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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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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节
       徐问秋查完了京师的产业,要南下往巴蜀去,十七王爷窝在他屋子里抱着他的腰不让走。
       徐问秋推着轮椅,一路拖着十七王爷出了城门,眼看前面古道黄沙、长亭连短亭,徐问秋揪着身上的八脚章鱼狠狠扔到地上。
       十七王爷哀叫一声在地上滚了两滚,站起来的时候手上捏着个信封。徐问秋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摸去的?”
       十七王爷嘿嘿一笑,拆开火漆。
       徐问秋问道:“陈将军说些什么?”
       “辽主病重,边疆得以一时太平。”
       十七王爷把信给徐问秋看过,拿火折子烧了。
       徐问秋不满道:“你住在夏府,被京兆尹日夜看着,万事都不方便。更何况武相回京,事情只怕又起变故。那京兆尹还是不肯从你?”
       十七王爷耷拉着头:“不肯。”
       “不是叫你霸王硬上弓么?”徐问秋抱着两条胳膊怒目瞪他。
       十七王爷龇牙道:“不可不可。”咧嘴一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夜色熏人。夏清源依旧坐在芙蓉院里,依旧专心致志地看着公文。
       老鸨站在二楼楼梯口,一条手绢死死捏在手上,几乎要扯出个窟窿。旁边姑娘拉了拉她:“妈妈,您没事吧?”
       老鸨咬牙恨道:“冤家!真是冤家!”
       堂下不止坐了一个夏清源,离京兆尹大人最近的桌上,还坐了个贵气十足的男子。
       风流倜傥的十七王爷左手抱着牡丹,右手搂着海棠,膝上坐着如玉,逗得几个姑娘娇喘连连。
       夏清源脸色越来越难看,十七王爷偷空看了他一眼,一边嚼着牡丹递来的葡萄,一边轻声叹了口气。
       如玉嗔怪道:“公子有佳人在怀,居然还不满意,是如玉不美么?”
       十七王爷松开了牡丹海棠,亲自潦了一杯酒,低头不语。
       几个姑娘都是一怔,牡丹开口道:“公子难道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十七王爷怅然一笑,道:“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如玉离了十七王爷的怀抱,几个姑娘环着他坐着。只见十七王爷朗眉星目里隐隐约约透着寂寥愁绪,禁不住同情心大肆泛滥。海棠小声开口:“公子如此情深意重,不知道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
       十七王爷望了夏清源一眼,缓缓道:“我与他初见之时,他只不过是五岁幼童,我长他半岁。那时我见他眉目如描如画,心里就很欢喜,只可惜孩童心智未全,只知道抱着他不松手,倒惹得他生了气。我们一起念书,我心心念念都是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我兄长越走越近……”
       如玉掩唇“啊”了一声,心想这兄弟同争一人,倒真是不好办了。
       十七王爷看了她一眼,愁苦道:“我兄长虽然是人中龙凤,我也不相信会输给了他。只恨我那时全无兄长那般心计,口无遮拦开罪了他!”
       如玉点了点头,追问道:“那后来呢?”
       十七王爷接着道:“后来,我兄长拜在别处学习骑射武功,他也跟着一同去,三两天也见不到人影。我心下不甘,狠命了去学骑射,终于有一日趁着他独自一人,设计他与我比拼骑术。我二人纵马奔驰,一直到日色已暮,天近黄昏。我回过头来,见他风神俊秀、人美如玉。我只觉得,天地之间,仿佛唯他一人值得钟情。而那时候,他也不过十一岁而已……”
       讲到此处,大堂里寂静无声,忽然“噔”得一声响,十七王爷回头望去,正见到夏清源拂袖而去。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如玉拍拍胸口,对着自家姐妹问道:“京兆尹大人这是怎么了?”
       其他几个人都摇头不解,海棠还沉浸在方才的故事里,催促着十七王爷道:“公子,那以后怎么样?您那么痴情,莫非那位姑娘一点都没有发觉?”
       十七王爷笑了一笑,道:“谁说‘他’是个姑娘?”
       众人都惊呼了一声,海棠张口结舌道:“公子的意思……难道……难道说……”
       十七王爷哈哈大笑起来,看了一眼夏清源坐过的桌子,伸手将那些散了一桌的文书收了,抬脚出了芙蓉院。
       回到夏府里,夏清源的卧房还亮着灯,十七王爷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抬手扣了扣他的门。
       片刻过后,房门打开,夏清源冷着脸站在那里。
       十七王爷递上手中文书,夏清源伸手接了。回身就要关门,十七王爷伸手挡住,一把抓过夏清源的手,拉着他进了院子。
       夏清源脸上已有了薄怒,道:“王爷不去休息,还有什么要事要吩咐么?”
