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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番外 风流账之隋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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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姓隋,单名一个棠字。许多人第一次见到我名字,都误以为我是个女孩儿。
      等我五岁那年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明白海棠花的棠与大唐盛世的唐有天壤之别後,我不满地质问老爹为何给我起了个如此不够威风的名字。
      我那身为湘西风雷五行堂堂主的老爹笑眯眯地回忆道:「当年你娘怀著你的时候啊,吃什麽也不对胃口,就好她那手帕交金夫人做的海棠糕,百吃不厌呐。你娘本来想叫你海棠的,我说三个字的名儿喊起来多麻烦,就叫隋棠好了。」
      边上几个丫头听著,都掩起嘴偷笑。我气呼呼地抗议:「我不喜欢这名字,我要改名!」
      娘一直在嗑瓜子,这时把杏眼一瞪,「你这孩子真不懂事!爹娘起的名儿,你能随便改吗?不准改!」
      我最怕娘发火,扁了扁嘴,哭著就往外跑。
      老爹小声埋怨娘:「师妹,有话好好说嘛!你瞧你把孩子吓的。」
      「嗨──我管教儿子,你不帮我,还反过来说我,想造反了你啊!」娘揪住老爹的胡子大发雌威,听到老爹连声求饶才松手,得意地道:「养儿不教,父母之过,就得对咱们儿子严厉点。他长大成人,自然知道咱们的苦心了。何况我还给他订了门娃娃亲,金夫人家那小闺女现在就是个美人胎子,将来准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女承母业,肯定也能做一手上好的海棠糕,儿子到时谢我还来不及呢!」
      我捂紧了耳朵──我才不要娶个会做海棠糕的老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哪天睡觉里说梦话漏了口风,娘开始隔三岔五请金夫人带著女儿上门游玩,还故意让我和那小丫头两个人待在一块。「儿子啊,人家玲珑是客,你要好好照顾玲珑妹子。」
      娘撂下一句,就和金夫人偷笑著走开了。我转身看著那个小脸胖嘟嘟,鼻下还拖著两条青龙的「美人胎子」,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在被玲珑小跟屁虫纠缠了半年之久後,我终於听到了好消息。金夫人举家要北上去关外营生,没十年八载的,不会回来。
      最好永远都别回来。等爹娘送别了金夫人全家,我欢呼雀跃,拿起弹弓木剑去找堂里同龄的夥伴玩耍。
      舞刀弄枪,才是我最喜欢的事情。
      十七岁时,我已经在湘西一带武林中打出了名气。老爹和娘老怀欣慰,都说我没给他俩丢脸。两人一琢磨,便在我十八岁生辰那天把堂主的位子丢给了我,双双云游四海去了。
      我於是成为风雷五行堂最年轻的一任堂主,带著我那帮同样年少气盛的弟兄们一心想做点大事出来。
      这年开春,地方涝灾肆虐,朝廷拨下了赈灾粮银,却给官府私下截留,中饱私囊。我带弟兄夜闯官衙,宰了那贪官,逃离时不慎中了一箭一刀,还和弟兄们走散了。
      等我最终甩脱追兵,天已大亮。置身处是个郊外的小山岗,晨鸟啁啾,阳光拂在我身上,我却只觉阵阵发寒,眼前发黑,失血过多晕厥的前兆。
      我忍痛拔下箭矢,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也几乎耗尽了我残存的那点体力。我口干舌燥,勉力挪向前方那条小溪,没走出两步,就再也抵挡不住强烈的晕眩感,一头栽倒在地。
      昏沈沈之际,冰凉的水滴陆续落到脸上……
      下雨了?!我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身边就是那条潺潺流淌的溪水。
