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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番外 风流账之虞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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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兄来了。请请,这边坐……」
      「是虞公子啊,幸会幸会。」
      「虞公子果然青年俊彦,不愧今朝的探花使……」
      我面带微笑,缓步穿过人群,不时与前来攀谈结交的人点头示意,遇有威望的长者,还需驻足寒暄一二。
      也自有人坐得离我远远的,目不斜视,故作不知我的来到。
      我看在眼底,只觉好笑,又有些愤懑不平。那几人,都是与我同科的进士。嫉妒我进了三甲,而且在琼林宴上一诗拔萃,压过了余人的风头,被当朝最得圣上恩宠的孔大学士由衷赞了一句。「前朝历代探花使中,恐怕无一人能及虞世兄才貌出众。」
      我垂眉敛目,表现出该有的惶恐,眼角余光瞥见今科状元与另一名榜眼也随著余人在微笑,眼底却闪动著不忿和嫉恨。
      那时的我,虽然明白仕途险恶,可没料到自己这麽快便被卷入。
      宴後,进士们陆陆续续被授以官职,唯独我等不到任命文书。我自困惑到不忿到失望,最终只能黯然离开汴京返乡。我在帝都举目无亲,纵然想钻营求仕,也无门路,更何况帝都奢华,我寓居数月,已囊空如洗。
      我双亲早已亡故,仅留下一座老宅和几亩薄田,还有两名忠心老仆。家道中落,靠著族亲接济,我方能衣食无忧,埋首苦读。原指望十年寒窗,赴京赶考,高中榜眼能彻底改变我的人生……
      我果然还是太年轻了,琼林宴上只顾著展露才气,以致招人嫉嫌。
      若这就是我的命运,我不甘心。
      沈寂的日子并未维持太久,新县尉到任,据说是个风雅人物,广邀左近的同僚与学子文士齐聚洞庭湖畔的云涛楼品茗吟诗。
      我看著手里的请柬,依稀记起此人也曾与我同游琼林宴,还一起酬唱过。今日相邀,是为叙旧,抑或向我炫耀?
      无论如何,我不想错过这个结识众多缙绅名流的机会。
      我始终未能知道,这个决定於我的余生而言,究竟是对,还是错。然而此刻看到那几人的嘴脸,却有些後悔了。尤其当新县尉貌似热络地迎将上来,我分明看清了他嘴角挂著的那缕尖酸轻蔑的笑容。
      这人,曾在琼林宴上被我抢尽了风光,这回怕是要尽情羞辱嘲讽我一番。
      我几乎想转身离去,可他飞快扯住我,将我领至临窗一席官绅跟前。「来来来,虞兄,我来为你引见几位大人……」
      他绘声绘色向众人「夸赞」我当日琼林宴上是如何地惊才绝豔。我就僵硬地笑著,听到四下的窃窃私语和嗤笑,浑身如被针刺。
      出生迄今,从未有一刻,似此时般难堪。
      幸好又有数名大儒结伴而至,他与官绅们忙著上前寒暄,终於放开了我。
      我踉跄疾退,直到後背撞上一人。
      「小心了。」那是个温润悦耳得叫人听过便不会忘却的年轻男人声音。话音的主人同时伸出双手,扶稳我。
      我歉然回首,想对这人道谢,入目,一张俊美微笑的脸容。
      楼外,山青远,烟波明媚潋滟,秋叶纷飞缠绵,片片从他身後过。
      他就用温柔如春水的目光凝视著我,轻声道:「不要难过,他们只是不如你,害怕你,才要排挤你……」
      一句话,我骤然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竟想慨然长呼。这席中,到底还是有人懂得我。
      一个人最孤独落寞的时候,也是最容易结交朋友的时候。我很快与他一见如故,不再理会楼中其他人,与他在最僻静的角落里入了座。
      他叫舒流衣,并非本乡士子,从江南游历来此,适逢诗会,便随新结识的友人前来与会。一介白丁,与我轻松唱和,一字一句,信手拈来巧思频出。
      我钦佩之意油然而生,惋惜他为何未能获取功名。他却摇头,眉眼里全是盈盈轻笑,悠然洒脱。「流衣在意的,从来都不是那些,何苦因此耽误了大好光阴?」
      那你在意的,究竟是什麽?……刹那间,我竟冲动地想问个明白,话到嘴边,终究被我忍住──如此唐突,非我本性。
      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再向他追问。他那友人有事要先离会,邀他同行。他起身与我辞行,微笑:「虞兄,我先走一步,日後定当再到虞兄府上拜访。」
      日後?是几日後?我一时不由得生出几分惜别,怅然目送他衣袂翩翩下了楼,猛地想起,他根本未曾问过我居住何处。
      他或许,只当我是个萍水相逢言语投机的人罢。而我,却无法如他那般淡然。诗会过後的数日里,我脑海中竟仍时不时浮起他那日的音容笑貌。
      一缕被秋风拂乱飞扬的鬓发,一双含笑多情似烟波轻漾的眼眸……
      我不知道,在我胸口涌动的莫名情愫是什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想再见到他。可我除了他的姓名,一无所知,甚至不识那天与他结伴而来的那个友人。
      失落、焦躁混杂一起,在我心底疯狂地生长,就如斑驳残旧的墙壁上爬满的藤蔓,在月光下显得阴暗发黑,以诡异的姿态朝四面八方伸展开去。
      「舒流衣……」我独立夜深人静的小院中,念著这个名字,怅惘之余,又隐隐觉得害怕。我怎会对个初结识的人如此牵肠挂肚?
