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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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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节
       武相修佛七年,回京第三天,居然上了朝。
       彼时文武一干大臣正毕恭毕敬居于殿下听皇上教诲,冷不丁就瞧见一只花孔雀风摆扬柳般慢腾腾地挪到殿门口,笑眯眯地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直看得大殿上冷风嗖嗖。
       皇上哆嗦着面皮讪笑:“嗯……忘了告诉众爱卿,武相修佛回来了。”
       下面一片怨怼眸光齐刷刷射过来,只有季慕之莞尔一笑,踩着小碎步进殿。他辞官七年,殿里面自然没有他站的位置。季慕之为难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左文右武两列官员齐齐后撤一步,把最上首的位子让出来。
       夏清源本来没想动,被这人潮一挤,踉跄了一下。季慕之用那把随身的合香扇点着朱唇,微微笑道:“一别经年,小源儿真是愈发俊俏。”
       夏清源抬起眼来,惊讶道:“季先生也不过三十有九,居然早生华发?”
       季慕之霎时黑了一张脸,别有深意地道:“小源儿如今都长这么高了,区区还记得当年,小源儿连路都还不会走,穿着粉色的小褂子,摇摇摆摆地整日里跟在苏紫后面喊‘哥哥,抱抱’,当真是天真烂漫。”
       夏清源呵呵一笑,道:“学生也记得,季先生为了讨表哥欢心,抱着锣鼓大唱‘大江东去’,吓得整条西凉街驴叫声此起彼伏,学生家养的唯一一只鸡窜出笼子,自己跑到巷尾的李屠夫家里拍着翅膀找屠刀自尽。学生每每忆起,犹觉得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季慕之打开合香扇扇了一扇:“小源儿四岁的时候苏紫带着你上街,别人以为你是女娃向苏紫提亲,你咬牙切齿追了别人三条街,又被狗吓得一路哭着跑回来……俗化说三岁看老,便知小源儿一身傲骨,胆气十分。”
       夏清源摇了摇手:“哪里哪里。季先生以为表哥看上名妓,跑到青楼里去闹,砸了别人四张桌子,被老鸨扣在楼里要先生接客。先生不但依了,还如鱼得水,一日之内便坐上头牌之位。可知先生能屈能伸,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季慕之眯起了凤眼:“小源儿周岁的时候,夏伯伯找了一大堆东西,摆了一桌子让你抓周,你踢了匕首扔了书,就坐在桌子中间哭,后来看见棋子,兴高采烈地抓了一把。苏紫刚说你原来爱棋,你就把那一把棋子都放进嘴里当糖果咬,流了一桌子口水。”他凑上前去关切道,“那时候咬坏的牙现在长好了没有?”
       夏清源眉眼一弯:“多谢季先生挂念。学生记得那时候表哥上边疆去打仗,季先生放心不下一定要跟着去,刚出了京城就迷了路,连累表哥回头去找先生。不过四五天的工夫,季先生居然丢到蜀地山缝缝里被土匪绑着要烤了吃,表哥当时就说,平常慕之从武相府走到皇城都要走上三四个时辰,迷路的时候倒是健步如飞、翻山越岭全不在话下……”他脸上也露出关切神情,“不知道那时被土匪烤伤的痕迹现在还有没有?”
       季慕之低着头含羞地望了他一眼:“伤在腰侧,难为小源儿还记得。若是源儿想看,退了朝区区便到你卧房去……”
       夏清源唇角一勾,低声道:“季先生既然想来,学生自然倒履相迎……只是季先生龙章凤姿,若到学生房里宽衣解带,学生只怕不能让先生匆匆而回……”
       季慕之满脸绯红:“一别七年,小源儿原来已长大成人……区区身为启蒙之师,以前未教导的正好教了,也对得起源儿仍唤我一身先生。只是这巫山千里路遥,一时半刻怎能道尽沿途风光。区区听说十七如今宿在你府上,不如区区也搬了过去,源儿意下如何?”
       夏清源眸中杀气一闪而过,欢喜道:“那自然是好。学生家里虽是粗茶冷饭,更只有一色衣衫,若是能得先生相陪,便是有些个吱吱叫的东西满地乱跑,学生也觉得如居仙境。”
       季慕之脸色白了一白,瞬间又恢复正常,走近两步,仿佛想牵夏清源的手,终于又不好意思牵,轻轻捏了夏清源的袖角,长睫微垂:“那以后师生两人便同居同宿,举案齐眉,过我们的神仙日子去……”
       夏清源凝视着季慕之的眸子,四目相对浓情蜜意,两人越挨越近……
       “噌!”“呲!”
