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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山神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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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男童女村中客,祠内祠外座上宾。】

……

第四任嵬山神十四岁上任,他没有辜负上一任的嘱托。

嵬山村偏僻,村民习惯自己解决纠纷。村里鸡毛蒜皮不断,一旦两边起了火气,很容易打个头破血流。

嵬山神插手后,事情好了许多。

这一任的嵬山神脑子聪明,从小就开始看法律。他凡事讲得头头是道,能把人说得心服口服。现在村民们会一同去祠堂说理,不至于见血。

农忙时节,村民们也会把孩子托给祠堂,让畸形儿带孩子读书——“山神的孩子”不止教识字,还会教算数呢。

嵬山神二十三岁时,村里出了第一位大学生。

整个嵬山村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作为大学生曾经的老师之一,嵬山神笑得很开心。

老村长乐得合不拢嘴。他挑了个好日子,特地把乡亲们叫到一起。

“要不我们弄个庙会吧,就当敬山神。”他激动地比划着,“每年都搞一搞,搞个七天七夜!”

村子宽裕了一些,大家都答应得很爽快。

然而庙会第六天,嵬山神病了,病到无法下床。

他听着庙会热热闹闹的音乐,脸上带着笑容。当天,他叫来继任者,把装糖果的小木盒交给了她。

时间过了太久,糖果有些变质。他怕它化掉,特地用吸湿的纸张一层层包裹,每年更换。除了颜色有点黯淡,它还是当初的模样。

“记住,你不是嵬山神。”他对下一任说道,“嵬山村从来没有神,只有人。”

庙会第七天,村民们请人写了牌匾,做了对联,又用木头削了个嵬山神像。

祠堂之中,一副金字对联高高挂起,那是老村长亲自拟的——

【诸恶莫作天降祥瑞福泽远】

【众善奉行雨润万物情义深】

对联中央,竖立着未完成的木神像。

村里人如实雕刻了畸形肢体。老村长说,嵬山神一直怪模怪样,没什么可避讳。畸形儿们看见这样的神像,反而会更安心。

只是每一任嵬山神性别不同,样貌不同,大家不知道如何定下眉眼,索性只留了一个微笑。

接下来只等油彩干掉,再仔细打磨。

……谁家的神祠没有神像?

……嵬山神传说的小小漏洞,他们来帮忙补上。

村里人一直都知道,嵬山神不是真正的神仙。

可是那又怎么样?只要嵬山神不挑破,他们也不挑破,那么嵬山神就是神仙。

嵬山神下葬那天,四十二岁的孙如意从外地回来了。

这次她守了嵬山神的头七,并且没再离开。这一年,她成了嵬山村的新村长。

嵬山神像落成那天,村里人准备了不少贺礼,孙如意则准备了一首诗。她用它纪念她的朋友们,而不是那座神像。

【君知山鬼亦为神,嵬山崖下木森森。】

【可怜弃儿如敝履,飞升仙家着青襟。】

【童男童女村中客,祠内祠外座上宾。】

【扶善惩恶如明鉴,从此公道见人心。】

……

时光飞逝,嵬山神随之更换。第五任,第六任,第七任……直到第十任。

第十任嵬山神十二岁上任,她有着三条胳膊四条腿,脖颈处还有个没长开的小脑袋。

她没有收养畸形儿。原因很简单,她是嵬山村最后的畸形儿。

嵬山村位置偏僻气候差,土地还贫瘠。村里就嵬山砚这么个特产,却怎么卖都卖不动。最近还常有泥水从山上淌下来,庄稼一不留神就淹死了。

年轻人都去了镇上。他们说镇上的工作更多,镇上的学校更好——这些年,嵬山村出了不少大学生,谁都晓得读书有用。

不少老人也跟着儿孙去镇上住,只在节日时带孩子祭祖。他们都说外头过得好,人都长寿了不少。

神奇的是,年轻人搬走后,生下的畸形儿越来越少。到第十任嵬山神时,竟然一个畸形儿都没再降生。

如今,嵬山村常住人口只剩一小半。

村里几乎看不见年轻人了,居民大多是些恋旧的老年人,比如孙如意。

孙如意哥哥弟弟都没了,她本人倒是村里少见的寿星,一路活到七十八岁。她不再是村长,但还是常常探望年少的嵬山神。

没有小孩要教,没有公道要判,第十任嵬山神很清闲。她带着她的小木盒,干脆搬进了孙如意家里。

一老一少没事干,每天看书读报,过得像亲祖孙。

几年后,村里倒出了新鲜事。

镇上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挂了许多宣传横幅,还在村口摆桌子宣讲。

大体意思分两类,一是说嵬山村有天然矿物污染。二是说嵬山村位置不好,雨大了可能遭灾……字字句句翻来覆去,总之是劝村民搬离村子。

“奶奶,你搬走吧,你俩孩子不都在首都吗?正好去享福。”

