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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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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语,问师父:“他们就这样出去,不会有事么?”师父道:“白觞和鉴月的身上都施了障眼法,凡人看去只是普通的模样。你戴着逃仙镯,所以能看出他们本来的样子。”我点点头,又问:“鉴月一直跟在师父身边么,怎么以前没见过?”师父扶着我坐起身,一边端了粥喂我,一边道:“从前鉴月一直隐在戟中沉睡,前几日白觞还未来,我分不出身才把他唤了出来。”
       我咽下一口粥,想起昏睡时一直紧握我的那双手,脸上不由微微发热。师父含笑看来,突然向我伸出手来,我心越跳越快,脸越来越烫,待到那手伸到面前,竟极没出息地闭起了眼睛。师父轻轻揩了揩我的嘴角,“都吃到外面了。”我紧张得要命甫睁开眼,便撞进了他满眼的笑意。
       喝完粥,我对师父道:“师父,你好久没休息,快去躺一会儿,我已经没事了。”师父摇头道:“不打紧,我看着你睡。”我不同意,半坐着不肯躺下,就算是神仙,也不该如此不爱惜身体。师父轻轻一笑,道:“那阿莲往里睡一点,我躺在你旁边?”
       我轰的一下热了脑袋,愣了半晌只会呆呆问:“这是哪?没有别的房间么?”师父看着我似笑非笑,“这里是京城的客栈,我只要了两间房,难道阿莲要我和白觞鉴月他们挤一间?”我没再言语,身子往墙边靠了靠,心道不知是否错觉,怎么师父说话的样子竟有了几分菡萏馆里登徒子的调笑?
       师父和我一起躺下,替我掖好被角,轻轻道:“阿莲,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回出云山吧。现在有了逃仙镯,无法乘云,只好学着凡间法子,买一辆马车慢慢走了。”我心中纷纭,道:“可是我在京城还有一些未了之事。”师父不语,我连忙侧头去看他,他虽然待在凡间,但终归是神仙,肯定也是不愿在这人事繁杂的京城多留片刻的。
       师父的眼中却并无不快,只有淡淡的悔意,“阿莲,你在山下受许多苦,都是我当时……”我打断他一笑,“哪有,当时是我不听话执意下山。后来虽然遭了些罪,但山下不尽是不好的事,我也交到了朋友,听到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我鼓起勇气看着师父的眼睛道:“师父,凡间并非那么无趣,凡人也不都是坏人。”师父一愣,随后摸了摸我的额角,温颜笑道:“阿莲,我不是无泷,从来不是像他那样想的。”
       
       下午,白觞和鉴月一起来看我,我正在和师父说山下数月的经历。听客栈小二说,皇帝前些日子已经封了睿王爷为太子,却自从菡萏馆一别再无有阿惟的消息。白觞替我去了一趟惟王府,才知道阿惟被睿王爷禁足了。
       那件事之后,我试探出睿王爷对阿惟并非无意,何况阿惟更是自小对他情根深种。我不想插手他们两兄弟的感情,只是修书一封,表明自己已安然无事,托白觞送了去。
       清欢是我在菡萏馆唯一的朋友,我不能明知他身陷泥沼而离开京城。鉴月一听青楼美人,顿时来了精神,自告奋勇帮我救出清欢。他也真是好手段,将那张不得赎身的卖身契改得天衣无缝,大摇大摆地赎走了清欢,给足盘缠,将他送上回故乡的船。却又折返菡萏馆喝起了花酒,半夜才醉醺醺满身香气地回来,被白觞划了结界挡在门外。
       我在客栈养了十余日的伤,快要发霉了,师父才同意上路。白觞自是没有异议,鉴月对离开繁华都城倒是恋恋不舍。师父常嫌他吵闹,要他回到神戟,鉴月努嘴道:“灵澈你把那个家伙关进来,我都睡不着觉了。不管不管,我睡了那么久,是该出来活动活动了!”师父无法,只好把他轰出车厢和白觞一起赶车。只苦了白觞向我抱怨,宁可变成马背着我和师父回去,也不愿日日夜夜被鉴月喊作觞觞。
       我暗自偷笑,抬眼去看师父,师父一本正经道:“阿莲伤未痊愈,如何在马背上颠簸?”眼角却藏了隐隐的笑意。
       啊啊,师父果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学坏了。
       
     
     
     
     