       兵部侍郎及时逮了季慕之,刑部侍郎抓了夏清源,礼部侍郎挡在中间嚎啕哭道:“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所谓……”
       夏清源拍拍手丢了指缝里的铁菱子,凉凉笑道:“学生和季先生不过好生叙旧,哪来什么冤家?”
       季慕之收回袖口的银针,摇着合香扇点头:“正是正是,所谓似水流年等闲过,世上繁华又一春哪。”
       小院子立在台阶上,极目一扫,其他文武大臣都躲在几根廊柱下面瑟瑟发抖,再一看龙座,居然没有人。小院子赶紧上来两步,弯下腰把皇上从龙桌底下拉出来,皇上正哭得肝肠寸断。
       “别怕,别怕。”小院子安慰道,“已经好了,打不起来了。”
       皇上抬起朦胧泪眼,疑惑道:“打起来?”
       小院子眨巴了两下眼:“皇上不是吓哭的?”
       “当然不是!”皇上两眼一瞪,抖抖袖子坐回龙椅,“朕是感动的……难为他两人师徒情深,朕怎么没有早点把武相请回来,害得他们天涯相隔,朕对不起地下的先皇和……”
       “咳咳!”
       小院子急忙打断,一抬眼,太傅大人正抱着廊柱埋头恸哭。
       大殿上一锅乱粥,夏府里清静祥和。四王爷依约过来下残局,和十七王爷正坐在厅房里对弈。
       一个下得温柔,一个下得平和,兄友弟恭,甚是其乐融融。
       一局下到尾声,十七王爷捏着子久而不落,终于丢开棋子,往椅上一趟,道:“输了输了,四哥不愧为‘棋中圣手’。”
       四王爷笑着收了棋局,一摸桌上茶已放凉,刚要叫人,十七王爷已先开了口:“张伯,茶凉啦。”
       “十七弟看来住得颇习惯。”四王爷瞥了他一眼。
       十七王爷嘿嘿一笑,凑到近前:“听说季先生今日上了朝。”
       “哦?真是稀奇。”四王爷道,“现下正是秋试的时候,礼部肯定会要他出任主考。”
       十七王爷眯着眼:“你猜季先生答不答应?”
       四王爷叹了口气,“他要不想答应,又怎么会上朝。”
       院外张伯“噔噔噔”跑进来,放好茶,转身要走,十七王爷奇怪道:“张伯,你在忙什么?这么来去匆匆的?”
       张伯抹了把汗:“昨儿大人吩咐,让老奴给他收拾行装呢,说是今天开始,要有好几日不宿在府里呢。”
       十七王爷跳起来,和四王爷目光一对,低低叫了一声:“不好!”
       殿上初平静,礼部尚书有本奏道:“省试就在下月初三,礼部一切准备妥当。只是如今,武相既然归来,是否依照往年惯例,由武相出任主考?”
       皇上看着季慕之,犹豫道:“武相惊才绝艳,能出任主考官当然是好,就不知武相愿不愿意?”
       季慕之立刻出列,干干脆脆地跪下:“慕之谨遵圣命!”又一抬眼,微微笑道,“但慕之有求于圣上。”
       院外隐隐约约有人声传来,三两御林军已经进了屋。
       四王爷苦笑连连,十七王爷唉声叹气。
       御林军中为首一人见礼道:“四王爷,十七王爷,皇上有令,武相大人出任秋试主考,两位王爷和京兆尹大人从旁辅佐。大宋律令,所有考官一经任命,即刻入住贡院,不得外出。兆尹大人已先去了,末将特来迎接两位王爷。”
       史平在《天朝史传》中载曰:“开永二十三年秋试,文和王与封平王各有所图,眼看秋试沦为权争。武相于殿前请命,困帝子于贡院,其真正心事,无人能度。”
       “惑阳城,迷下蔡。”
       十七王爷一合折扇,微微笑道。
       季慕之羞涩地一低头,目光落到四王爷身上:“小四觉得如何?”
       四王爷温柔似水,含情道:“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季慕之点了点头,三人一齐往夏清源望去。
       夏清源唇角一翘,取下墙上那张季慕之作的美人图,慢慢道:“季先生该不会是要说,这就是今年秋试的题目?”