      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漂亮年轻人正用帕子蘸了溪水替我擦脸,朝我笑了笑:「你醒啦!」
      我用最快的速度将他从头到脚一打量──穿的华贵,佩戴的,更是精雕细琢的上等玉饰。
      「……废话……」我最看不起的,就属这种富家公子哥儿小白脸,於是很不屑地瞪他一眼,声音之嘶哑却令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年轻人虽然被我抢白了,但只是微怔了一瞬便恢复过来,似乎一点也不生气,依旧面带微笑,客气地道:「你渴了,我打些水给你。」
      他腰间明明悬著个镶玉的银制扁水壶,却不用,摘下片大树叶,舀了溪水送到我嘴边。
      一连喝了好几捧清澈可口的溪水,喉咙不再渴得冒烟,再看他跑来跑去的,给我汲水,我对他也就没那麽讨厌了。
      怎麽说,毕竟是他救了我。
      我干咳两声,道:「我叫隋棠。唔……我身上的伤口,是你帮我包扎的罢。」
      他眼里笑意越发深了,倾身靠近我,几缕乌亮的发丝随之拂过我耳畔,清清楚楚地吐出两个字:「废话。」
      这家夥,分明是对我之前那句「废话」怀恨在心,逮著机会便来回敬我。我就知道这种公子哥儿貌似温文有礼,骨子里都是奸猾之徒。
      「那就谢过了。」我没好气地丢下句客套话,咬咬牙,强忍伤痛站起身来。
      两处伤口都得尽快回去找大夫医治,还有昨晚失散的弟兄们,不知有否安然回风雷堂……我越想,越是心急如焚,随手捡起根树枝权充拐杖,一瘸一拐往前走。
      年轻人跟在我身旁,干咳一声,问我:「隋兄弟,可要在下扶你?」
      「谢啦,不用。」我很干脆地回绝他,可他丝毫不以为忤,仍笑吟吟地道:「隋兄弟,在下舒流衣,不是坏人。」
      哪个坏蛋会承认自己是歹徒!我益发觉得他不顺眼,板起脸道:「你不是坏人,我是。你别再跟著我。」
      那一刻,我看见他那双柔亮若春水的眼波里满是浓浓笑意,嘴角也弯起了好看的弧度。
      还笑!我瞪著他,正在头疼该怎麽摆脱他时,一阵呼唤由远及近。
      是堂里的弟兄,个个面露惊喜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堂主,我们可算找到你了。」「堂主,你伤势重不重?我来背你!……」
      果真不愧我的好弟兄啊,来得正是时候!我大喜,对年轻人拱了拱手。「舒兄,有人助我行路,就不劳你再跟随了,後会有期。」
      他终於停下了脚步,笑一笑,也道:「後会有期。」
      我於是很放心地随弟兄们回到五行堂,一箭一刀当时虽然令我失了不少血,所幸都没中要害,将养几天後,我已经行动无碍。
      著人打听外面风声,说是朝廷已派了新人来接任遇刺身亡的官吏。新官上任,倒还算清廉,规规矩矩地赈灾发粮,捉拿刺客一事,也怕引起民愤,只随便贴了几张认不出面目的悬赏告示敷衍了事。
      我忧虑全消,安心养伤。至於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舒流衣,更被我抛到了脑後。是人都听得懂我那天真正想说的是「後会无期」,尤其像他这种聪明人,应该明白我对他并没好感,不会再来自讨没趣罢。
      可後来我才知道,我完全想错了他。又或许,我其实从来都未曾真正了解过他。
      十天後,一张拜贴送到了我手里。
      我对著帖子上的署名干瞪眼,可气边上那门房丝毫不会看人脸色,兀自笑道:「这位舒公子模样俊,人又谦和有礼,堂主,您什麽时候结识了这麽一位出色人物?」
      「多嘴!」我把拜贴丢回他怀里,不耐烦地挥手。「跟他说本堂主还在卧床养伤,不见客。」
      门房嘴巴一张,似乎还想替他说话,被我瞪了眼,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我以为他吃了这次闭门羹,总该懂得知难而退,谁想数天之後,居然又陆续收到了他第二、第三张拜贴。更绝的是,还有他附上的十全大补汤和一支百年老山参。
      门房显然已被他灌饱了迷魂汤,竟吃里扒外帮著他说话:「这位舒公子来得可殷勤了,又送这麽厚礼,堂主您就见上一面吧。」
      我怒:「究竟你是堂主还是我是堂主?去,把东西都退回去,说我仍在休养,谁也不见。」