      墙头蓦然传来声轻笑:「玉郎,你在想我麽?」
      我错愕地抬眼,就看见了他。悠闲地坐在墙头,正凝眸望著我。
      多少年後,我都始终忘不掉那晚变得分外皎洁的月色,柔柔地落在他头发上,一如他眉梢眼角藏不尽的温柔风情。
      我也慢慢笑了,走到墙边,向他伸出了手。「下来吧。」他是从何打听到我的名字我的住处,又是否早在暗中凝望我多时?这一切的一切,均已不在我考虑之内。
      缘份一事,最是奇妙。我与他,明明相识未深,却又熟稔得宛若多年至交。一个眼神流转间,便知对方心意。从无一人如他这般懂我,肯逗留在我那破落局促的小宅院里,陪我斗酒新诗,或是耐心地听我倾吐郁郁不得志的牢骚。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恍然间,时光弹指飞逝。秋叶枯黄,落满了庭院,我想我已经离不开他。然而他呢?他温柔含笑看著我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麽?
      冬至那夜,我饮得酩酊大醉,卧在他膝头痴痴笑。
      「玉郎,别再喝了。」
      他想抢走我手里的酒壶,我不依。争执中,我将残酒洒了他满怀,借著酒疯缠住他,笑道:「陪我一块醉不好麽?流衣,以後都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流衣……」
      他一愣後,双眼遽然发出异常明亮的光彩,颤声问:「玉郎,你刚才说什麽?」
      「我说,我们两个,以後都在一起好不好。」我醉眼朦胧地把脸凑近他,扯住他发热的耳朵,傻笑:「奇怪,你又没喝醉,怎麽就听不懂我的话了呢?呃!流衣、流……衣……」
      一个绵密的吻覆了下来,把我所有的言语都在瞬间夺走。
      「玉郎……玉郎……」他在激动的呼吸间隙喃喃轻唤,气息炙热如火,一声声,似世间最醇也最烈的酒,令我全身酥软,再也没有思考的能力。
      翌日我缓慢睁开眼帘时,心头仍飘飘然的,仿佛还在云端里飘浮。
      他不在,可满床狼藉的被褥证明了昨晚并非一宿春梦。
      「流衣?!」我突然惊惶起来,想下床,一动,下身一阵钝痛,我不禁低声呻吟。
      「玉郎,你怎麽起床了?」他匆忙推门而入,放落手里一碗清香薄粥,过来扶我坐好。
      我吃著他喂进我嘴里的薄粥,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昨夜那幕幕放浪荒唐的画面,我面如火烧,低下头,不敢接触他目光。
      他放了碗,迟疑又小心地问:「玉郎,你脸色好红,是不是不舒服?」
      「明知故问。」我忍不住抬头瞪他一眼。
      他的脸,此刻也泛起可疑红云,赧然坦承:「这个,玉郎,其实我昨夜也是头一回,咳咳,你多包涵些。不过嘛──」他继而神秘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两本薄薄的小册子,献宝似地递到我眼前。「这是我一早出去偷偷买的,学个几日,保证不会再弄疼你的。」
      龙阳秘籍?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一个扣指打在他脑门上。
      打归打,接下来的那些时日,我还是被他拖著一齐钻研那些狭邪之物。欢爱之际,他总是极尽温柔地探索著我每一寸身体,一边看著我意乱情迷,轻笑。
      自幼熟读圣贤书的我,有时清静下来,也会升起难以名状的罪孽感。不孝有三无後为大,我是独子,本应延续虞家香火,却整日介和个男人厮混。像我这样自甘堕落的不肖子孙,死後怕是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可我已沈溺其中,无法自拔。
      我如今的眼里,只有他,我要的,也只是他。我更深信,这想法会一直相伴我和流衣直至终老……
      年尾时节,雪纷纷,将我的小宅院染成了一片白色。
      我翻开箱底,仅有一领半旧的棉袍。流衣在旁无声叹气,打了油纸伞出门,说要去镇上寻家最好的衣铺子为我买几件御寒衣物。
      我抱著小手炉在院中赏雪,不久回廊上脚步匆匆,老仆忠叔带著满脸的困惑和惊喜跑到跟前,说是孔大学士的家丁备了轿上门,请我去孔府叙旧。
      就是当初对我赞誉有加的那个孔大学士?我比老仆更惊疑。一个早被朝廷遗忘的穷书生,有什麽值得权贵来结交?