       两位王爷身体顿时僵硬。
       皇帝主子正巧一脚踏进屋来,问道:“武相已经定好题目了么?快说给朕听。”
       季慕之回过身来,打开合香扇点住下巴,往光亮处移了两步,站好。
       皇帝主子不明其意,眨巴了两下眼:“什么?”
       季慕之风情万种地一笑,用合香扇指指桌上题纸:“试题。”又指指自己:“美人。”
       英明无比的皇帝主子惨嚎而出。
       贡院有两进,外院住着礼部相关的诸位大臣,内院只住着此次秋试的主副考官,京兆尹夏清源、四王爷赵凤玉、十七王爷赵凤情,以及武相季慕之。内外院之间朱门紧锁,只留一个方寸小洞,每日送进膳食。内院有什么指示,也须书写成文,由四人一一看过,盖印,才能自洞口送出。禁卫军每三个时辰换一班岗,把守内院,而外院则另设御林军看守。
       这层层布置,自然是为了防止试题泄漏。
       但是这些布置,虽然麻烦,却也并非难事。难的是,身边这个人,就是此次权争的对手!
       四王爷和十七王爷对视一眼,笑得莫测高深。
       此时离秋试,尚有十日。
       “十七。”
       “四哥有话要与我说?”
       四王爷微微一笑:“不,十七有话要和为兄说么?”
       十七王爷眨巴了两下眼。
       “没有?没有就不要再跟着为兄了。”四王爷拍拍十七王爷,“十七啊,你的嗜好为兄知道,不过……”沉痛地,“我们是不可能的!”
       此时离秋试,尚有七日。
       “区区不要!”
       “季先生……”
       “说了不要就是不要!”
       “好歹吃一口吧……”
       “不要!”季慕之泪眼朦胧,“区区在山上吃了七年青菜豆腐,为什么回到京城还要吃这些东西?”
       四王爷好言劝道:“贡院的厨子当然比不得宫里的,非常时候,季先生就忍耐一刻吧……”
       十七王爷一拍手道:“对了,昨日在院子里散步,刚好打下一只鸟,要是季先生不嫌弃,褪了毛烤来给先生吃。只是这鸟当真希奇,居然是塞外用来侦察传讯的海东青。”说完,转向四王爷微微一笑。
       四王爷眉梢一动,淡淡道:“这么说来,今早我也不小心踩到一条蛇,要是有谁会料理,正好也用来给季先生补身。蛇是平常蛇,有趣的是居然能听音辨位,肚子里还藏着东西。”
       “世上居然有如此奇事?”十七王爷张大眼,一边感叹,一边拾了根筷子,随手拨弄,筷子忽的长出一截,露出一个小槽。
       四王爷指尖微动,十七王爷手中的筷子立刻断成两截。四王爷微微笑着,取了垫在食盒里的丝绢,内力一吐,薄如蝉翼的丝绢居然分成两层,掉出中间一张透明绢纸。
       夏清源望着他俩你来我往,拿着自己的碗拣了几样小菜,懒懒起身,用脚不知在什么地方一踢,四条桌腿齐齐折断,一桌菜尘归尘土归土。
       “你们不想吃饭,也不要打搅了下官吃饭。”
       夏清源抱着自己的碗,不理会满室哀号,回屋去了。
       此时离秋试,尚有五日。
       “噌!”
       “铛!”
       剑偶一相接,随即分开。
       季慕之摇着合香扇笑眯眯地凑到夏清源耳边:“他们打了多久了?”
       “七个半时辰。”
       季慕之啧啧叹道:“大半天的功夫。”眉眼一弯,“你看谁会赢?”