      门房苦著脸去了。我不信,舒流衣还会再厚著脸皮登门造访。
      之後几天,果然风平浪静。我的伤势早已愈合,再也待不住家中,适逢城里新来一戏班子,据说有几出武戏做功扎实,颇是热闹,我便带了几个弟兄去捧场。
      台柱确实有两下花架子,不过在我瞧来平平无奇,倒是中场那说话艺人诙谐风趣,一段说话引得在座者尽皆开怀大笑,我也听得津津有味,突听一人来到我身边,轻声笑问:「敢问隋兄弟,你旁边这座位可曾有人坐?」
      我正听得入戏,头也没抬,随口道:「没人,你随意坐。」说完猛觉那人声音有些耳熟,扭头,对上那双悠然含笑顾盼风流的眼眸。
      「既然隋兄弟叫我坐,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装作看不出我的怒气,施施然挨著我入座。
      「姓舒的,你为什麽非要纠缠不休?」我压低了嗓门,要不是顾忌周围人多,我早就翻脸走人了。
      他望著我,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故作惊讶道:「隋兄弟上回不是说与我後会有期麽?我还当隋兄弟见到我,会高兴呢!」
      论耍嘴皮子,我自知不如他,干脆头一转,眼不见为净。
      「隋兄弟,隋兄弟……」他轻唤数声,我都不理不睬。他静了片刻,终是幽幽叹了口气:「隋兄弟,我当真这麽叫人讨厌麽?」
      他坐得离我极近,叹出的气息悉数袭上我耳朵和脖子,一阵暖,更一阵痒,竟令我腰後莫名其妙地掠过丝酥麻入骨的感觉。我颈後寒粒顿时炸开一大片,陡地跳起,连几个弟兄也来不及喊,拔腿就往外走。
      几声低笑便在我身後响起。我知道他多半看穿了我在落荒而逃,不由恼羞成怒,回头狠狠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别以为救过我一次,就可以肆无忌惮。真要把我惹急了,哼哼……
      事实证明,我当时的眼神,肯定还不够凶神恶煞,对他压根没半点威慑力。
      两天後我去五行堂所开的酒楼喝酒,他竟又不知从何收到风声,比我还早一步,坐在了窗边,温著美酒,轻酌浅饮,边朝我微笑。
      我很想掀桌子拍凳,质问他究竟想干什麽,可这里是我五行堂的产业,我总不能砸自家的酒楼出气,只能憋著满肚子的怒火,转头下楼。
      翌日,城中与我交好的几名侠少邀我共赴郊外春猎,到得城外,他一骑赤马,也夹杂在行列之中,还与众人谈笑风生。
      这家夥的面皮,简直堪比城墙!我暗自磨牙,原先的好心情刹那间不翼而飞,丢下弓箭,不理会余人挽留,径自策马奔离。再不走,我怕自己一时冲动,当场就将他射个透明窟窿。
      而後一连多日,他更仿佛变成了我的影子,以致我几个好友相聚一堂时,都在暗中挤眉弄眼,更有一人当面取笑我:「隋兄,你果然魅力无穷,连那位舒家大公子都为你著迷啊!」
      「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我一个酒杯飞砸过去,成功让他闭了嘴。
      这些日子下来,我当然早就查清楚这小白脸的来历──江南巨富舒家的大公子。据闻,这舒家大公子好男风。
      想起他那双总是流转多情的眼,还有那一回拂上我耳际的暧昧气息,我的脸,蓦然间遏制不住地发起热来,提起酒壶便喝,却仍掩不住心浮气躁。
      我知道他为何千方百计试图接近我,我更害怕自己心底悄然滋生的那种陌生感觉……
      那晚,我去太平赌坊怡情,毫不意外地看见他也在那里。他浅笑依旧,亦步亦趋跟著我身侧,却害我心神不宁,一连赌输了好几把。
      我心情不爽到极点,偏偏他还要不识相地凑上来:「隋兄弟,你的牌运似乎差了些,要不要在下代你掷下一局?」
      积累在我胸口已久的那股闷气终於被点著了引子,轰地炸开了。我愤而一掌当胸拍出,怒吼:「你整天阴魂不散地跟著我,我还能有什麽好运气?」
      我以为以他的身手,当能躲过我的攻势,所以这一掌用尽全力,隐挟风雷之声,足以吓跑围在我俩身边看热闹的所有人。
      他却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硬生生地受了我这掌,整个人被震飞,落地全无声息。
      「五行堂的堂主打死人啦!」众人哗然,惊呼奔走。