      「公子,快去吧!这可是你晋身的大好机会啊!」忠叔兴奋地催促我。
      我点头,穿起那领旧棉袍,出了门。虽然不知孔大学士此举的真实用意,但我清楚,我无法拒绝。
      当朝宠臣,不是我这无一官半职的小小文人能得罪得起的。
      我怀著几分惶惑上了小轿,约莫顿饭工夫,轿子停在孔府大门口。
      大宅占地极广,气派非凡,其实只是孔大学士在此修建的别院。我刚下轿,孔大学士便满脸堆笑地下阶相迎:「虞世兄来了,好好。老夫来此小住,顺道拜访几位故友,想起虞世兄也是此地人氏,故而相邀一叙。」
      我受宠若惊,忙著告罪:「是晚生驽钝,不知孔大人在此,没先来向孔大人请安。」
      孔大学士哈哈一笑:「不知者不醉,虞世兄太客气了,请。」他引我入内,边走边道:「这几日大雪,天寒地冻,虞世兄只穿这一件,不足御寒啊。」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看著他身上华贵刺绣的锦缎长袍,再环顾周围的家丁丫鬟,穿的虽非华服,却也崭新厚实。而我这一身旧衣,不折不扣就是个穷酸。
      许久未曾纠缠我的强烈自卑和不平猛然冒出,我的笑容也变得生硬起来。待来到富丽雍容的正厅上,啜著丫鬟奉上的上等香茗,我更是一路从嘴里苦到了心底。
      若非遭人排挤,我本也可风光无限。我原本以为自己已将那些追名逐利的念头抹去,这一刻才发现,我根本不曾放下过。
      「……虞世兄?世兄!」耳边几声大呼,终於将我唤回。
      孔大学士捋著三柳长须,慢条斯理地道:「老夫为官多年,难得有几人能真正入老夫的眼。虞世兄才华横溢,又是翩翩年少,若得时来运转,将来必定为国之栋梁啊!」
      「孔大人太抬举晚生了。」我涩然苦笑。
      「虞世兄不必过谦。老夫这双眼是不会看错人的。」孔大学士亲手提了茶壶,为我斟著茶,慈霭地微笑:「老夫若有虞世兄这般少年才俊的儿子,死也瞑目了。唉,可惜老夫膝下只有一女,又生性顽劣,想要找个虞世兄这样的东床快婿,难呐……」
      我手一颤,几点茶水溅出了杯盏。
      他的话,已经挑明到这个地步,我如何还会听不出。我竭力维持著镇定,心脏却已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
      我自问满腹经纶,不输於当朝任何一文臣,奈何宦门森严,我这寒微後辈无人指引,终其一生恐怕也只能徘徊门外,搔首兴叹。但倘若能成为孔大学士的乘龙快婿,借著他在朝中的声望人脉,平步青云易如反掌。
      本已离我极为遥远的官宦家奢华气息,蓦地里再度扑面而来,只要我伸手,便可攫取。
      我紧紧地,牢牢地握住了手中杯──功名利禄,光宗耀祖,不就是我毕生所求麽?……
      向孔大学士辞行时,他对我的称呼已从世兄变成了贤侄。送我回虞府的,也不再是之前那顶青布小轿,而是孔大学士所用的轿子。
      轿夫殷勤地服侍我上轿,神态恭敬又谄媚。
      我看在眼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快意,仿佛多年来遭受的所有轻视突然找到了宣泄之道。成为人上人的滋味,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样美好,是以难怪多少人碌碌钻营,只图一朝飞黄腾达。
      而这个机会,如今就摆在我面前。我真的不想放过……
      我抚摸著身上油光水滑的紫貂皮裘,深深呼吸。
      「玉郎,我等了好一阵了。听忠叔说你去了孔学士府上做客。」见我踏进书房,流衣搁下书卷,笑著站起身。看到我身上的紫貂皮裘,他怔了怔。
      「这皮裘是我临行前,孔大人送我的。」我抢在他之前说。
      他有些疑惑,但没再说什麽,拿起件帽沿儿镶坠白毛的鹅黄色袍子递给我:「我走了好几家,这件面料和手工都还过得去,玉郎,你来试试。我还给你订制了几身,过几天就会送来。」
      我瞧著他温柔如初的笑容,倏觉胸口发酸,可我路上已寻思过千百遍,也明白自己该做什麽。我推开了他的手,淡淡道:「不用了。这皮裘够暖和,不劳你再破费。」
      他真正愣住了,「玉郎,你、你说什麽呢?只是件衣物而已,你何必这麽生分?你──」
      「孔大人想招我为婿。」我打断了他,转头,避开他的视线,硬著心肠继续道:「我就要迎娶孔家千金了,流衣,你走吧。」
      死一样的沈寂。良久,他才慢慢地开口,没有我想象中的震惊、愤怒,反而温柔异常,那麽的小心翼翼,似乎怕只要一大声,便会将一场幻梦尽皆吹散,了无印迹。「玉郎,你当真决定了?」
      我背著他咬紧嘴唇,不吭声,依稀听到他在轻叹。
      「玉郎……」他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一直都不舒服,不甘心就此埋没。可是,官场乌烟瘴气,最是阴暗艰险,你就真的这麽想跻身官场?」
      他说的,我当然最清楚不过。然而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真正超然物外,逃过名利诱惑?
