小南,你懂麽?”
      懂了又如何?明日,我便要拜堂成亲,从此再也不能偎依著他,在他怀里尽情哭泣。我抬起红肿的眼睛,向他哀求:“流衣,带我走吧!我对你一定不会变的啊!你相信我……”
      “……别说傻话了,小南……”他紧搂著我,声音渐低:“明天就是你大婚的日子,没法反悔……小南,我本来还想等上三五年,等你成年了,真正清楚自己想要什麽,我们或许还能再在一起。我没料到,你竟然这麽快就要成亲……”
      我不知道他得知我喜讯的时候,究竟是什麽心情,有没有恨过我,可我知道,我将要永远地失去他了。
      那晚,我哭到衣襟尽湿,直至无泪可流,与他一起枯坐著,看窗纸缓慢透了鱼肚白。
      “小南,我该走了……成了亲,你也要像个大男人,知道吗?”他终於轻轻掰开了我的双手,在我额头落下一吻,然後如来时一般,跃窗而出。
      我又只得孑然一人。
      满室冷寂!人,死气沈沈,只有八哥鸟不知烦恼,犹自欢喜地冲我叫著“小猪!小猪!”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返回顶部
本站推荐
我懂你的苦,所以不劝你结婚
人到中年,你欠自己一场奋不顾身
东京梦华录
南麓
亵渎彩虹
元曲三百首
列星恋月
玻璃球游戏
黯黯天日
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