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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番外 风流账之景我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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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春色分外浓,催开了妖娆百花。洛阳城更似锦绣花海,各色牡丹争奇斗豔,雍容绮丽,流霞成波,车轮过处,碾起的尘泥里都隐约飘著甜媚暗香。
      国色天香,花中之王,也不枉我的主人千里迢迢自蜀中辗转赶来洛阳赏花。
      「景荣──」主人隔著车厢的锦帘嘱咐我:「天色不早,找家上好的客栈先歇下,我要焚香沐浴。明天一早,再送我去沁芳花苑。」
      「是。」我扬鞭,赶著马车驶向前方繁华市廛。
      我的主人景我非,虽是商贾出身,若论风雅才情,丝毫不会输於那些文人墨客,甚至比他们更精於此道。
      「赏名花,就如赏美人,须得洁身熏衣才可亲近,否则美人心生不悦,势必蹙额掩鼻,岂非大煞风景?回燕,你说是不是?」
      他在车厢内带笑调侃随行的舞姬,後者连声娇笑,讨好地道:「景大先生说的,当然不会有错。
      他大笑。
      翌日云霞靉靆,沁芳花苑前香车骏马,门庭若市。
      这花苑的主人乃是洛阳城中一富户,嗜爱牡丹,将家中数顷良田都种上了重金搜罗来的牡丹花,又喜炫耀,逢到花开时节,便广邀文人雅士赏花斗诗。
      我那主人自然不会像那班穷酸丁一样,围在富户身边奉迎阿谀,只面带一丝不屑笑容,拥著回燕,往香浓人稀的後院信步徜徉。
      我默默跟随在後,渐入花海深处。前面主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回燕亦讶然:「这人是谁啊?怎麽就躺在这里睡著了?」
      我探头一望,面前好大一丛怒放的黄牡丹,一个身著鹅黄缎衫的青年公子,正安然卧躺在牡丹花丛之中。风动,几片娇黄欲滴的花瓣儿轻摇飘落在他鬓边,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俊美出尘。只是一股浓浓的酒气,便是花香,也盖不住。
      「原来是个醉鬼。」回燕掩唇轻笑。
      主人略微蹙了下眉,正待移步离去,那青年公子却似听到了说话声悠悠醒转,抚著额头抬眸,目光倏地发亮──
      「美人……」他醉态十足,伸手便往前抓去。
      回燕羞红了脸,急忙侧身躲避。我也上前想阻拦这醉酒之人的轻浮举止,可谁知他的目标,居然并非回燕,而是我那主人。
      「大美人,来,陪我再喝一杯。」他拽著主人的衣袖,嘻嘻笑。
      主人的双眉,已经皱成了结。我好气又好笑,却也不便对个醉鬼太过认真,忙著将主人的袖子从他手里解救出来,斥道:「休得对我家先生无礼!」
      正在混乱之际,远处有人在高喊舒兄。
      「啊,舒兄,原来你在这里啊,害我们好找。」两个容貌酷似的俊秀少年快步走来,将他架起。
      这两个少年,我却是认得的,正是此间富户的一对孪生子,先前还在堂上随父亲招呼前来赏花的宾客。
      那青年公子却不依,指著主人犹自胡言乱语:「你们走开,别管我,我还要和美人喝酒呢!」
      两少年大为窘迫,尴尬地向我那主人赔罪:「景大先生莫怪,这位舒兄是舍下的远亲,今日喝多了,有冒失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既是府上亲戚,又是醉酒之言,景某岂会当真。」主人已恢复了镇定,淡淡笑。
      少年们又客套了几句,硬把人拖走了。
      眼看人影消失,主人脸上的笑容也随即褪去,面沈似水。
      任何一人也瞧得出他心情不好,回燕乖巧地闭起了嘴,我也垂眉敛目,低下头。
      主人自幼家贫,以商起家,年近而立已是蜀中首富,处事自然手段圆滑,八面玲珑,纵然遇上再厌恶之辈,也素来不在面上显山露水,唯独最憎人议论他的相貌。
      适才那青年公子几声「美人」,实是犯了主人大忌。
      「景荣──」主人阴沈著脸,低声吩咐:「我在洛阳期间,不想再看到他。」
      我懂主人的意思,应了声是自去办事。寻思著该去何处尽快找几个当地的地痞混混,抽空子逮住那舒公子揍上一顿,以作警示。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打探清楚那舒公子的底细。
      兜转一圈,已是午後。我急著找主人禀报,却在後院遍寻不见,一问苑内仆役,才知道富户在水榭设了茶宴,主人与回燕多半也在那里。
      未近,便见水榭内聚了不少文士,我那主人正坐在青玉案前操琴,周围众人无不闭目晃首,陶醉其间。
      我不敢扰了主人雅兴,悄然在帘外止步,无意中抬头,忽见那舒公子竟也站在帘外聆琴。
      他显然酒已醒,换过了衣衫,见到我,居然还面带微笑朝我点头示意。
      「舒公子。」我走向他,极力压低了声音道:「你来这里做什麽?」
      他低声笑笑:「舒某自知先前酒後失态,特来向贵主人景大先生赔不是的。」
      我虽是男人,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这舒公子确实容色出众,笑意动人,倘若不知他底细,见他这等温雅气度,还真会他生出几分好感,只不过我方才在府里一番走动,已从仆役口中得知他的身份。
      「舒公子,只怕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我直视他,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家主人与公子你不是同道中人,舒公子你就不必枉费心机了,请吧!」