      他等不到我回答,长长呼出一口气,从背後抱住了我。「玉郎,我家境也还算殷实,你若是愿意,随我一起回去可好?你想要什麽,只要我力所能及,总能为你办到。」
      我本来对他心存歉疚,可他这番话听来格外刺耳。我堂堂男儿,何至於要靠他施舍?我愤而挣脱他怀抱,沈下脸冷冷道:「舒流衣,你当我什麽?我虞玉郎此刻虽不得志,也不会沦落到赖你来度日,总有我扬眉吐气的一日。」
      「你误会了。先前是我失言,可我绝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你相信我。」
      他赶忙向我解释,眉宇间的焦急一览无遗。我不由得缄默了一下。我信他不是有意来轻侮我,但那又有何用?我和他,注定不是同道中人。
      「流衣,我是虞家子孙,就得光耀门庭。娶孔家千金,是最快的出路。」我听著自己平静异常的声音,自己也觉得发寒,可我还是得狠下心,彻底让他断念。「还有件事,你也别忘了,我是独子,总得接续虞家香火。」
      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看了我许久,才带著最後一丝冀望轻声提醒我:「玉郎,你说过的,我们两个,以後都要在一起。你忘记了吗?……」
      那个冬至之夜啊……早已如烙痕深刻在我体内,怎麽可能忘却……我笑了,悠悠道:「那晚我喝醉了而已。醉酒人的话,流衣你也当真?」
      他俊雅的脸终於扭曲,高举起手。那霎那,我竟骇然以为他会狠狠扇我几巴掌,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然而他的手,最终只是轻若无物般落在我肩头。他的目光酸楚,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温柔。「玉郎,只要你觉得这麽做,你会开心,我不会再来碍著你的。我走了。」
      他依依不舍地望了我最後一眼,转身离开了书房。
      我一心想要逼走他,但当他真的从我视线里消失,我却僵立著不知所措,半晌才惊醒,从书房追出宅子大门外。
      冬雪仍下得簌簌扬扬,冰树霜条,天地一片的惨白凄清,只有他两排浅浅的脚印昭示著他确已离我而去。不多时,就连那脚印也被飘落的雪花覆盖住,再也没留下丁点痕迹……
      我大病了七个日夜,发著高烧,梦里胡话连篇。两名老仆乱了手脚,孔大学士也被惊动了,请来本地最好的大夫为我诊治。
      喝下多贴苦涩汤药後,我终於清醒。老仆们喜极而泣,我也随著他们淡然笑。揽镜自照,镜里那人容颜清减,笑容更陌生得叫我自己害怕。
      我已不是从前那个虞玉郎。
      我请了媒人上孔府提亲,纳采、征名、纳吉……每一步都有条不紊又走得飞快。屋檐下冰凌尚未消融,我已如愿娶回了孔家千金。
      洞房设在我的老宅中。孔大学士本要将他那座别院赠与我作新人拜堂之用,被我以理婉拒,他便将地契也放进了爱女的陪嫁中。
      爆竹喧天,宾客如云,每个人都极力巴结奉承著我,争著向我敬酒。叫我「虞兄」叫得最热络起劲的,就数云涛楼上对我视若无睹的那几人。种种丑态,让已经喝得半醉的我一阵恶心反胃,真想呕吐。
      县尉一直紧跟著我与众宾客应酬,俨然以我好友自居。我於是一把抓住他,故意吐了他一身。他狼狈万分,脸色阵青阵红,却又不敢发作,打个哈哈道:「不碍事,不碍事!虞兄今儿个大喜,就该多喝上几杯。我这做兄弟的,都替虞兄高兴著呢!」
      「没错,没错。」满堂宾客都笑开了。而我,笑得最大声。
      乱哄哄曲终人散去,我摇晃著跨入洞房,打发走喜娘丫鬟,粗鲁地扯掉了新娘的大红盖头。
      她低声惊呼,红豔的烛火映上她面容,眉如翠黛,肤若凝脂,出乎我意料的娇美动人。
      婚前我已想过无数次,孔大学士如此纡尊降贵,急於促成这门亲事,多半是因为孔家千金相貌丑陋,又或身有残疾,嫁入官宦豪门恐遭夫家冷落苛待,所以才不得已下嫁给我。可现实,完全推翻了我种种揣测。
      我心头一时间竟掠过几分窃喜,抛下盖头,坐到了她身边。
      她美目隐含泪光,似乎刚才被我吓得不轻,当我为她宽衣解带时,她不安地绞拧著春葱般的纤指,眼睫轻颤,抖得越发厉害。
      我想我那刻是真的对她起了怜爱之心,想好好呵护她。然而解开她腰间最後一件衣物後,我刚生出的那点爱意眨眼间便被震惊和滔天怒意湮没──
      裹在孔家千金层层叠叠华美嫁衣下的,竟是段臃肿腰身和隆起的小腹。纵使我从未碰过女人,我也知道那究竟意味著什麽。