     彭城
     
       彭城六月,荷花香满天。
       归途路经的彭城以水巷荷径而闻名,城中多为水路,除却几条船运主道,更多七曲八弯的水道种满了荷花。当地人划一叶小舟,熟门熟路辟出一条条荷径,穿梭于水巷之中。
       自然也有一条陆路官道绕城而行。我们一路缓行而来,不为赶路,倒像游玩。鉴月自数日前在邻镇听闻彭城水景,便已吵了师父一路。白觞虽不帮腔,目中也有几分期盼好奇。我暗自好笑,也向师父提出不如暂且弃车入彭城一游。师父终于点头道:“也好,看看是彭城的荷径好,还是出云山的莲塘妙?”
       我们在入城前下了马车,师父唤来彭城土地公将马车先行赶至官道的另一头。我腿脚尚不利索,白觞化作白马驼了我,和师父鉴月一起缓步在彭城青湿的石板路上。
       雇了一艘小船,鉴月抓着撑杆不放,白觞站在船尾教他撑船。我和师父坐在船头,心中满是新奇,抬头看师父,见他宠溺一笑,寻来毯子盖在我的腿上,道是莫让水气侵寒。
       小舟缓行,鉴月的本领实在不高明,常常唬得我心头猛跳。师父便再自然不过地坐近,轻轻护住我的肩,轻浅的呼吸和着彭城湿润的空气笼罩我的耳廓。不知为何,这些日子和师父在山下,却与过往十六年在出云山上的日子大不相同。明明我很早以前就喜欢着师父,但现在的喜欢更掺杂了些别的东西,让我常常对着师父不经意的举动脸红耳热心跳加快。
       比如他扶我下马车,比如他抱我上楼梯,又比如,现在。
       拐过宽阔的主干水道,果然进了莲深幽处。船身两边的荷花高耸于水面,形成绿荫遮蔽日头,恰恰将坐着的我和师父笼入其中。野荷茂盛,红白相间,并无任何名品,但更有天然的风流。师父撷一枝含苞待放的骨朵,复又轻轻松开,良久淡道:“阿莲你看,花开花谢,绿荷浓处却有残败。”
       我凝目看去,若不细看,决不会在这一大片绿色浓荫中发现点点残荷枯枝,许是生得早了,寿尽凋零。无声一笑,心中怅然,这彭城荷径再芳华无限,终比不上出云山上的莲塘,四季不败的人间仙境。却听师父继续道:“然远目望去,又如何看得见枯荷残叶,惟有一派生机蓬勃。阿莲,我从前不懂这些道理,现下终于明白,它们开得那么肆意盎然,正是因为总有一日要凋败。彭城的荷花,的确很好。”
       我笑起来,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动,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道理,但身为永远高高在上的神仙领悟到这一点,却是只有坐下身子淹没于花丛才能做到的。便对着师父灿颜笑道:“中午找间饭馆,吃荷叶鸡-吧(框框得我无语了……)。彭城的荷花染尽人间烟火气,定然比院后莲塘的更入味。”
       师父也微微笑了起来,恰如绿荷随风轻扬,“怎么办?我想念阿莲做的糖醋莲藕了。”
       
       路盲鉴月和路痴白觞果然不负期待地迷路了。周围人家渐少,鲜有来往船舟,水巷似是无穷无尽,两旁青墙连绵,万莲丛中幽径弯曲。尽头处,却建了一座水榭,高挂的杏色锦旗上写一个大大的酒字,迎风招摇。
       鉴月吐出一口气,“酒家开在此处,也不怕别人找不到。”我笑道:“酒香不怕巷子深。我们迷了路也能误打误撞找到这里,实在是有缘。时候不早,不如就在此用午膳吧。”
       将小船舶在水榭栈桥,师父扶我上了岸。酒家小二系好船,领着我们一行入了店堂。水榭内布置得极为雅致,竟不比我见过的惟、睿两座王府差,连鉴月也忍不住噫了一声,低声向白觞道:“现在凡间都那么奢华么?当年灵澈在天上的仙宫都没有这般精致。”我左右打量,心中不断称奇,果然开在如此深巷的酒家,主人必然不俗。
       店堂虽美,客人却不多,小二带我们坐到临窗一桌,点了菜便退下,向外望去正是万顷野荷的景致。我向店中仅有的一桌客人瞥了一眼,却见一个红衣公子举了举酒杯凑近唇边,望着我微笑。我欣喜万分,忍不住唤他:“胡大仙!”
       大家一齐向胡昭看去。他对面坐着一个浅蓝色衣衫的少年,眉眼清秀十分面熟,竟是桃源山庄遇见的小道作了俗家打扮。胡昭端着酒走到我们桌边,笑道:“阿莲,好久不见。”而后又向着师父颔首致意,“灵澈仙君。”
       原来他与师父也是旧识,师父淡淡唤他:“昭华仙君。”我重逢胡昭很是兴奋,向师父道:“师父,当初胡大仙、哦不昭华仙君在京城对我很是关照,逃仙镯便是他给我的。”师父点点头,倒了一杯酒举起,“我代阿莲多谢昭华仙君。”昭华仙君笑了笑,同他一饮而尽,随后又笑看我道:“阿莲摆脱薛睿易和无泷天将,实在该好好庆贺,我定要敬你一杯酒。”我连忙摆手道:“我都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仙君可不要折煞我了。”
       昭华仙君笑道:“我知道,阿莲是不喝酒的。”语罢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递到我的面前,“不如便以茶代酒?”我也不再推脱,接过茶杯喝尽茶水,发自心底道:“胡大仙,谢谢你了。”昭华仙君哈哈大笑,我只觉手上一轻,逃仙镯已然不见了踪影。
       我抬头一看,见小道静静微笑望着这边,不由奇道:“道长怎么做了俗家打扮?”昭华仙君一笑,当真如一阵春风吹来无限柔光,“他还了俗,往后再无束缚,山高水长,便要和我畅游一世。”我讶然,细细望去,昔日小道看着昭华的眸中果然细藏了绵长的情意。
       小二上菜,昭华仙君回了自己的桌子,不一会儿来向我们告辞,便携了身边少年离开了。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实在为他感到高兴,坐在对面的白觞亦是轻轻叹道:“好一对神仙眷侣。”鉴月吃吃笑起来,“觞觞春心浮动,我也可以一直陪你到山高水长啊!”白觞冷笑一声,“那我宁可寻一头山中母虎。”
       师父却一直没有说话,我抬眼看去,他安静的侧脸并非一如往日的淡漠,却有了些许的黯然。“师父,怎么了?”我忍不住问道。师父看了我一会儿,目光渐渐柔和,终是开口道:“昭华仙君尚未成仙时,那个凡人曾替他挡过天劫,二者命数中落下了隔阂,应是十世不得善终。今次为第九世,他们现在虽两心相许,将来还是要分开的。”我胸中一闷,白觞急问道:“昭华仙君为何不替他延命,非要亲历十世煎熬?”鉴月轻敲一下他的脑袋,淡淡笑道:“当然是想熬过这十世,重排命格,将来便可与他真正长相厮守。”
       我忽然想到从前听出云山深潭老龟说过的狐狸与道士的故事,原来主角竟是昭华仙君。师父轻轻握住我的手,唤我的名字,我抬头看见他温柔关切的眼神,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渐渐疼了起来——我和师父,又会是怎样的将来呢?
       饭毕,走到水榭外栈桥正要上船,我突然呀的喊出了声。这几步路走来,先前腿上的隐痛早已不见,撩起袖子,竟连手臂上的伤痕也不见了。师父微笑,“阿莲才发现么?不然昭华仙君为何非要你喝那一杯茶?”
       我通体舒泰,欢喜地在原地蹦了几下,却蓦然想起一事,“师父,那我们不是马上就能回出云山了?”这一句问出,雀跃之余,却不自禁地带了几分不舍。
       师父眸中泛起微微光亮,轻笑问我:“山高水长,归途漫漫,阿莲可愿陪我?”
       