      「这里似乎还轮不到你来下逐客令。」他微露讥笑,不理会我的敌意,反而轻抬脚,想往里走。
      我赶紧挡住他,正色道:「我家主人已对舒公子有所不满,公子又何必再自讨没趣?更惊扰座上的宾客,叫人笑话。」
      他目光一凝,果真停下了脚步,微垂下眼睫,旋而露出个温煦笑容,不再执意入内,仅是隔著那半透纱帘凝望主人。
      我暗自摇头,却也不便再多说什麽,静待主人一曲终了。
      琴音嫋绕未消之际,我依稀听见那舒公子自言自语:「景大先生深谙琴道,想来必定是爱琴之人了……」
      他轻笑,在主人闻声转头前,径自走了。
      「原来他就是江南舒家的大公子。」
      夜间回到客栈,听完我的禀告後,主人淡然哦了声,面无表情,瞧不出他心中喜怒。
      回燕在一旁一直没作声,此刻忍不住叹气,惋惜地道:「看不出那个舒公子风流蕴藉,却爱男风,倒是可惜了。」
      主人似笑非笑地在她白玉凝脂般的下颌轻抚,道:「怎麽?莫非你看上了那个小白脸?不如我将你送与他,说不定他除了男人,对女色也一样受用。」
      回燕大惊失色:「贱妾绝无此意。」
      主人哼了一声,放开了她。回燕一张粉脸煞白,硬挤出点媚笑,却是僵硬的。
      我知道她是真的害怕。只因在她之前的众多姬妾中,有不少均因触怒了主人而遭冷落放逐。
      宠爱时,固然是一赏千金,可主人一旦翻脸,也最是绝情,几锭碎银打发出门,甚或干脆当做生意场上的礼物,送人了事。
      我私下里也曾听得家中下人说三道四,都道主人是商人重利轻义。他们却怎知商场艰辛凶险,主人若非练就了这副铁石心肠,哪还能在蜀中建立偌大家业。
      半月匆匆而过,已到了牡丹花谢凋零时节。!紫嫣红千万颜色,纷纷坠落尘埃,徒闻风动尘香。
      我起初还担心那舒家公子再来纠缠主人,结果倒是多虑了。自从水榭一别後,便不见他踪影。我一打听,原来那舒公子没等花期结束,就回江南去了。
      主人原本并未打算在洛阳逗留这许多时日,却是那富户引荐来几家洛阳城中商户,有意与主人结交。主人也正有心拓大泰源号的产业,与这数人著实周旋了一番,今夜酒席之上,更将回燕赠给了其中一个好色之徒,终是做成几单大买卖。
      我搀扶著已略有三分醉意的主人下了马车,小心扶他上楼回客房。
      「景荣,去叫小厮煮热水来伺候我入浴,你也早些回房歇息,明天就动身。上次关外那批货,快到蜀中了,我得赶回去交接。」他揉著眉心,突地面露疑惑。「我房里怎麽亮著灯烛?」
      我也愕然,抢上一步推开了房门。
      巍巍摇红的烛影里,一人风神如玉,意态悠闲地从榻上站起身,向主人拱了供手,从容笑道:「舒某来得鲁莽,还请景大先生见谅。」
      「舒公子,你擅闯入室,也太过分。」我甚是恼怒,只等主人发话,便要上前赶人。
      他对我视而不见,只转身从榻上捧起个装帧精致之极的琴匣子,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具色作紫朱,看来已颇有年代的桐木古琴,微笑道:「那日舒某酒醉,对先生多有得罪,想来请罪,又怕被先生当做浮滑小人拒之门外,是以返家中取了这张琴权当赔礼,还望先生笑纳。」
      我恍然大悟,难怪他茶宴後便匆忙离去,原来是看到我那主人精通琴艺,故而往返千里,以此琴投其所好。
      他这注,算是押对了。
      主人脸上本有些愠色,此刻全然不见,醉眼也变得清明起来,甩开我踏入房中,盯著那架瑶琴,呼吸竟有些急促,惊喜地道:「这,这莫非是唐琴中鼎鼎大名的九霄环佩琴?」
      「景兄果然好眼力。这琴确是九霄环佩,已在我舒家传了数代。」舒公子将古琴捧至主人面前,「宝琴也需知音赏,景兄琴技过人,当此琴的主人,最合适不过。」
      主人修长的手指缓慢摩挲著琴身,满脸都是喜色,陡然神色一正,逼视舒公子道:「此琴乃是公子家传至宝,景某怎能平白受此大礼。舒公子,你开个价来,景某分文不会少你。」
      舒公子明显愣了愣,随後失笑:「景兄说哪里话来?这是在下赔罪的礼物,景兄只管收下。呵,我舒家虽然未必有景兄富庶,也不至於到了要变卖家产的地步。」
      主人沈吟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舒公子如此慷慨,倒叫景某为难了,不知该拿什麽来回赠舒公子才好。」
      「景兄肯收下瑶琴,在下就心满意足了。若景兄不嫌舒某碍眼,舒某还想向景兄讨教下琴艺。」舒公子说得诚挚,可他那点心思,我岂会不明。
      我本想提醒主人,但看主人那笑容,分明对对方来意了然於胸,根本无须我多嘴。
      「原来舒公子也是琴道中人,那今宵你我倒可以切磋一番。」主人坐下拨弄著琴弦,忽然省起我还在房外,吩咐我快去张罗热汤沐浴。
      我默默转身下楼,房门在我身後悄然阖上。
      低声笑语,夹杂在若断若续的轻缓琴声里,不时隐隐传入我耳中。
      客栈小厮不久便往主人房中送去了热水,我以为主人会借机逐客,谁知小厮很快就出来,说是主人言道,不需他在内服侍。
      我隔窗望著主人房内那两个并肩偎依的人影,只觉不妥,但也无可奈何,只得自行回房休憩。
      那一晚,透过墙壁,我依稀听见了自己不愿听到的声音。
      好不容易熬到窗纸透亮,我起身,轻拍主人房门,迟疑地询问主人是否要延後一日再起程。
      「不用押後。」来开门的竟是主人,已穿戴整齐,神色如常,淡淡地道:「我先去楼下用些早点,景荣,你去伺候舒公子梳洗。」
      他交代完就自顾自拾级而下,我不解地入内,见舒公子还躺在床上,已经醒了,正望著我。
      我却不敢与他对视,飞快移开视线,只因他居然不著寸缕,被子大半都掉在了地上,只余一角盖在他腰间。
      满床桃红锦褥,如同他墨黑的长发一般散乱著,映著他玉白精壮的身体……我头一回惊觉,原来男人也可用魅惑两字来形容。
      我越发垂低目光,从地上捡起他的衣物,准备为他穿上,他却摇了摇头,开口,声音不似昨晚清朗,略带些沙哑:「打些水来,我要先沐浴……」