      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打中了他,盯著自己的手掌发呆,看到他背脊微微一动,我才如梦初醒,推开众人上前。
      谢天谢地!他还活著。
      我抱起他,飞奔回五行堂。
      这舒家大公子倘若死在我手里,五行堂和舒家的梁子就算结定了。以舒家富甲江南的财力,势必闹得五行堂上下鸡犬不宁。最重要的是,他不该死。
      再如何地讨厌,他毕竟救过我,毕竟,只是喜欢我而已……
      一进屋,把他放到床上,我立刻转身出屋,把堂里的大夫硬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大夫睡眼惺忪,唠唠叨叨地数落我半夜三更还要惊动他这把老骨头,等看清舒流衣是被我打伤的,大夫的脸拉得老长。「小棠,你把人打得半死又叫我这老头子来救,你玩什麽把戏呢?」
      我唯唯诺诺,低头听他发牢骚,直到他向我拍胸脯保证舒流衣死不了,我终於呼出一大口气。送走了大夫,我才发觉自己双手掌心尽是冷汗。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舒流衣,你可别这麽容易就死啊!」我对著床上昏睡的人低声说话,下一刻,竟见他睁开了眼睛,勉力一笑,仍是平素温柔调侃的德性。「隋兄弟叫我别死,我自当听命。」
      「你,你……」你什麽时候才能收起这副贫嘴啊……我无力,开始懊悔自己为什麽要那麽冲动地打伤了他,还没头脑地把人抱回来。
      我有预感,这次,我再也不能轻易摆脱他了。
      而後的一切,果然被我不幸言中。
      每逢小厮端来汤药,这个明明比我年长的家夥总是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靠在我肩头耍赖。「隋兄弟,喂我。」
      小厮垂下头,偷笑著告退。我板起脸,端起一大碗药汁便往他嘴里灌。谁叫是我把他打伤的呢。
      「唔……好烫……隋兄弟,你好粗鲁……」他委屈地抱怨。
      「我都亲自伺候你了,你还挑剔什麽?快给我喝!」我额头青筋凸起,告诫自己不要和个伤患计较。
      「隋兄弟,你慢点……啊……」
      「舒流衣,你居然把药吐在我身上!」我气急败坏。
      一碗药喂完,我也累得像练完一套掌法,推门出去想透透气,就看见小厮憋著一脸笑,像兔子般飞快地跑了。
      这小子,原来一直躲在房外听墙角。我满面乌云──我这风雷五行堂主的半世英名啊……
      第二天,我捧著药碗与他商量。「我会好好喂你喝药,可你也得给我乖乖喝药,别再像昨天那样乱喊乱叫。」
      「那是因为隋兄弟你喂药的方法不对……」他轻笑,脸色虽仍苍白,眼眸深处却若有水光潋滟,闪著我看不明的光芒。
      我一愣:「怎麽不对了?」
      「要这样……」他笑著低头,就著我手中药碗喝了一口,然後伸手轻轻地勾下我脖子,轻轻地凑近……
      第一次,我发现他左眼角上有点极小的朱红痣,似多情女子偷点下的胭脂泪。他的眼睫,也浓密异常,在我眼前越逼越近,如化不开的墨……他的唇,火热又带著微微的苦涩……
      药汁顺喉而入,他的舌尖,乘隙而入……
      多年後,夜深人静时,我无数次问自己,为何当时竟没有推开他,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我本该再狠狠赏他一掌的,可我怕他会死。真的,在他呕血晕厥在我面前的那刻,我真是害怕他就此不再醒来。
      我双眼一闭,手一抖,整碗药汁都泼在了自己身上……
      果然,好烫啊……
      当他终於恋恋不舍地结束了那个长吻,我与他,都陷在了凌乱的被褥中。
      他因伤势而轻喘,却依旧不肯起身,转而拈起我一缕发丝,放到唇边轻柔吻著,一边含笑凝望我。
      那神情,仿佛被他握在手里、吻在嘴里的,不是头发,而是我身体最私密的部分……
      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已涨红,胸口,更有种近乎酸痛的感觉。
      「舒流衣,为什麽是我?」我艰难地问他。