       “不知道。”夏清源唇角一勾,笑得阴恻恻,“不过我知道,四王爷这一招凤在九天,要刺十七王爷前胸,十七王爷就会走坤位,使回风舞雪反攻其背,四王爷会腾身而起,翻身由上而下使回天九剑,十七王爷只能向后急掠,四王爷会再提一口真气,使星光剑雨,十七王爷会回一招包罗万象,星光剑雨二十三朵剑花成一道剑气,遇上包罗万象,剑气东折,于是……”
       话音将落未落,剑光一闪,擦着季慕之鬓发而过,“轰隆”一声,院门上写着“内棘闱”三个镏金大字的牌匾咣当掉了下来。
       夏清源两手合十:“功德圆满阿弥陀佛。”
       此时离秋试,尚有三日。
       白宣纸、徽州墨。
       花枝招展的季慕之拎着合香扇站在桌前,一双凤目在两位王爷中间来回打量。
       “小紫禁。”
       “不好不好。”
       “金玉城。”
       “俗气俗气。”
       “流华院。”
       “酸腐酸腐。”
       名字起了一个又一个,写废的宣纸转眼堆成一小摞。
       季慕之撅着嘴,打开合香扇摇了两摇:“不成不成。这里住了两个王爷两个重臣,怎么也得起个好名字。”
       夏清源路过,望了一眼,拿起笔来刷刷刷写了几个字,挂上,又扯过一张,写好,挂到边上。
       三个人走过来一齐望去,门上的,是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内院。门边还有四个字:闲人勿进。
       此时离秋试,尚有一日。
       初秋夜,天高月明,风淡云轻。
       季慕之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左手一只琉璃杯,右手一壶琼瑶,正喝得有滋有味。
       白色的身影缓缓走近,望着桌上另一只白玉杯,问道:“季先生在等人?”
       季慕之右手支颐,在月光下微微地一抬眼,眸中流光溢彩,半嗔半怒道:“还不是在等你这个冤家。”
       白衣人生生打了个踉跄,脸上现出苦笑:“先生。”
       季慕之掩唇一笑,道:“十七韬光养晦,七年来,年年科举都控于你手。区区将帝子困于贡院,似乎是两不相帮,其实却是对你不利。你来找区区讨说法了?”
       四王爷在他对面坐下,执起琼瑶。他的动作若行云流水。
       季慕之等他开口。
       四王爷撩满了酒杯,不见一丝烦闷,不见一丝不满,更不见一丝焦急,就像闲话家常一般慢慢开口,说的却是毫无相关的事情。
       “天子堂前颠倒相,笑语盈盈动晴光。罗袖轻轻战千里,月魄花魂紫薇郎。世人都知道此诗,却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首诗是两个人,前一句说的是你,后一句说的是文宰。”
       季慕之的眼睫微微一颤。
       四王爷仿佛没有看见,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白玉杯里潋滟的酒面上,嘴唇无情地动着:“你爱过他。”
       庄馨皇后说过,季慕之是一个传说。
       见过他的人,听说过他的人,认识他的人,总会在恍惚之间冷不丁地想起那个身影,然后格外清晰的回忆起那两瓣薄唇勾勒出的盈盈笑意。
       而想起季慕之的时候,人们总是无法克制地记起另外一个人,总是在季慕之身边的,清雅出尘,如同仙子的青衣青年。
       只可惜季慕之逐渐长过而立之年,而那个人,却仍旧是青年,而且永远,停留在青年了。
       文宰苏紫,逝于开永十五年冬,年二十九岁。
       季慕之是传说,苏紫却是一个梦,一个断在二十九岁上的残梦。人人都喜欢谈论季慕之,却几乎没有人会提起苏紫。
       不提起,便当他真的只是一个旖旎的美梦,梦醒不过可惜,不至于有那样明明得到过,却终于失去的,直入骨髓的疼痛。
       季慕之妖冶的凤眸闭了闭,朱唇轻启,道:“你是要提醒我,苏紫一直是帮着你的。”
       四王爷吐出一个字:“是。”
       季慕之又道:“你是想说,苏紫帮你,他表弟夏清源也帮着你,所以区区即使不帮着你,也不该阻你。”
       四王爷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是。”
       季慕之忽然笑了。
       那一双魅惑的凤眼忽而靠近,季慕之开心地道:“小四,小源儿恨我,你知不知道?他恨我,因为就连苏紫,也不信我爱他。”
       一轮明月,在云层流动间忽明忽灭,季慕之轻轻叹了口气,问道:“你为何要争天下?”
       四王爷哑然失笑,眸却渐渐明亮,宛若燎原之火:“为何不争?学生有能力争,也有能力得到。”
       季慕之慢慢吐字:“你不能。”
       四王爷依然带笑,瞳孔却急剧收缩,目光如剑,一字一顿道:“因为我是庶出?”
       季慕之推开杯盏,眸中有点可惜,有点可叹:“人一旦过于执著,往往就看不清自己的内心。高处不胜寒……区区只担心,你得偿所愿之日,也是追悔莫及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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