       十七王爷一指厨房,道:“我修好了。”
       夏清源愣了一愣,眉梢一挑,正要开口,十七王爷打断了他,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走到厨房跟前,伸手摸了摸房柱,道:“一个月又十三天,每一个地方都是我亲手做的。我知道你那天让我修,不过是随口一说……”他一双眼直望着夏清源,一字一顿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哪怕你是随口一说,我也会做到。”
       夏清源垂下头低低笑了起来。
       十七王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嘴唇一动,夏清源忽然抬起一双眼来,凉凉道:“十七王爷,你又何必如此做戏?”
       他一双眼里含讥带讽,道:“王爷修此屋修了一个月又十三天,下官夜夜外宿,任由王爷搜查书房卧室,到今日最后一份文书也留在芙蓉院里请王爷参阅……”夏清源眉眼一弯,“王爷对下官还有何所求?”
       十七王爷怔了半晌,喟然叹道:“原来你是故意……”他顿了一顿,苦笑道,“怪不得季先生曾说你心思深沉、算无遗策。本王韬光养晦七年之久,尽博风流之名,在你看来,却是一场笑话。”
       夏清源轻轻哼了一声:“自王爷封王出宫,三年来醉梦选秀尽出豪杰,陈停雁如今身在北境、官拜将军,孙若盼为两广巡抚,徐问秋身体残疾,虽不能入朝,却是天下首富徐家的长子。这若不是巧合,便是王爷你青眼有加,借风流之名招天下人才,养自身势力……”
       十七王爷玩味道:“你还知道什么?”
       “下官还知道,本来每年弱柳公子都是由王爷事先亲点,可是今年……”夏清源眉梢一挑,“却出了变故。”
       十七王爷眉心一沉,平添几分肃杀。
       夏清源淡淡一笑:“王爷设计长留夏府,自然是有心调查下官培植了多少势力。最重要的原因,却是必须要弄清楚,操纵今年醉梦选秀的究竟是谁,对不对?”
       四目相对,夏清源一双眼倒映着漫天星辰,却深沉似井、波澜不兴,透出一股凉薄意味。
       十七王爷心头一颤,良久展眉而笑,道:“如今……我却似乎真的有些喜欢你了。”
       隔日武相季慕之摇着合香扇来夏府的时候,十七王爷正在小院里喝茶,冷不丁一回头,瞧见一人,白衣红腰带绛紫鞋,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十七王爷打了个寒颤,笑道:“季先生。”
       季慕之小鸟依人地扑上去,在他怀里来回蹭:“十七啊,区区好苦命哦。”
       “怎么了?”
       季慕之梨花带雨地道:“昨天区区在郊外最大、离路最近的湖里沐浴,居然只有十三个人偷看,还有一个是小孩子……”
       十七王爷义愤填膺,“那些个不长眼的居然敢不来偷看先生?”
       季慕之点头,抽泣道:“十七,难道区区没有以前好看?”
       “怎么会,”十七王爷连忙摇头,“季先生永远都是最好看的。”
       季慕之眼波一动:“比小源儿还好看?”
       十七王爷轻轻笑道:“那是当然。”
       “哪怕……”季慕之眯起一双凤眼,“他身上系着半个江山?”
       十七王爷望着他:“原来季先生都知道了。”
       季慕之摇着小扇到旁边石头上坐着:“帝子争位,每朝每代都有。”他斜身往石上一趟,“苏紫原先就帮着小四,七年前他一死,小源儿接了他的位置,赶走了太子,逼得你韬光养晦隐忍不发。这几年小四在明,你在暗,各自养着势力,眼下局势走到紧要关头,你再不动,要来不及了。”
       十七王爷笑了一笑:“季先生依旧是唯恐天下不乱。”
       季慕之从袖子里掏出合香扇,遮着唇吃吃的笑:“这几年科举选拔的官员都收在小四手下,握着兵权的四方将军也大多向着他。小四看起来占优,却到底是庶出,朝里死脑筋的老臣们还是顾忌。这天下,鹿死谁手尚不得知,只不过……”
       十七王爷一挑眉:“不过什么?”