      「这个嘛……」他半垂下眼帘,似乎在认真思考,未几抬眼,笑得很欠揍。「隋兄弟,你难道没听说过,越是难到手的东西,就越是让人想要麽?」
      我佯怒:「你敢绕著弯子骂我是个东西,信不信我再给你一掌?」
      「你舍得麽?」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口是心非,我哑口无言,半晌,终是挣扎著想从他的臂弯里脱身。「可是流衣,我不喜欢男人啊……」
      我说的是真话,从小到大,我连做梦也未曾想过自己会被男子恋上,更与之躺在一张床上。
      他笑了,非但没松手,反而将我搂得更紧,在我耳畔低声呢喃。「我知道,那又如何?隋兄弟你只要喜欢我就够了……」
      心底那最後一根弦便在他蛊惑的气息里戛然绷断,我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轻叹──事情,怎会走到这个田地?……
      他显然也很清楚我心中的困惑和迷惘,所以一得机会,便缠著我卿卿我我,令我除了他之外,无暇顾及其它。
      而我,其实也不想去考虑将来,只因我怕这份不容见世人的情意根本经不起岁月推敲。
      我闭门谢客,推掉了所有应酬游乐,只与他厮守,督著他喝下一碗碗苦涩汤药,看著他气色一日日好转,容光焕发。
      後院荷塘莲瓣怒放,转瞬又见红枫舞落。我惊觉时日竟过得如此之快,他却只怪冬季迟迟未来。
      「等下了大雪,我们就在雪地里架上泥炉,烫上一壶陈年花雕,我再去打些野味,让隋兄弟也尝尝我的手艺。」
      「你会做菜?」我乜斜著眼瞅他,幻想著一个翩翩佳公子手持锅铲,在厨房手忙脚乱的场景,不由失笑:「那我可得点几道好菜,嗯,到时给我来个红油焖鹿腿,葱爆山猪肚,还有……」
      我有心刁难他,一口气报了七八个菜名。他笑看我,满眼都是宠溺。「只要你吃得下,我都依你。」
      当时的我和他,都不曾料到,那一天永远也盼不到。
      深秋时节,一辆风尘仆仆的驴车停在了五行堂的大门口。
      我那早已被我遗忘的未婚妻子金玲珑,由一个年老仆妇陪伴著,款款步入我的视线。
      她低眉垂眼,楚楚惹怜,一身白衣白裙,益发显得娇女弱质,肤光若雪,杨柳纤腰轻扭间,堂里好几个血气方刚的弟兄都看直了眼。
      我也有霎那恍惚──这人,真是当年那个又胖又爱拖鼻涕的小丫头吗?
      「隋棠哥哥……」她也看见了我,美目蓦然泛泪,扑入我怀中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总算见到你了,爹娘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什麽?!我这时,才看清她全身缟素。
      「爹娘半年前染了重病,双双过世了,我在关外又举目无亲,只能来投靠隋棠哥哥你。一路上,多亏了奶娘,我才能平安来到这里。」她抹著泪,忽然似乎意识到自己正靠在个男人身上,不禁赧然後退,连粉颈也羞红了。
      她那奶娘哎唷一声,在旁打圆场。「小姐就是脸皮子薄。隋堂主是小姐你的未来夫君,又不是外人,小姐你害什麽臊呢?」
      边上弟兄都笑开了,跟著起哄:「原来是嫂子来了啊!堂主,什麽时候请咱们弟兄喝喜酒啊?」
      我听著弟兄们欢呼雀跃,再看看那娇弱动人的金玲珑,一时间,竟觉得周遭一切均变得不太真实,怔怔扭头──
      他就远远地站在一边,俊美的脸上虽然还挂著一贯的慵懒微笑,目光里,全是我从所未见的彷徨。
      当晚,安顿好玲珑主仆後,我回到房中。
      室内一团漆黑,他也不点灯烛,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等著我。
      我突然觉得心痛,过去,从背後俯身抱住了他,和他一起静静倾听著我俩的呼吸与心跳声。
      良久,他终於轻声开了口,很无奈。「隋兄弟,你有什麽打算?」
      我就怕他问我这个,更用力抱紧他,哀求道:「流衣,你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
      那个,是爹娘为我打小就订下的未婚妻子,况且如今又父母双亡,来投奔我。於情於理,我都不能弃她於不顾。否则,她一个娇滴滴、怯生生的女儿家,何以为生?