      等热气氤氲的木桶送到,他慢慢地下了床,慢慢地跨进木桶。
      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面色有些苍白,走动间,大腿内侧隐约露出零星暗红。
      那是,血凝固的颜色。
      我震惊──我先前,竟全都猜错了。
      他已坐进热水里,惬意地轻叹了口气,之前始终打皱的眉头终於舒展开来,细细搓洗,忽然转头朝我笑道:「景荣,你还愣著干什麽?快将你家先生的行李收拾起来,等我洗好澡,我们就上路。」
      「舒、舒公子你,你也要跟我家主人一起回蜀中?」我愕然。
      「这个自然。」他一脸的理所当然,微挑高眉毛,好笑地反诘我:「不然你以为我接近你家先生是为了什麽?难道就为图一宿风流快活?」
      我无言以对。本认定这舒家公子喜好男色,又是出了名的多情,如此大费周章向我那主人献殷勤,无非是贪恋主人美色,到手後必然不会再当回事,可眼下看来,他竟然甘愿雌伏主人身下,他想要的,远比我所料的更多……
      斟酌再三,我还是忍不住道:「舒公子,恕我直言,我家先生喜欢的,向来都是女子,就算今次为你破了例,也不过是被你缠怕了。你再怎麽跟著我家先生,也不见得能得到什麽好处。」
      我说完这番重话,便等著他勃然大怒,结果却大大出乎我意料。他仅是瞥了我一眼,叹道:「你们主仆两人的心思倒还真像。算了,我也懒得与你多说,反正你不会懂。」
      他在笑,隔了淡白飘荡的雾气,我只觉他笑得有几分苦涩。
      我是真的不懂,为什麽我已经把话挑明到这份上,他还要厚著脸皮随我那主人一同返乡。
      主人私下有没有拒绝他同行,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路途中,主人对他始终不冷不热,或许是碍於他舒家在江南的地位,主人才没有明白地把冷淡写在脸上,然而他却丝毫不以为忤,总是笑面盈盈,放佛只要能待在主人身边,便已心满意足。
      「我非──」他倚在主人肩头半真半假地抱怨:「我说了半天笑话,你怎麽也不笑一下,整天就盯著这几本烂账簿看。呵呵,少看一阵,这里面记的银两,难道还会生了脚逃走啊!」
      「舒公子你是富贵传家,不似我这寒门出身,哪知经营的辛苦!」主人略带嘲讽地调侃他,却也终於把视线从账册上移开,顺手将账册合起,都丢给了我。「景荣,你替我收著。」
      「是。」我小心地藏好账册,跟随主人这些年,我当然知道他是怕舒公子借著亲热之际偷窥账目。
      舒家与泰源号,虽然以前并无甚钱财往来,但舒家近年来声势日上,颇有涉足蜀中的苗头,更何况商路如疆场,最是险恶,焉知那舒公子千方百计黏著主人,是否想伺机打探泰源号的内情,为他舒家铺路,甚或想夺取主人的家业。
      主人对他,显然已深怀戒心。回到蜀中後,第一件事便是召集心腹,严禁他们与舒公子谈及任何商号里的事情。
      他甚至,不让舒公子踏足大宅,而是重金在附近为他购置了一座宅子,厨子花仆婢女,都买的新人。
      「流衣,你也知道我府里早晚有应酬,来往人多,你住著不方便,又容易惹人闲话。这宅子还算清静,就当我送你的。」主人说得客气,言辞里却全不容他人半点非议。
      「我非,幸亏我不是女人,否则你岂非要赠我一座黄金屋了?呵……」舒公子自嘲地笑,接过了主人递给他的屋契文书。
      我在旁,明明白白看见他眼里毫无应有的喜色,有的,只是几分无奈与挫败。
      我想他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知道无从下手,知难而退了。
      舒公子的耐性,实在比我想象中强得多。
      由夏入秋,眼看著蜀地竹色青了复变黄,遍地金叶簌簌舞,转瞬又被琼雪盖上了一层又一层,他依旧安心地守在这座别院里。
      闲来作画赋诗,谱曲吹笛,酿上两坛梅酒,要不就和小厮踢上几脚蹴鞠,怡然自得。遇上主人造访,他高兴起来,更捋起衣袖亲自下厨,为主人烧一桌好菜。
      我益发觉得他深藏不露,必有更大的企图。主人的内心,似乎也在动摇。
      故意在酒酣耳热後吐露几单大买卖,故意「不小心」落了账簿在别院……那舒公子却始终不动声色。
      主人瞧他的眼神,逐渐由戒备变为迷惑,逗留在别院内的时间,也与日俱增。有时一曲抚罢,还会对著舒公子出神。
      每逢此刻,舒公子便会取笑他:「我非,我脸上可没有黄金万两,你倒是在看什麽?」
      我侍立在旁,也看得出主人心旌动荡,不禁暗自为主人担忧──我这一向自制极佳,冷心冷情的主人,莫非竟不敌那舒公子日久天长的蛊惑?……
      临近年关的那几天,主人备下厚礼名帖,例行去拜会当地的几位商家巨擘。
      苌员外是其中最财大气粗,脾气也最古怪的一个,唯独对我家主人青眼有加,茶过三巡後他笑道:「景贤弟,去年也是这时节,老夫说想将我那小侄女儿与贤弟你结成秦晋之好,被贤弟你推托了,如今老夫厚颜旧话重提,不知贤弟你意下如何?」
      苌员外膝下儿孙成群,最疼爱的,却偏偏是他的侄女。坊间传闻,那侄小姐乃是苌员外与弟媳私通所生,爱如掌上明珠。
      「贤弟若不嫌弃我那侄女,老夫愿将一半家财给她陪嫁,日後你我景苌两家相互扶携,岂不是美事一桩?」
      边上作陪的苌家长子眼色阴冷,怨毒地盯著我那主人。
      去年,正是因为看穿了此人的满腹怨气,主人不曾应下这门亲事,免得日後生出纠葛无数。这次他不便再立即一口回绝伤苌员外颜面,便笑了笑,推说过几日再来答复。
      苌员外喜形於色,频频劝酒。
      月上中天,酒席方散。我扶著醉醺醺的主人上了马车,交代车夫慢慢驾车,边为主人揉著太阳穴醒酒,边问道:「先生真打算答应这门亲事了?」