       季慕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漫不经心地道:“十七,你身为皇后次子,且有帝王之才。但如果有一天你输了江山,必是因为夏清源。”
       夏清源位居京兆尹,不但每日要上朝议事,还得坐镇衙门,大小事不断,稍稍歇停,已是接近黄昏。
       王捕头正从外面巡视回来,捶了捶腿道:“又是秋试的时候。京城里一下子来了好多举子。这下子又有的忙了。”
       夏清源愣了一愣,道:“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他皱了眉,问守门衙役:“今日四王爷可派人来过?”
       那衙役回道:“来过,见大人正忙,就没有打搅。说是请大人去游湖。”
       夏清源点了点头,让史言先回去,自己上了轿,往裴扬湖去了。
       偌大的裴扬湖上荡着十几艘画舫游船,这个时节出来游湖的,多是家世显赫或者才名远扬的举子。
       夏清源匆匆赶到湖边,远远就见到文和王府的船,赵凤玉正在游船里拨弄着燃尽的熏香,仿佛听见他的脚步,侧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
       末夏残存的闷暑随着湖上徐徐的清风悠然散去,长天落日,半江瑟瑟半江红。夏清源上了船,船头的侍卫长一撑船槁,荡进了湖里。
       桌上备好了怡兰香茶,两人对坐无话。忽然嬉笑之声传来,临近的一艘画舫上,几个年轻公子在船头看景吟诗。只见船头一人,衣着最是华丽,举止却矫揉造作,正背着手大声念些什么,依稀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夏清源心神一恍。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乘云气,绝红尘……”
       那日自己还是小小少年,对面的白衣少年皱着眉头,低声问:“绝红尘么?”
       目光相对,自己昂首答道:“蛟龙归海,不信鬼神不信天;雄鹰振翅,不为仇雠不为恩!”
       白衣少年目光闪动,隐约有些悲戚哀求,追着问道:“那信我么?为我么?清源……”
       夏清源心头一痛,回过神来,正听见四王爷道:“这诗是随便什么人也吟得的么?全无意味,生生糟蹋了那番豪情。”
       夏清源低下头来,道:“那是京城禁军统领曹恒的儿子。”
       “你认得?”
       “三年前曹恒五十寿辰,见过一次。”
       四王爷点了点头,道:“京城三万禁军,都在曹恒手上。本王多次笼络,也被他搪塞了过去。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刚满二十,似乎很不成器,听说举人也是曹恒走了关系才勉强中的。”他顿了顿,又道,“今年秋试,本王希望他高中。”
       夏清源问道:“第几名为好?”
       “勉强入三甲即可。”四王爷回道,“此人不学无术,众人皆知。本王要曹恒欠这一个人情,但也不能做得太出格,免得反落人口实。”
       夏清源想了一想:“我知道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到外面有人喊道:“四王兄,源源小亲亲,本王遍寻不着,原来你们躲在这里。”
       两人朝外一看,一条游船正靠过来,十七王爷站在船头上蹿下跳。
       四王爷皱了皱眉:“他怎么会来这里?”
       那一群年轻公子也听见喊话,知道这两条船上是两位王爷,一个个都慌了神。十七王爷的目光在那群人里转悠了一圈,停留在曹小公子身上,神色顿时一肃,长声吟道:“有鹙在梁,有鹤在林。维彼硕人,实劳我心。”
       曹小公子愣了一愣。
       四王爷脸色不豫,却听到夏清源轻笑了一声:“封平王揣着和王爷一样的心思,可惜了,赞他是鹙是鹤,那只大耳家畜却听不明白。”
       四王爷止不住也笑了起来,道:“清源,出门在外,留三分口德。”
       这一声“清源”出口,两个人都呆了一呆,气氛瞬时冷了下来。
       十七王爷正跨进船内,望见这番情景,张大眼道:“本王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夏清源起身道:“十七王爷来得正好,下官正要告辞,借王爷的船用一用。”
       十七王爷拉住他的手:“急什么?”一眼瞥见船舱内的棋盒,笑道,“四王兄果然是好棋之人,连船上都备着。正好正好,我还从来未与源源下过棋。”
       夏清源不着痕迹地挣开他,冷道:“下官不会下棋。”
       四王爷拿过棋盒,笑道:“夏大人真的不会下棋,十七莫要难为他了。想要下棋,愚兄陪你就是。”
       十七王爷撅着嘴,讪讪道:“夏氏清源文武奇才,原来竟不会下棋?”
       夏清源默然不语,行过了礼,搭了十七王爷的游船上岸去了。
       两位王爷摆开棋具,四王爷执黑,十七王爷执白。两人下棋都是快手,占星、小跳、小飞,转眼各拥势力。四角四边黑白分明,各自胶着,迟迟不肯入中腹。
       四王爷捏着黑子,淡淡道:“听说十七弟昨日亲临芙蓉院,劝回了夏大人?”