      这,才是孔大学士急著将女儿嫁给我的真正原因。
      我死死瞪著她因畏惧发青的脸,双拳握到几乎可闻骨节声响,猛地推倒了案头那对龙凤喜烛,头也不回地冲出洞房。
      身後,隐隐传来她细碎的呜咽。
      这等奇耻大辱,我怎麽忍受!打著马连夜一口气冲到孔大学士别府门口时,看到檐下那盏盏刺眼的大红灯笼,我怒火更旺,毫不理会上前向我搭话奉承的家丁,直往里闯。
      管事闻声赶来,似乎早得孔大学士叮嘱,反而堆著笑脸道:「老爷正在书房等姑爷您呢!」
      他倒是笃定,算准了我一定会赶来质问他,我忿忿地随管事走进书房。
      孔大学士正好整以暇喝著茶,一脸的轻松,屏退管事後没等我开口,先笑开了,硬拉我入了座:「贤婿,来,坐!我还正想命人去你府上报喜,呵呵。我早些时候向圣上荐举你做通直郎,在太子身边当差,圣上已经准了。下个月贤婿就需赴京上任。以贤婿的机敏才智,日後新皇登基,贤婿必当位极人臣,到时可别忘了我这个老丈人啊!」
      我胸口仍窝著一团火气,发热的头脑却慢慢冷却下来。孔大学士是我平步青云的梯子,如果与他撕破脸,我的仕途也就完了。
      为了锦绣前程,我已放弃了流衣,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早该知道,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无法再回头,可是孔家千金肚里那块肉……
      我咬牙,极力压抑下满心愤怒,对孔大学士道:「岳父大人厚爱,玉郎铭记在心。可、可那个孽种,玉郎绝容不得他。」
      这已是我所能做出最大的让步了。找个口风紧的稳婆打掉胎儿,孔家千金还是继续做虞夫人,孔大学士也可免家门蒙羞。至於那孽种究竟是哪来的,我根本不想追问,即便问,只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否则以孔大学士在朝中炙手可热的权势,若查知对方来历,哪还有找上我。
      我料孔大学士会同意,谁知他面色一变,连连摇头,断然道:「贤婿绝不可造次,千万不能伤到胎儿。」
      「难道就让那孽种生下来不成?」我终於失去了耐心,冷笑:「玉郎可没岳父大人你好心肠,留个不明不白的野种在家。」
      孔大学生老脸发红,明显恼羞成怒,干咳一声,刚想说话,一个低沈又极具威严的陌生声音突兀响起,傲然道:「虞玉郎,本王的龙种,岂是你能随口诋毁的?」
      我震惊地看著一人自巨大的屏风後踱出,那人身形挺拔颀长,脸容隐在摇曳的烛影里,明暗变幻,模糊不清,唯有一双锐利的眼,正冷冷望著我。
      这人是谁?怎麽会躲在孔大学士书房内?我惊疑之际,孔大学士已恭谨地朝那陌生人躬身行礼,赔笑道:「安王息怒,玉郎他少不更事,老臣会好好教他。」
      我脑间轰的一响,愣在当场。
      我虽尚未涉足官场,但安王这名号,却不生疏。传闻当今圣上年轻时最宠爱的,便是出身寒微的安妃,还爱屋及乌想立安妃之子为太子,结果招致朝中重臣激烈反对,不得已暂缓。那安妃也是红颜薄命,几年後患了肺疾,香消玉殒,临终前殷殷恳求圣上切勿立其子为储。圣上厚葬安妃後,便依著安妃遗愿,册立正宫所出为太子,又将安妃之子封为安王,赐了封地,遣出汴京居住。
      君王多情也无情,年年岁岁新美人鱼贯入宫,圣上逐渐淡忘了已作古的安妃,那安王,更是早被遗忘,多年未被召唤回京了……
      我想不到,孔家千金肚里怀的,竟会是这安王的骨血。
      「为什麽要我娶她?」我想克制住内心强烈的惧意,然而直觉告诉我,这门亲事已将我拖进了泥潭,我背脊凉凉的,渗出了冷汗。
      安王只是冷眼以对,不屑作答。孔大学士替他开了口:「安王妃善妒,娘家势力又大,安王若将小女惜惜娶回去,必遭安王妃毒手。况且安王还需借助安王妃娘家人成大业,只好先委屈玉郎你和小女一阵了。」
      我多年书经不是白读的,当然明白他所谓的「成大业」指的是什麽,更想通了孔大学士安排我去太子身边当差的目的──要我监视刺探太子一举一动,助安王成事。
      成,我也未必能有什麽好下场,可若是败了,想必只有死路一条。我仅是一局外人,图的不过是光宗耀祖,压根不想卷入帝王家宫闱倾轧、骨肉相残的闹剧中去。
      我勉强挤出个笑容,故作镇定道:「安王,孔大人,玉郎除了识几个字,什麽也不懂,也做不来官,只想在乡间安稳度日,通直郎一职,还请孔大人另择贤能。」