      「我已经回绝过他一次,再推辞,那老东西多半会恼羞成怒,给我在生意上使绊子,我可不想结下这种仇家。」主人半闭著眼,眉头紧蹙,显然也极为此事头疼,「可你看苌家那大少的神情,我要真娶了他妹子,他怕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唉,这事拖著再说罢。」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不再言语,半晌突然轻声笑了笑,道:「我险些给忘了,今晚我和流衣说好了要过去他那里。景荣,叫车夫转去舒公子府上。」
      我瞧见他提起舒公子,眉梢眼角的烦愁顿时一扫而空,尽转笑意,心头猛震,咬咬牙,硬著头皮道:「先生,都敲过了二更,舒公子只怕早已睡了。先生不如明天再去。」
      这还是我首遭违背主人的吩咐,主人怔了怔,随即愠道:「景荣,你什麽时候学会替我拿主意了?」他推开我,掀帘,自去叫车夫改道。
      「景荣不敢,只是,难道先生不觉得你近来去舒公子那里去得太勤了吗?」既已开了头,我干脆把平时积压在肚里的话统统掏了出来。「先生最初还处处提防著他,如今却三天两头往别院跑。我看那舒公子是越来越得意了。」
      「景荣!」主人有些恼了,我仍续道:「先生生气我也要说。这泰源号下的众多产业,花费了先生多少的心血,先生就忍心看著他落入外人手里?」
      主人静了一刻,才道:「景荣,我知你忠心,不过舒公子他性子淡泊,你看他每日里只是寄情诗画,悠闲度日,不像碌碌钻营的人,不会来觊觎我的泰源号。」
      「这才是舒公子他高明之处。」我实在看不过主人为他说话,拼著被主人责骂也要点醒他。「舒公子这分明是欲擒故纵,引先生你入局。先生你不是时常教诲景荣,知人知面不知心,先生你才结识他大半载,又能了解他多少?先生你想想看,他是舒家堂堂的嫡系大公子,又不是章台妓馆的小倌儿,要不是有所图谋,怎会甘心被你豢养,还变著法子来讨你的欢心?」
      主人缄默不语,脸色却变得极是难看。
      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可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先生莫非忘记了舒公子是出了名的风流浪荡子,当日在沁芳花苑,又是怎麽轻薄先生的?这种人,最擅长花言巧语,见了美色便穷追不舍,哪有什麽真心可言?景荣只怕先生对他动了真情,上了他的当。」
      「别再说了!」主人陡地怒叱一声,俊雅的面目也有些扭曲起来。
      我一惊噤口,垂头等著挨训,可耳边只闻主人压抑的深深呼吸,良久,他才又低声重复了一句:「别再说了……」
      我这个粗人,也听出了他话里寂寥,为他心酸,却又无言劝慰。
      那一晚,马车最终还是驶回了景府,没有去成舒公子的别院。
      翌日,主人宿酒彻底清醒,闭口不提昨晚之事,忙著安排过年诸般事宜,盘点核查各分号交上的账册。
      数日後,那苌员外居然亲自登门造访,还带来了侄小姐的画像。
      他此行是势在必得,我那主人对画上的娟秀人像赞赏一番後,很爽快地应承年後便上门提亲。
      苌员外大喜,满意而归。我也又惊又喜,更感意外。
      主人卷起画像,随手往书桌一丢,长叹,疲态毕露。「我年将而立,也该为景家留後了,左右要娶,也不必挑挑拣拣了。」他顿了顿,忽又黯然低笑:「景荣,你说得不错,我不该放任自己对他用心。等成了亲,我也可以与他了断。」
      我庆幸他,终於不再执迷不悟。
      接下来的几天,阖府上下都在忙碌,准备主人下聘之物。
      一个除夕,便在忙乱中度过。初一的清晨,大雪飘飞,凉气入骨。舒公子竟破天荒地踏进了景府,在书房找到正在写拜贴的主人。
      「你怎麽不在别院待著,到这里来了?」主人头也不抬,继续写他的帖子。
      舒公子显然没想到主人的态度会这般冷淡疏远,有些错愕,「我非,你那天说好了要去别院,却没去。这些天我都一直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出了什麽事……」
      「你现在不是看到了麽,我好得很。」主人勾完最後一笔,拿著墨迹未干的拜贴起身,吩咐我快命下人备好车马,去苌员外家。
      他已踏出了书房,舒公子却还站著不动。主人皱眉道:「我要外出,你还在这里做什麽?」
      舒公子终是默默走出书房,望著主人,倏地笑了笑,平静地道:「你真的要去提亲?」
      我微惊,不知是哪个仆役多嘴,竟对舒公子漏了风声。
      「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再问。」主人转身就走,却被舒公子叫住。
      「等一等。」
      我第一次看到那舒公子脸上失去了惯有的微笑,他就凝注著主人的背影,轻声问:「我非,我的心意,你不是不明白,你真要这麽做?」
      主人没回头,只是屏住了呼吸。我在也不禁提心吊胆,唯恐主人改变主意,却是低估了主人。
      「……流衣,你问得可真好笑。我景家历来一脉单传,人丁单薄,我是独子,当然要娶亲生子。」主人笑得很冷:「苌家也是蜀中大富,我与他家联姻,最好不过。流衣你若身为女子,我倒是也可娶你过门,可惜你不是。」
      边上恰有几名仆役走过,听到了,都挤眉弄眼地相顾偷笑,更在背後对那舒公子指指点点地窃声议论起来。
      舒公子一张俊脸也微微发了青,我虽然对他并无好感,可见他如此,反而莫名起了丝同情,道:「舒公子,请回吧。」
      主人举步往大门方向走去,也道:「你回别院去罢。要是不想再在蜀中居住,那院子连同院中所有下人随你变卖处置。若嫌不够,要多少银两,只管去我账房支取,只要别把泰源号掏空就行。」
      「景我非!」舒公子终於愤而色变,嗓音都在微颤:「你、你竟然这样看我……」
      他似乎气过了头,再也说不下去。
      主人脚步一滞,终究没停下,径自往前走。我跟著走出十余步,忍不住回头──
      舒公子还伫立原地,直勾勾地望著这边。他的脸色,比脚下积雪更显惨白。
      我蓦地害怕,不敢与他目光接触,快步跟上前面主人的身影。
      任凭我怎麽努力,其後多日,我都无法将舒公子那天的表情从脑海里驱散。我甚至想,倘若主人那日回了头,见了舒公子这等模样,还会不会去苌府提亲?……