     
     
     
     
     六月
     
       既然不急着回出云山,我们一行便在彭城宿了一晚。第二天醒来,白觞和鉴月不见踪影,只留了口信说是先行一步。
       这两个家伙,是故意让我和师父独处么?我偷偷瞄一眼师父,却见他并无异色悠然吃着早饭,便甩甩头扔掉乱哄哄的念头,努力把包子塞到了嘴里。
       早膳后出了彭城,城门外官道上,土地公已恭敬等候。师父问他道:“彭城向西,可有什么好去处?”土地老儿道:“回仙君,向西三百里榆阳镇依山傍水风景甚好,凡间亦有不少人爱在这个时节去游赏。”我以为师父不喜人多,他却回身微笑问我:“阿莲,不如我们就去那个榆阳镇看一看?”
       他这样映着朝日的笑容,看得我脑袋一片浆糊,哪里会说一个不字。师父谢过土地公,也不管停在道边的马车,拉了我的手便念起了仙诀。我们乘风而去,榆阳镇几乎是瞬间便在眼前。
       果然是很热闹的地方。一条河川贯穿全镇,沿岸开满店铺,卖着古玩珠宝纸笔字墨,极为风雅。河堤上摆了不少小摊,叫卖形形□热腾腾的当地小吃,书香和食香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奇妙的味道,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师父停在一个摊前,取了银钱买了一串点心递到我的手里,“阿莲,尝一尝。”我笑起来,分了一半塞还给他,“早知道这么有口福,方才就该少吃点。”
       我们坐在桥边一座凉亭,亭外有株参天高树,撑起一片荫凉天地。亭外树荫下,几个老妇拣着菜,用我听不懂的话拉家常。树上夏蝉嘶声欢鸣,树下母鸡啄着泥地,身后跟了一群嫩色鸡仔。蓦然回头,师父正静静看我,神色一时染上我难以读懂的复杂,似有些欢喜又有些迷茫。良久,他轻轻道:“我现在才知,所谓世俗的快乐究竟是怎样的快乐。”我愣了愣,笑道:“此地人烟鼎盛,却偏生如此宁和安静。师父,你看到的快乐是怎么样的?”师父眼底蔓过暖意,一字一字缓缓道:“是因为阿莲陪在我的身边。”
       他的话就像一腔碧水,柔软如织,似有绿萍从面上拂过,其中的温柔几乎要将我溺毙。眼睛进了水,看不见周遭人影,耳朵进了水,听不见无边蝉鸣,嘴巴也进了水,叫我无法再顺畅呼吸。只余心跳怦怦,鼓动着一些不知名的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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