      安王锋锐的目光落到我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我已觉无比漫长,难掩心悸,就听安王低声笑了笑,他眼里,却不带半点暖意。「虞玉郎,你比本王想象中聪明,只不过──」
      他迈著沈稳的步伐,一步步向我逼近,我被他的身影迫得步步後退,唯恐稍慢,便会被他的影子整个吞噬。背心倏忽撞到硬物,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碰到墙壁,无路可退。
      借著身旁灯火,我终於看清了面前人。瘦削冷峻的一张脸,长眉,目也细长,此刻正含著丝缕讥笑。「你已经知道了太多,你以为自己还有别的路可以走麽?」
      他骤然伸手,扣住我双肩,他的手掌同样瘦削修长,力道大得惊人。
      我几乎听见自己的肩骨都在他手下发出轻微响声,忍不住痛得皱起了眉头。想向孔大学士求救,才发现孔大学士不知何时竟已悄然离开。
      书房内,只有我和这个安王。
      恐惧终於将我湮没──这安王,不会想要杀我灭口吧……
      我惊恐地盯著他,他却只是微微眯了下眼眸,随即似猫逗弄耗子般,轻抬起我的脸,轻描淡写道:「你在抖什麽?怕本王杀了你?你放心,你可是孔大学士的爱婿,死不得。」
      他面上尚挂著令人发寒的笑,一只手却探向我下身最脆弱的地方──
      「啊!──」我大叫,但声音很快被他另一只手捂在了嘴里。整个人也被他紧紧压在墙上。
      下体巨大的痛楚侵袭而至,我依稀听见他在我耳畔慢悠悠地森然低笑:「虞玉郎,惜惜是本王的女人,可不容你染指。你最好记住本王今晚说过的话,否则,本王有更多的法子,让你这辈子永远都碰不了女人。」
      我疼得浑身颤抖,冷汗顺两鬓在流,眼角却热热的,有点滚烫的液体缓慢滑出了眼窝,滴上他的手掌。
      天色放晴,孔大学士命仆役用轿子将我送回了虞宅。
      忠叔看到我,吃惊地问我面色怎会白成纸一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摇头,蹒跚著走去书房,把自己关在了房内。
      所有的一切总算被摒弃在外,我沿著门板慢慢地滑坐到地上,慢慢地环视著这个我和流衣度过最多时光的地方,张口,无声笑。嘴里,很快尝到了咸涩的苦味。
      流衣……我悔不当初……
      可再多懊悔又有何用,他都不可能再回到我身边。
      这条路,既是我自己选择的,纵有千万凶险,我也只能一个人继续走下去了……
      半月後,我带著孔家千金到了汴京,住进孔大学士为我置下的宅院里。
      太子是个脾性温吞的人,爱琴棋书画,对政事却似乎并不怎麽关心。原本,世人也只有对得不到的东西,才会特别地执著。
      我顶著孔大学士爱婿的身份,接近了太子,很得他信任赏识。我也乐得时刻待在太子那边,以致太子有时都取笑起我:「虞爱卿,你如此冷落娇妻,你那泰山可要来东宫兴师问罪了。」
      我只能扯出个虚假的微笑,心脏,宛如被人捏住般痛。
      朝中年轻之辈,谁不羡慕我娶得高门贵女,又为东宫官,将来前途无量。只有我,才知道那是何等屈辱。
      我不想回府,不想见那个女人,可大半年後,我仍是不得不赶回虞府。
      孔家千金临盆了,「早产」诞下名麟儿。
      孩子满月之时,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
      我万分不愿碰触那孽种,但在诸多宾客面前,我仍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抱了孩子,欢天喜地地向来客炫耀。
      众人都道这孩子虽是早产,却结实白胖,日後必是富贵之人。
      孔大学士在旁听得喜逐颜开。更有数人对我连说恭喜,说婴儿生得与我酷似,将来肯定也是才高八斗,状元之才。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恭维麽?我笑出了眼泪。
      筵席散後,我终於可以卸掉戴了许久的面具,木然坐在杳无一人的厅堂上,精疲力竭。
      婴儿精神却好得出奇,大声啼哭,吵得我心烦意乱。我再也忍受不了,抓起繈褓就往内院去。
      孔家千金与我一直分房而居,她的卧房还亮著灯火,我推门而入,刚想把孩子丢进她怀里,赫然看见她正偎依在安王胸前,轻声细语说著体己话。
      这个神出鬼没的安王,何时来的?