      可世事从无回头再来的道理。
      主人下了聘,并把婚期定在春时。蜀中两大豪富结亲,自然要讲足排场,我更是为婚礼事宜忙得不可开交。
      匆匆一月已过,该采办的东西大致已购置妥当,我总算略得空暇,坐定才想起这些天来,都不闻舒公子半点音讯。
      他不是女子,自然无法效仿村野妇人般日日上门啼哭谩骂,但如此风平浪静,反而叫我心中忐忑不安。
      难不成他已经离开蜀中了?我暗忖,思量过後,决定还是去别院一探究竟。
      府邸寂静如昔,管事也还是原先的旧人,看见我,连连叹气道:「景管家,你可算来了。怎麽,景大先生他没来吗?唉,看来公子是彻底没盼头了。」
      听他言下之意,舒公子尚在别院,我问起他近况,管事愁容满面。「不好。初一回来後,公子大病一场,前几天才有起色。」
      我心里一紧,「舒公子不是练武之人麽?怎会轻易病倒?」
      「练武之人不也还是个人嘛。是人,总会得病啊!」管事絮絮叨叨地道:「其实是年前就埋下了病根。那晚公子说景大先生会来,还特意在院中备好了酒菜宵夜,谁知景大先生迟迟没来,公子又不听我们劝,就在院里等了个通宵。你想这隆冬夜的风,那可是赛过刮骨刀啊,他经这一冻,初一又在大雪里出门走动,能不病倒麽?」
      我默然,随管事转过走廊,听到前边琴声隐隐,我低声对管事道:「你去忙你的吧,我有些事情要单独和舒公子说。」
      管事知趣地离去,我轻手轻脚继续前行,就看到舒公子坐在凉亭里抚琴。
      我其实根本就无话与他说,只是想偷偷看一眼,他是否真如管事所说大病初愈。一月不见,他侧脸清瘦许多,面上犹带病容,轻抚一阵九霄环佩琴,又提起手边的酒壶狂饮,他脚边,还倒著两个空酒坛子。
      这样牛饮,神仙也要醉倒。我不知为何,竟想到了初见舒公子那天,他便是酩酊醉卧牡丹丛中。
      那一回,他又是为谁而醉呢?……
      「……呵呵……」他摇晃著酒壶,居然低低而笑,还在自言自语。「为什麽我总是留不住你们?我做的,难道还不够?……」
      我突然不忍再看,想退後,却无意踩断了一截枯枝。声响不大,然而足够令他警觉,微眯起眼,朝我看来。
      「原来是你。」他了然地笑,「是你家先生叫你来的?看我是不是还赖著不肯走?」
      「不是……」我发现自己面对他,竟语拙。
      他轻叹,不再问我什麽,只管喝酒,饮尽最後一滴才缓慢放下空壶,盯著九霄环佩琴沈默了良久,最终静静地道:「回去告诉你家先生,我会走的,不会再纠缠他。」
      他说完,就阖上了双目,肩膀微微耸动,开始断断续续闷声低咳。
      我呆了半晌,实难忍受四周令人窒息的空寂,返身离开了凉亭,没走几步,只听他一轮猛咳,旋而发笑。
      我扭头,正看见他抬手抹唇,袖口上,依稀印著几点猩红。
      我自问跟随主人走南闯北,一向识人最准,唯独这次,我想我大概看错了他,更做错了……
      然而错了,也就错了,难道还能叫主人悔婚?况且娶亲,也是主人的分内之事。回府途中,我在心底反复地告诫自己,任主人对舒公子用情再深,他终究得为景家留下子嗣。
      如此,我心中才仿佛舒坦了少许。可看到府中到处已开始张灯结彩,我并未感觉到半分该有的喜悦,反觉沈闷难当。
      主人巡视过几处商号,午後归来,就将自己关进书房,对著账目发呆,在我以为他神游海外时,他却会倏忽露出个不自知的笑容。
      那种温和轻松的微笑,他只有在面对舒公子时才会展露,如今,却只能空对身前冰冷空气。
      我一时间再也遏制不住,冲动地道:「先生,要不要去看看舒公子?」
      出口,我才省起自打初一之後,舒公子这三字便成了主人的禁忌,再无人在他面前提起。
      他一震,愕然审视我:「景荣,你说什麽?」
      「……先前,我去过别院,听管事说,舒公子近来病了一场,我看他气色也不太好……」眼见主人面色越来越差,我不由得暗恨自己多嘴,更不敢将舒公子咳血之事告诉他。
      主人已坐不住,不待我说完,便推门大步走了出去。
      可他终是迟了一步。
      舒公子已经不在别院。那架瑶琴,还在凉亭琴案上搁著,风里,犹有酒香迂回。
      「景管家,你走後没多久,舒公子就说想出去散散心,也走了。」管事安慰著主人,「我见公子他什麽也没拿,应该不会走远。」
      主人宛如失魂落魄,根本没将管事的话听进耳中,只一根根地摸著琴弦,陡然问我:「景荣,舒公子最後有没有和你说些什麽?不要骗我。」
      我鲜见主人如此,只得将舒公子所言如实奉告。
      「……不会再纠缠我……」主人喃喃重复,反常地大笑起来。
      我和管事相顾惶然,又不知该如何劝他,只能等主人笑声逐渐低落,最後噗地坐在石凳上,怔怔地道:「流衣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其实也心知肚明,舒公子不会再出现,却始终还心存一份侥幸,直到回府後,终於死了心。
      账房通事已在厅上等候主人多时,手里拿著别院的房契文书。「这是方才舒公子送来的,他说担心放在别院人多手杂给弄丢了,要我交还给先生。」
      房契下,还有一大叠厚厚交子票据,均是这大半年来,主人嘱我交给舒公子的日常花销,他竟分文未动。
      我懊悔自己曾那般看轻诋毁他,向主人请罪,主人却木然摇头:「我若信得过他,任你怎麽说他的不是,我也不会变。错的人,是我。」
      我怕主人也会如那舒公子一样积郁成疾,便向主人提议,可要命人即刻四处寻觅,把舒公子找回来。
      主人只是笑了笑,低声反问我:「景荣,我还有何颜面再去求他留下来?」
      我语塞。
      主人毕竟也还有他的骄傲,有他不得不维持的偌大产业和底下千号人的生计,还得日复一日,与诸多商家周旋谈笑。
      桃花红尽时,苌家小姐的花轿进了门。
      这位新夫人倒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主人人前待她也算礼数周到,可人後,是真个相敬如宾──她在主人心目中,也只是个过客而已。