       十七王爷落下一子:“只可惜失了先机,劝回了人,却劝不回心。”
       四王爷跟着落了一子,叫吃。
       游船忽的一停,酒香随即飘来,四王爷轻轻笑道:“醉红楼到了。”
       十七王爷盯着棋局,仿佛在思考叫吃处如何能解。
       四王爷慢慢道:“‘习得无双文武艺,不肯货与帝王家’。陈停雁清高自持,冷情冷性,最后居然也禁不起你日日缠磨。当年你站在醉红楼外诉尽痴情,昨日又怎么在芙蓉院里,口口声声说爱上了另外一个青梅竹马的男人?此话要叫镇守北疆的陈将军听见,不知要怎么伤情。”
       十七王爷笑道:“王兄是在为停雁不平,还是在为夏清源吃醋?”他拎起一颗白子,“王兄又何必不依不饶。良禽择木而栖,何况凤凰。夏清源他就算废了武功,四哥也万万别把他当作养熟了的猫。”
       话音才落,手上白子落下,决然弃子,出头,入中局!
       四王爷眸色一冷,握紧了手上黑子。
       夕阳收起最后一丝残照,落入裴扬湖下。暑气瞬间消弭,湖风染上一丝凛冽,吹得人脊骨生寒。
       十七王爷看了看天色:“今日已经晚了。不如明日再下,弟在夏府恭候王兄。”
       四王爷的声音无波无澜,淡淡道:“十七弟是还有要事在身么?”
       “要去一趟升平客栈,访几位陌生人。”
       四王爷抬头道:“如今秋试之时,所有住举子的客栈为讨个彩头,都叫升平。不知十七弟要去哪一家,找不找得到?”
       十七王爷抓了抓头,露出为难神色。唇角一勾,笑道:“既如此,那当然是每家都去了。”
       四王爷心头一沉,面上仍旧平和,起身将十七王爷送了出去。回转后望着那下了一半的棋局,沉思不语。船头的官常也进了舱内,问道:“王爷,我们也回么?”
       四王爷抬了抬眼,松开手掌,掌内的黑子已被内力震成粉末,他一松手便随风散去。他忽然淡淡一笑,道:“好一步帝王之棋!”
       他转身对官常道:“你吩咐下去,查一查封平王这几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事无巨细,皆报给我听。”他伸手取一块丝绢将棋局盖住,又道,“把这一局棋送到夏府,给夏清源看一看。”
       官常道:“夏大人不是不会下棋么?”
       四王爷犹豫了片刻,道:“若他还是说不会下棋,就放到厅房里,说本王明日还要去下完残局。”
       官常捧着棋盘小心翼翼地翻进夏府,生怕弄乱了棋局,一进内院,忽听到大喝:“你你你!那边鬼鬼祟祟的小子,谁让你进来的?”
       官常吓得险些丢了棋盘,转头一望,张伯两手叉腰,凶神恶煞地看着他。
       官常忙把脸向有光处凑了凑:“张管家,是我。”
       张伯眯起眼瞅了瞅,道:“原来是四王爷家的啊。来找我们大人?”
       四王爷对夏府上下一向客气,官常也陪着笑道:“是啊,王爷和十七王爷下了半局棋,让我拿给夏大人看看。”
       张伯吊起眉毛:“小子,你弄错了吧?谁不知道我家大人独不会下棋,王爷又怎么让他看?”
       正在争执,有人轻轻道:“接下来吧。许是王爷寄放在这里,什么时候还要来和封平王下完。”那人走近几步,正是夏清源。
       官常忙把棋盘塞进张伯怀里,抹了把汗,道:“是,王爷就是这么吩咐的。”
       夏清源身上只披了件单衣,他伸手拢了拢衣领,淡淡道:“你去吧。”
       看官常翻过院墙,张伯撇着嘴嘟囔:“这小兔崽子,每次都不走正门。”
       夏清源伸手将棋盘上的丝绢掀起来,借着月光看了一眼,眉心微微一蹙。
       “大人……”
       夏清源放下丝绢,喃喃道:“楚王三年不鸣,如今终于冲天……”他转头问道,“季慕之是不是来过?”
       “晌午时候来过,只在院子里和十七王爷聊了一会。至于聊了些什么,老奴也没有听到……”
       “没有听到可以猜。”夏清源眉眼一弯,明明是笑,却透出三分讥诮,五分凉薄,“我倒要看看,当年‘笑语动朝堂’的武相改不改得了这天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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