      他似乎也早已预知我的答案,肩膀微微在动,我想他是在无声笑。
      「我不会再问的,你不用为难。」他安慰地轻拍著我的手,语气很和缓。
      我深知他内心绝不会如他表面平静,却又根本想不出任何话来回应他。
      那一夜,我俩谁也没再开口,就在黑夜里枯坐到天明。
      玲珑不但美,厨艺也出色,这点倒是被我那有先见之明的娘给说中了。
      短短数日,她已熟悉了五行堂上下,不再像最初那样羞怯,还亲自下厨,为我做羹汤,俨然是个贤惠的小妻子。
      她不知流衣与我的关系,只当他是我的朋友,每次用饭时,她都巧笑嫣兮,邀流衣留下一起用饭。
      我在腹中苦笑。而流衣,眼神一日比一日黯淡。只有玲珑蒙在鼓里,殷勤地为我俩盛汤添饭。
      我瞧著她脸上天真的笑容,忽觉害怕──她若是得知真相,会如何?
      这一天,来得出乎我意料地快。
      那日上午,我去了城中一位武林耆老家送寿礼,还没回到五行堂,小厮急匆匆地在路上拦住我。「堂主,你赶快回去吧,金家小姐她出事了!」
      「什麽事?」我边往回赶边向他追问,他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我更心焦,冲回五行堂,隔著老远,便听到金家奶娘呼天抢地的哭声从玲珑房中传出。「小姐啊,你究竟有什麽想不开非要悬梁自尽啊!你要是就这麽走了,我这老婆子也不想活了,陪小姐你一块去了算了。」
      看到我进房,奶娘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揪住我。「姑爷,你一定要救我家小姐啊!不然我老婆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玲珑就躺在床上,脸色雪白,纤细的颈中一道勒痕触目惊心。
      正在替她把脉的大夫也不堪奶娘哭闹,好说歹说将她劝了出去。「好啦,小姐她只是晕过去了,吃几贴药就好,你别再哭,快去厨房煎些姜汁糖水来。」
      送走了奶娘,大夫终於吐口长气,责怪我:「你是不是对不起人家姑娘家了?好好一个女娃儿,怎麽会突然寻死觅活起来?要不是她奶娘发现得早,金家小姐就有性命之忧了。」
      我全然无暇反驳他,只急著寻找流衣。
      他就悄然伫立在廊檐下,看著我朝他走近,他牵了牵嘴角,涩然低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麽。玲珑她已经知道了。你出门後,她便来质问我,又哭著走了,我怕她想不开,赶过来,就听见奶娘在喊人救命……」
      我头脑嗡嗡地响,听不进他後面还在说些什麽,张著嘴,无言以对。
      他和我,相顾无语。
      枯叶被风带起,在他脚边打著转,瑟瑟抖。他对我凝视许久,最终微微一笑,温柔无比。「隋兄弟,该是我走的时候了。你保重,後会……还是无期罢……」
      「流衣……」我想拉住他,可手掌却重逾千钧,怎麽也抬不起来。我凭什麽去拉住他?
      自从玲珑踏入五行堂的那天起,我就明白,自己即将失去他,只是不知道会在何时。而他,其实也在等著这一天。或许是因为心头仍存些微奢望,才迟迟眷恋不去。
      可今天,一道勒痕,彻底勒断了一切。
      我僵立著,看他越行越远,直至消失。心口猛地窜过一阵奇痛,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後会无期。
      黄昏时,玲珑悠悠苏醒。面对我,她起初只是泪珠涟涟,一心要走。
      我又怎能放任她一个弱女子带伤离去,在我费尽口舌,赔了无数不是後,玲珑终於收泪。
      第一场雪在岁末飘落,我与玲珑成了亲。
      道贺的宾客不少,也有人在远方无法亲至,托人送了贺礼来。翌日管事清点满堂贺礼时,竟翻到一份江南舒家的礼单。
      「是太平赌坊的地契和房契。堂主,这可是厚礼啊!」管事又惊又喜:「啊,还有这壶酒,说是送给堂主你喝的。」
      我看著管事递过来的镶玉银制扁酒壶,已然痴了。
      流衣,流衣,为何还待我如斯……我轻抚著酒壶,只余冰冷,再也没有他的体温。拔开壶塞,醇香入鼻。
      是上等的陈年花雕。
      窗外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无声落,我想起与他的约定,双眼酸胀刺痛,只能大口大口,喝著同样冰冷的花雕。
      那晚,我酩酊大醉,卧雪而眠。
      第二日起,我继续借酒浇愁,整日浑浑噩噩,无心处理堂中事务。这五行堂兴也好,衰也罢,跟我又有何干?