      得了苌家的财力襄助,泰源号的生意越发地如火如荼。四年光景,已将分号设到了大江南北,唯有舒家所在之地,主人从不踏足。
      那是他心底一块碰不得的禁地。
      他不再提起有关舒公子的一个字,唯有每年牡丹花开时节,不管多忙,他都会抛下一切,前往洛阳赏花。
      夫人的肚皮,一直没动静,主人也不著急。那苌员外却心急如焚,请了不少名医来把脉,结果诊知夫人先天有缺,无法受孕。
      苌员外心中有愧,更是将苌家大把田产相赠主人,以助他那侄小姐固宠。甚至还为主人买来了好几个美姬做妾。
      那些美姬,主人连看的兴致也自缺缺,笑问我要不要从中挑选一二做妻妾,我只是摇头。
      我想我只怕这辈子,也弄不明白这些最是伤人的情爱,更不想涉足其间。
      只要能看到主人再露欢颜,我便已知足。
      又是一年春风暖,从洛阳赏花归来,我听说城中新开业的一家酒楼口味甚佳,便为主人订下了坐席。
      菜肴果然出色,然而主人的心思,不在酒菜上,反频频望向在酒楼里弹唱卖艺的几人。
      我不明所以,暗忖那歌姬模样尚自不如府里的那几个,待看见了坐在最後弹琴的少年,我蓦然醒悟──
      一个清瘦文静的少年,琴艺平平,可他低头侧脸间,隐隐然有一两分与那舒公子相似。
      一两分,已足够。
      宴罢,少年已坐到了主人的车厢内,怯怯地望著自己的新主人。
      「如衣……」主人唤著为少年起的名字,笑道:「不用叫我爷,叫我的名字我非就好。」
      少年有些惶恐,嗫嚅片刻才在主人的催促下小心地唤了主人一声「我非」。
      我在车厢外听著主人终於又一次开怀大笑,却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悲。
      如衣住进了别院。
      那座别院,自从舒公子离去後,深锁至今。而今重又开启,洒扫修葺,移栽花木,拾掇得犹如往昔。
      主人更隔三岔五来别院探望如衣,亲自指点他琴艺,又聘请名师,教如衣作画写诗。如衣的穿戴打扮,也完全模仿当年的舒公子。
      看著这少年一点点地变得更像舒公子,主人的笑容也日渐变深,对如衣益发宠爱,仿佛要将当日欠了舒公子的一切,悉数补回。
      如衣受宠若惊。不知陈年往事的仆役们自然更认定如衣是主人心头最宠,对如衣极尽奉承。少年起初还本分,慢慢地,便被仆役们纵惯得忘乎所以,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当然到了主人面前,他还是懂得扮足乖巧。
      他背地里的骄纵傲慢,我全都瞧在眼里,却也不想去主人跟前多话,反而觉得少年既讨厌又可悲。
      纵使主人再如何溺爱他,予他锦衣玉食,主人也不曾真的当他是舒公子看待。舒公子留下的那张九霄环佩,始终锁在琴匣中,不容任何人碰触。这如衣装痴撒娇地求了好几次,主人都不答应打开给他一看。
      既然主人只当他是个聊以寄情的替身,我又何必太过认真,坏了主人难得的好心情呢?因而对少年的劣迹,我也就眼开眼闭,权当未知。
      我没想到,一时的纵容,竟酿成了日後滔天大祸。
      这年夏,苌员外逝世,夫人悲恸欲绝,祭奠归来後一连数日茶饭不思,卧病在床,主人便在病榻边相伴,直待夫人病情好转,才去别院。
      如衣见主人来到,浑不似往日殷勤,反倒沈著脸赌气。
      「怎麽,晚来了几天,你就生气了?」主人笑著打趣他,拥他进了琴室,笑容猛然僵硬。
      琴案上,赫然放著九霄环佩琴,那同为古物的琴匣竟已被劈得稀烂。
      主人震怒,声色俱厉。「你竟敢碰它。」
      他过去想拿瑶琴,如衣抢先一步,抢过琴,恨声道:「你以为没有钥匙我就打不开琴匣了?你越不许我看,我就非要看。」
      主人面色铁青,一字一句地道:「如衣,你给我把琴放下。」
      「偏不!」少年一反常态,居然吼得比主人更大声,眼圈却已通红。「我真是傻子,还当你喜欢我。景我非,你骗我,你喜欢的,是这张琴的主人舒流衣,还给我起名如衣。如衣,如衣,你就是要把我变成那个舒流衣。景我非,你欺人太甚!」
      我奇怪他怎会知晓此事,再一看瑶琴,以前未曾注意,这回我发现原来瑶琴尾端一侧刻著好几个名字,都是舒姓,显然是舒家历代收藏人的姓名。最末那名字,便是舒流衣。
      「如衣,我只说最後一遍,给我把琴放下。」主人缓步朝他走去。
      少年瞪著他,泪珠簌簌滚落。「我非,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主人闭口不言,可如衣已知答案,惨笑著点了点头,「好,你要我把琴放下,我听你的。」
      「不要!」我看出他目光有异,冲上前想阻止他。如衣疾退两步,狠狠地摔下了瑶琴──
      一声闷响,那张价值连城的九霄环佩琴顿时断裂成数截。
      主人死盯著琴,慢慢抬头,怒吼,宛若伤禽。
      生平第一次,我见他愤怒如狂。我赶紧拖住他,不如此,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出手打死如衣。
      那少年死不足惜,我却不能让主人背上官非。
      一顿鞭笞,将少年打得遍体鳞伤,他仍不肯住口,兀自不停地咒骂主人和舒公子。
      我指使仆役快将人拖出别院,丢得远远的,免得主人再受刺激,要了他的小命。回过头来,主人也已如同被抽走了全身力气,瘫坐在断琴边,愣一阵,又笑一阵。
      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劝解他。
      大半月後,主人终於稍稍振作了些,应邀出门做客。
      请客的,是主人的妻舅,苌员外那长子,如今已是苌家名正言顺的当家人。尚在重孝期间,他却全无半分悲戚,反而大宴宾客,极尽铺张。
      主人本不愿与此人多往来,经不起他数度遣人来请,拗不过情面,便带著我去了。