      我看著他,忆起他曾经加诸於我的手段,手脚一阵发麻,竟动弹不得。
      「想不到本王也会来?」安王淡淡讥笑著走近,从我手里抱过婴儿,不悦地警告我:「今日是例外。往後,不准你再碰本王的龙儿。」
      他低头面对婴儿,满脸的冷厉之色顿时软化,微笑哄著孩子,拿与孔家千金。两人并头逗弄婴儿,竟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这大半年来,我在宫中接触的人多了,也听闻安王妃嫉妒心重,自身无所出又不容别的女子为安王生儿育女,凡是安王幸过的使女歌姬,无一能逃过安王妃毒手。
      这个男孩,是安王第一个孩子,是以他才不惜冒险,未奉朝廷宣召便擅离封地私自进京,来探望孔家千金母子罢。
      我冷眼瞧他们一家三口笑语盈盈,心口揪痛。这明明是我的府邸,这个女人,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什麽我却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旁观。不,甚至连个局外人也不如。我在他俩眼里,根本就是个卑微低贱的奴仆之流。
      悲愤与怨怒有如猛兽,在我胸口轮番挠抓撕咬。我恨!
      生平第一次,我有了嗜血杀戮的冲动。然而现在扑上去,无疑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我不想逞匹夫之勇,默默垂下眼帘,走了出去。
      机会,总会来的。
      我在人前越发地谦恭和顺起来,太子也愈加倚重我,让我有机会刺探到更多机密,助孔大学士与安王一派陆续扳倒了太子党里数位重臣。
      孔大学士对我也放了心,拍著我肩膀嘉许道:「玉郎,老夫果然没看错你,哈哈!等大功告成,你就在万人之上,封侯拜相,何等风光。」
      我微笑,摇头道:「若真有那一日,也全是拜岳父大人所赐,玉郎不敢居功,只想跟随岳父大人多长些见识。」
      我说得恳切,几乎连我自己也信以为真。孔大学士愣了愣,眼里不禁流露出几分愧欠,干咳道:「玉郎,我这岳父可当得有些受之有愧。日後惜惜进了宫,老夫一定为你好好物色几个名门闺秀。」
      「岳父说哪里话呢?若非岳父大人提携,玉郎如今还只能在乡间落魄呢!」我恭恭敬敬地看著孔大学士:「岳父大人对玉郎恩同再造,玉郎心中,早已当岳父大人为父,今後玉郎若有子,定叫他姓孔,当您老人家的长子嫡孙,为岳父大人世代传承香火。」
      孔大学士一生最大的憾事,莫过於膝下无子,後继无人。我算准他躲不过我这个诱惑,果然老人闻言老眼骤亮,声音也欢喜得有些发抖了:「贤婿,你说的当真?」
      「玉郎几时欺骗过爹您老人家了?」我轻笑。
      得到了我的允诺,孔大学士完全将我视作了家人,不再有所猜忌。
      我与他私下以父子相称,在他染病时衣不解带,亲手侍奉汤药,更令他喜不自胜,真把我当成儿子般看待。
      我看著老人,只觉怜悯──我不过是在等待时机而已……
      四年後,宫变。
      安王勾结重臣意图谋害太子,弑君篡位,幸而太子事先洞察奸计,并将计就计一举擒获逆贼。圣上念骨肉亲情,又不愿家丑外扬,下旨秘而不宣。
      主谋的安王被赐白绫自缢,而孔大学士与其余党人,则是一杯毒酒。
      我亲自来到天牢,为孔大学士端去毒酒,他震惊继而惨笑:「玉郎,果真是你出卖了我。」
      「我当初早说过,通直郎一职,还请孔大人另择高明。是孔大人你自己非要自寻死路,怪不得我。」我笑著将酒送到他面前。
      孔大学士颤抖著接过酒杯,突然向我跪倒,洒下几滴老泪,哀求我善待惜惜。他频频叩头,额头须臾血肉模糊。
      我悠悠叹了口气:「孔大人,我倒是想答应你,可是,令嫒昨夜已经投水自尽了。我也帮不上孔大人。」
      我转身,听他撕心裂肺地嚎哭,终至无声。
      秋色凉,我坐在池边石凳上,喂著塘中鱼儿。
      这里,是我的新府邸。宫变平叛中,我大义灭亲居功最伟,太子极力举荐我顶替了孔大学士的空缺。
      朝中上下,均视我为太子身边第一红人。官位低下者竞相登门造访巴结,也自有人处处为难,想方设法排挤我。我已非昔日那个恃才傲物的少年,懂得怎样巧妙周旋,保住自己,再伺机反击,把所有不利於我的政敌一一铲除。
      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逐渐地,带上了越来越多的畏惧。我知道他们怕我。可这,真的是我所想要的结果麽?……
      我年轻,功成名就,富贵逼人,更有太子这个稳当当的大靠山,在朝中可谓呼风唤雨,人人豔羡我,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快乐,反而厌倦之意与日俱增。
      我已经厌烦了这种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勾心斗角。