      我日日狂醉潦倒,弟兄们与我日益疏远,唯有玲珑仍温言细语,细心照顾我起居衣食。
      我想她是真的爱著我,每每看到她在房中含著泪,默默为我打扫满地的酒瓶碎屑,我终究对她生出一丝歉意──我已辜负流衣,不该再辜负她。
      当来年秋浓,稳婆抱来我和她的孩子後,我终是决意从此滴酒不沾,做个好父亲。
      我著手重振五行堂,然而翻开账簿,我惊奇地发现,五行堂的产业营生远比我想象中好上百倍,非但不曾败落,甚至收入丰盈。
      「这都亏堂主夫人经营有方。」账房大夸玲珑。
      我默然,是的,我怎麽忘了,玲珑自小便随她双亲远赴关外营生,自然熟稔商家经络。
      堂里的弟兄们,在我消沈颓唐的一年内,也已唯玲珑马首是瞻。「夫人美若天仙,人又仁厚,菩萨心肠,我家老娘病重,夫人知道了,立刻给请了大夫,还让我去账房支汤药银子呢!」
      「就是,上次赈灾,夫人还散给饥民百石粮食,又捐银重修被大水冲垮的两座石桥,方圆百里,都夸咱们夫人是活观音。」
      「……」
      我所经之处,尽听到弟兄们对玲珑的感激敬慕之情。有妻如此,我本该高兴,我却觉隐约不安与迷惘。
      众人口中所说的,真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楚楚可怜的玲珑吗?又兴许,我从未真个了解她?
      我突然想找奶娘一问究竟,却遍寻不见,问起下人,才知道在我成亲後不久,玲珑就将奶娘用一大笔银两打发走了。
      几乎同时被重金遣走的,还有她自尽那日,来向我通风报信的那个小厮。甚至连看著我长大的大夫,也被玲珑请出了大宅,移居他乡,住进玲珑为他购置的田宅。
      而我,竟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怔立风中,半晌,慢慢走向卧房。
      房门半掩著,玲珑正对镜梳妆。初为人母的她,体态丰腴,面如满月,更显贵气。她仔细描眉点唇,为自己戴上串粒粒浑圆莹润的珠链後,又摸上自己白皙的脖子。
      当初那道勒痕,早已褪尽,可她的手指,依旧在那伤处摩挲。
      我依稀记起,曾多次看到她梳妆时在抚摸这旧伤处,只不过我那时日夜沈醉,从未在意。
      「呵……」她陡然低声笑,脸上也浮起了得意的笑容。
      我在门外瞧著,只觉脊梁微寒,又有种莫名的冲动在胸口强烈地翻腾搅动,想要闯进房,扯住她,好好问清楚。
      那天,她真是因为伤心欲绝悬梁自尽麽?那道勒痕,究竟是不是奶娘下手所为?还是……她自己亲手勒的?……
      「哇──」摇篮里的孩子蓦地发出一声啼哭。
      她忙过去抱起孩子,又急著解衣为孩子喂奶,一边轻声哄著:「乖女儿不哭,娘在这里呢!等你吃饱了,娘就带你去找爹爹玩,不哭啊……」
      我呆呆望著她满脸的慈爱和微笑,已抬起的脚又缓慢缩了回去,缓慢转身,无声无息地离开卧房,丝毫没惊动她。
      後院景致如旧,风凄寒,叶枯黄,一似流衣离我而去的那一天。
      我倚著廊柱,惘然笑。纵使问得清楚,又能挽回什麽?就算真相水落石出,也改变不了过往。
      她所做的一切,也无非是想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可笑我,竟还没有她的勇气。
      是我,逼走了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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