      筵席设在苌家後园的楼台上,宾客济济,歌舞丝竹,喧闹不绝。行过两圈酒令後,苌家长子笑道:「最近新来的说话班子,据说不错,我今天特意请了来助助兴。」
      他一挥手,管家忙领著早已等候在侧里的数人鱼贯而入。
      主人原本挂著笑,在与周遭人应酬,这时不觉变了脸色,气恼万分。
      我也直叫糟糕──班子里那个少年,可不正是前些日子被逐出别院的如衣!他行动间还略见蹒跚,显然鞭伤尚未痊愈,身上却穿得华贵,仍似旧日舒公子那身打扮,正用怨恨的眼神,冷冷望著主人。
      主人猛放下酒杯,就要告辞,却被苌家长子皮笑肉不笑地拦住。「景兄这麽急著要走,也太不给我面子了,横竖听完一段再走不迟。」
      那边众人坐定,已开始绘声绘色地说起故事来。我才听了两句,满脸的血轰地都冲上了头顶。
      他们说的,竟是舒公子的风流韵事。
      「话说那舒家大公子,生为男儿身,其实啊,前世乃是修炼得道的狐女,今生误转了男身,可笑他皮囊里仍是一副媚骨,专寻男子吸食精魄……」
      如衣扮作了舒公子,随著那说话人作出种种放浪媚态,惹得座上诸人大声哄笑。苌家长子更是满嘴猥亵:「瞧这骚劲儿,这舒公子床上功夫肯定更加销魂,哈哈哈……」
      我至此,已看出这一切必定是苌家长子安排的。他多半对主人与舒公子的往事有所风闻,恰巧又遇上了被主人赶走的如衣,两人自然一拍即合,故意邀主人赴宴。
      我不想再看,别转头,却不知如衣又作出了不堪的举止,众人笑得益发淫邪。
      主人气得浑身都在颤抖,陡地怒吼,猛冲上前──「你住口!!!」
      栏杆断裂的声音和如衣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楼上猛变死寂,紧跟著惊呼四起。
      我骇然冲到断栏边往下一看,如衣掉落在草地里,头颅旁晕开了一大摊刺眼的鲜血,将他身上锦衣与周围草地都染成了血红。
      「景我非,你竟然杀了他!」苌家长子一把扯住主人,大叫大嚷道:「死了人了,死了人啦!还不快去报官!」
      主人面如死灰,丝毫没有挣扎。我却惊得连呼吸也停了──主人啊主人,你明知苌家长子的目的就是要激怒你,你为什麽还要失控地往他的圈套里钻!
      衙役很快来到,将主人带回官衙。
      众目睽睽,都看见了他推如衣落楼,如板上钉钉,毫无回旋余地。那官爷也曾和我那主人称兄道弟,现今受了苌家的重赂,与苌家长子沆瀣一气,竟毫不念往日情面,径自定了死罪往上呈报。
      夫人闻知噩耗,哭得死去活来,要我陪她去苌家跪地苦苦哀求,又应承送上景家全部家产,只求苌家长子放过主人。
      苌家长子犹在悻悻作态:「妹子快起来,我非怎麽说也是我的堂妹婿,我怎麽忍心见他掉脑袋呢?只是官府难以通融,不过妹子你放心,我这做兄长一定替你好生打点。」
      夫人信以为真,对他千恩万谢。我实难相信那个阴险小人,回府後思量再三,叫了个靠得住的人,快马去江南舒家。
      舒家立足江南,已有多年,虽主营商,但族支绵延,入仕的也不在少数,或许能救得主人。
      若非事关主人生死,我是万万不会派人去舒家。只是那舒公子,是否还肯顾念旧情营救主人?……我忆起那天他咳在衣袖上的点点殷红,苦笑著不敢再往下想。
      我等得望眼欲穿,送信人终是风尘仆仆归来,一脸的沮丧──舒公子的胞弟,也即是舒家的当家人倒还算客气,并未将他拒之门外,还赠了他骏马回程。
      「可是舒当家的说,舒公子已离开了舒家,在他乡定居。舒家朝中也没什麽人物,帮不上忙。」送信人越说越小声,吞吞吐吐道:「他还说,舒公子前几年从咱们蜀中回去後,病得不轻。景管家,我听舒当家的口气,对景大先生很是不满,舒家是肯定不会帮忙的了……」
      我默然,暗恨自己早知这结果,何苦还要去自取其辱。
      而今,也唯有将最後一线希望寄托在苌家长子身上。我遣散奴仆,加快变卖了泰源号名下各处产业,连景府也卖了,与夫人栖身府邸附近的小茅屋,将银两源源不断送去苌家和衙门。
      那两人眉开眼笑,拍著胸脯说定会为主人说情,换个酒醉误伤,从轻发落。
      不久後一纸文书,却将我和夫人的盼望撕得粉碎。
      主人被判秋後处斩。
      那两个贪得无厌的禽兽,吸光了主人半生的心血,还不肯放过他,非要置他於死地。
      我悲愤欲狂。夫人再也经受不住这打击,一病不起,在主人问斩之日的前几天咽了气。可怜这温婉无争的女子,最後入殓时竟连口像样的好棺木也没有,只得一口薄皮棺。
      我葬了夫人,收拾起屋里最後一点值钱器物拿去典当,为主人买好寿衣棺材,随後去了死牢。
      牢头曾收过我不少银两,便没为难我,放我入内去见主人最後一面。
      主人下狱後,我还未能见过他。我料想他落在苌家长子手中,必定遭罪,可此刻亲眼得见,我还是无法相信,面前这躺在草堆里的一团血肉模糊,真是我那风华绝伦的主人。
      他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血脓与破烂的衣服碎片凝结在一起,已分不清颜色,散发著伤口溃烂的恶臭。被上过夹棍的双腿未得医治,肿得像两个水桶,而那修长十指,全被夹碎了指骨,连指甲也被拔了去。
      这副模样,即使出狱,也绝对活不长久。
      我失声痛哭。
      「景荣……」主人气若游丝,神智却格外地清醒,嘶哑著嗓子笑:「哭什麽?过两天,我就解脱了。」
      「先生,你为了舒公子落到这个地步,值得吗?」我几已泣不成声。
      主人没回答我,目光穿过了我身後的牢门栅栏落在空白处,出神许久,才喃喃道:「明年春天,沁芳花苑的黄牡丹,又要开了……」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茅屋,找出菜刀,一边磨刀一边落泪。
      等两天後收敛安葬了主人,我拼著这条命,也要杀了苌家长子那畜生。
      我满腹的怨气,夜不能寐,将近黎明时才勉强阖眼,刚入梦,猛被人拎著衣襟抛到了屋外草地上。
      「谁?!」我急忙爬起身,气怒交迸。难道是苌家的打手想来赶尽杀绝?