      女子莺声燕语,从院落高墙另一边随风飘来。那几个女子,都是别人重金购置,送来奉承我的礼物。
      我收下了她们,却一次也没有亲近她们。她们只拿哀怨的眼波瞅著我,似是怪我不解风情。
      谁又知道,我早已经无法拥抱任何一个女人。
      就在初见安王的那晚,他用一根尖锐的银针,毫不留情地穿过我下体。时隔数年,当时那种非人的痛楚与屈辱仍如梦魇般纠缠著我,令我无数次梦中惊醒。那个男性最重要的部位,却始终蛰伏,不见半点动静。
      我的人生,早被安王一手摧毁。纵使安王已死,也消除不了我的恨。
      我发泄似地狠狠丢掉了手里残存的饵料,颓然从石凳滑坐到草地上,痴痴仰望头顶那片长天。
      围墙很高,锁住了外面的一切。
      视线慢慢地变得模糊,白茫茫的世界里,却有一点光影渐变清晰。
      是流衣,他正坐在墙头,如那个落满月光的夜晚,温柔多情地凝望著我,轻笑:「玉郎,你在想我麽?……」
      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幻觉,还是情不自禁地朝那空空如也的方向伸长了手──如果流衣真的在这里,我想我这一次绝不会再放开他的手。可光阴如水,永不会倒流……
      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闯进了我的视野。
      是安王留下的那个孽种,他兴致勃勃地追著两只蜻蜓玩,完全没留意到我。
      自他出生那日起,我就厌恶他,如果不是为了替自己保留一点男人的颜面,我早已将他的身世告知太子。只有忠叔他们不明底细,常在我面前夸赞小公子聪慧机灵,又埋怨我为何总对小公子不闻不问。
      小小年纪,已将家中老仆哄得服服帖帖,长大了,更不知道是如何阴险恶毒的人物……我盯著他的背影,眼前浮起的,却是安王那双轻蔑讥笑的眼眸。
      陡然间,所有的积怨和憎恨争先恐後涌进脑海,我悄然起身,慢慢朝他走去。
      他已经对蜻蜓失去了兴趣,转而趴在池塘边看鱼儿游动嬉戏。
      池水并不深,但要淹死个四五岁的孩子,绰绰有余。
      我已走到他背後,伸出了手臂,想将他推入池塘,他却猛地转身,笑著攀住我的胳膊,雀跃不已:「爹,升儿早看见爹的影子了!爹爹你是不是想陪升儿玩?」
      我彻底怔住──我还是首次听到他唤我「爹爹」。只因这几年中,我从未接近他,甚至不愿在任何场合看到他。
      他长得更像孔家千金多些,俊俏如金童,看见我呆呆地不出声,他撅起了小嘴,来回摇我的手。「爹爹坏,一直都不跟升儿说话,从来也不抱我。爹,今天你就抱一抱升儿,好不好,爹爹!升儿很乖的,爹爹……」
      我听著他一口一个爹爹地哀求,心底某个地方也在一点点地融化。记忆里,我幼时也曾如他,缠著父亲撒娇。那时的我,无忧无虑,浑不知将来……
      「爹爹,你怎麽流眼泪了?是不是有沙子跑眼睛里了?升儿帮爹爹吹吹。」他紧张地拉低我,又吃力地踮起脚,想替我吹去眼角莫名渗出的泪水。
      我阻止了他,抱起他的刹那,他的体温令我一直空荡荡的心中忽然踏实了许多。
      我无处排解的仇恨,不该在他身上延续。他只是升儿,我虞玉郎的孩子。
      恨意,有时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难以解开。当我决定忘却升儿的身世,真正把他当做我的儿子看待後,我的生活蓦然变得丰富起来。
      升儿真的是个懂事又讨人喜欢的孩子,每天都黏著我,要我陪他玩耍。我每每累出一身汗,他却依旧精力十足。偶尔看到我确实累了,他也会乖乖地安静下来,拿小手为我抹汗。
      已经失落许久的轻松感觉,慢慢回到我身上。和升儿一起的时候,我终於又会开心地笑。
      我真希望这平静安乐的日子永远不被打断,然而命里该来的,终究要来。
      太子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安王与孔家千金的私情,知道升儿其实是安王的骨肉,决意斩草除根,派人来我府里搜捕升儿。
      这消息,是我安插在东宫的耳目偷偷告知我的。在为太子铲除安王之前,我就暗中布下了这步棋。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尤其是在太子身边当了几年近侍的我,更清楚太子那看似温厚无害的外表下,藏著的心计,绝不比安王逊色。
      换作从前,我或许会交出升儿以图自保,但如今,任何人也别想伤害我的升儿。我已经失去了流衣,不能再连升儿也失去……
      我重赏了耳目,又将府里仆役悉数遣散,然後趁夜放起一把大火,抱著犹在梦乡的升儿离开了京城。
      前路沈黑漫长,我不知道究竟何处是我驻足之地,可为了升儿,我会一直走下去,直到他可以让我安心放手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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