      晨光里,面前是个我从没见过的陌生男人,身材颀长,雪白衣裳不染纤尘,黑发随风凌乱飞,脸容俊美冷漠得叫我不敢多看,但也异常苍白,仿佛长年累月都不见日光。
      他身後那人,我却一眼就认了出来──竟是舒流衣,正抱著我那本该在死牢的主人,慢慢地坐到草地上。
      「舒、舒公子,是你救我家先生出来的?」我惊喜过头,说话都结巴起来。
      陌生男人袖子一展,拦住了我,声音和他的容貌一样清冷凛冽,威仪逼人。「别吵,让他们说话。」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不该再出声打搅主人和舒公子──主人已在弥留之际,这或许是他们最後一面,而後便将天人永隔。
      只是这俊美非凡的男子,又是舒公子的什麽人?想起送信人的话,我也有些分晓,苦笑著没再吭声。
      「……流衣?……」主人躺在舒公子怀里,犹似梦中。「真的是你……」突然惊叫,挣扎著抬起了手,想抚摸舒公子的脸庞。「你的脸,怎麽会受伤的?是,是谁弄伤你的?」
      我的视线也不由自主转了过去,果然见到舒公子面上有好些条极淡的伤痕。
      「还痛不痛?……流衣……」主人还在颤声追问,声音似乎都快哭了出来,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奇痛。
      边上那陌生男人听见了,表情有点复杂,转身背负起双手,走到了远处,抬起头望日出。
      「没事,只是小伤。」相隔数年,舒公子的声音依旧如我记忆里温雅柔和,他小心避开主人伤处,握住了主人枯瘦的手腕,轻声道:「我非,是我没能早些赶来。我弟弟钧天叫人带话给我,说你出了大事。我和……和他已经日夜赶路,可还是来晚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当日找上舒家,确是没错。那个舒当家的嘴上说得狠,暗中还是帮了忙。
      「他?……」主人的目光,朝这边搜寻过来,最後落在了那雪衣男子颀长挺拔的背影上,停留了一刻,转头吃力地问舒公子:「他是谁?」
      我的心脏骤然间抽搐,紧盯著舒公子,怕他接下来会说出主人不愿听到的话。
      舒公子也明显有些踌躇,「我非,他是……」
      他还在沈吟斟酌,主人突低咳两声,摇头道:「不用告诉我。」
      舒公子了然地止了声,主人却微微笑了,凝望著舒公子,仿佛舒公子脸上有他永远也看不够的东西。「流衣,我只想知道,五年了,你心里还有我麽?……」
      「有。」舒公子没迟疑,柔声道:「我非,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你。」
      主人刹那间容光焕发,我在一旁也感受得到他话里的欢喜。「有就好……也不枉我为你赔上这条命了……」他又深深吸了口气,眼帘却缓慢垂了下来。「流衣……再抱紧我一点……我有些冷……」
      我看著舒公子小心翼翼地搂紧了主人,他的脸,也不顾主人满面凝固的血污,与主人耳鬓厮磨,温柔地在主人耳畔低语:「我非,我就在你身边呢!等你伤好了,我们再去洛阳赏花,好不好?」
      主人似乎也被他勾起了当日回忆,闭著眼睛,露出了笑容。「我还要看你穿著那件鹅黄衫子,醉倒在那株花下……然後……然後再去水榭弹琴……流衣,我还记得那天你就站在水榭外面偷听……我就想这人的脸皮真、真厚,还敢追来听琴……」
      「原来那次,我非你早就发现我在外面了。」舒公子握起主人一只手,用嘴唇轻柔地一一碰触著那五根被折断变形的手指,哽咽著笑: 「早知道,我索性再厚颜些,只管进去见你,也不用来回洛阳地奔波。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可以更早上一些,再多上几天。」
      「……呵……现在也不迟啊……」主人的声音终於越来越低、越慢,宛如梦呓。「流衣,你看那些牡丹,开得真是娇豔……你的九霄环佩呢?拿给我,我来弹……这次,我只弹给你一个人……听……」
      我等了很久很久,主人都没有再吐出一个字。他脸上干涸的血迹,被舒公子的眼泪化开了,慢慢地顺著他的眼角流。他的嘴角,微弯著。
      他最後,应该是快活的……我跪倒在地,埋头草丛间,嚎啕。
      日头已挣破了云翳,照拂大地。纷乱的马蹄和呼喊声,也随风隐隐飘近。
      「流衣,官差追来了,走吧。」那个雪衣男子终於打破沈默,上前轻轻摩挲著舒公子的头发,动作之温柔,一点也不像他的外表,可他说出来的话,冷到及至。「不过回昆仑之前,得先杀了那两人。」
      当日,苌家长子和那狗官的死讯,传得满城皆知。
      我已坐上了远行的船只,决定远离蜀地,余生也不再踏入──泰源号已成过眼云烟,蜀中也没了任何让我羁留的理由,只除了主人……
      我回望岸边,烟尘滚滚,只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那舒公子和雪衣人,已难觅踪影,连同主人的尸身,也一并带走了。
      我本想将主人葬入景家祖坟,舒公子却始终抱著主人不愿松手。「我答应过我非,要带他去洛阳赏花……」
      「可现在离洛阳花开,还有数月啊……」我想劝阻他,那雪衣男子一直默然看著舒公子,此时冷冷扫我一眼,寒声道:「流衣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你家先生的身後事,自有我和流衣安排。」
      在他剑锋般锐利的目光注视下,我根本没胆反驳,况且我也相信舒公子必不会待薄了主人。
      今生此世,再与舒公子相聚,不也正是主人心中真正所盼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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