第十任嵬山神忧心忡忡道,“他们说得对,嵬山村水土有问题。”

“咱们村明明不穷了,老人还是去世很早,搬出去的反而好些。”

“嵬山砚卖得不好,不就是因为沾水冒腥气吗?肯定是土里的脏东西溶进水,再被大家吃进肚子……雨水一多,污染更严重,才有了那么多畸形儿。”

她捧着书本,分析得很认真,“以前的人不懂,只知道听天由命。现在有科学解释,大家该搬走了。”

孙如意不吭声。

“他们说要遭灾,也不是吓唬人。最近雨下得越来越厉害,山上土壤松,搞不好会有泥石流。我听说为了鼓励搬迁,镇上能申请免费住房……”

“妮儿,我都懂。”孙如意说,“嵬山村已经这样了,没必要。”

嵬山神怔住。

“年轻人都搬走啦,不会再有孩子遭罪。剩下的都是我们这些老东西,活一天算一天,何必再折腾。”

“我的爹妈,我的兄弟都埋在这儿,我又何必一个人走呢?”

“可是泥石流……”

“那也只是‘可能’。”孙如意叹气,“几百年了,雨一直这么下,村里从没遭过泥石流。大家都没几年活头,哪会那么倒霉。”

她摸摸嵬山神的头,露出一个微笑。“你还年轻,不理解也正常。”

嵬山神知道,孙如意是带着第一任嵬山神出世的人,也是送走了前九任嵬山神的人。孙如意读过书,做过大生意,当过嵬山村村长,还为嵬山神写过诗句。

可是第十任嵬山神仍然不认同孙如意的想法。

她也读过很多书,她知道嵬山村的气候在慢慢变化,嵬山的土地状况异常糟糕。村子离灾难只差一场雨——一场漫长的苦雨。

年少的嵬山神整理了科普文章,收集了各种剪报,开始挨家挨户上门劝。

宣传人员没法天天来村里,但嵬山神可以日日蹲守村民。在她日复一日的劝说下,村民们又走了一半。

剩下的老人倔得像牛,只当她杞人忧天。他们被说烦了,干脆请嵬山神吃闭门羹。反正他们知道她不是真正的神,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最后一任嵬山神死于二十二岁。

死前那一天,她还在劝说孙如意搬走。谁知就隔一夜,便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弥留之际,嵬山神打开木盒,取出那颗糖。她没有可以交付的继任者,无需再费心包装。所有人都知道,嵬山村不会再有嵬山神。

最后的嵬山神捏紧糖果,将它死死按在胸口。

她还不想死,她痛恨自己的短寿,她从来没有这般不舍过——嵬山神的使命还没有结束。到了最末,她连孙如意都没能劝走,这让她如何放心离开?

她知道她其实不是神,她知道嵬山村没有神。但是……

“如果嵬山神真的存在,那该多好。”

她喃喃自语,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最后一刻,她的双眼还微微睁着。

物件带执念,聚了因果便成“厄”。

八十年的时光,十代人的因果,外加一点单纯却强烈的执念。尸体的手中,那颗糖果阴气四溢,逐渐变得黯淡无光。

次日,八十八岁的孙如意停在新的墓碑前,颤巍巍地放下两块糕饼,一瓶饮料。

“这下我更不能走了。”孙如意苦笑,“我走了,谁给祠堂放供品呢?”

如同回应她的话语。在孙如意走出坟地的那一刻,以那座新坟为中心,坟地平地卷起一阵阴风。

霎时间阴云蔽日,草屑漫天,白昼暗得如同夜晚。那阴气如此磅礴,引得无数邪祟白日现身。

……嵬山之厄,就此降世。

村民们很快发现,地里种的东西出了问题,水也有了味道。

一天天过去,它们的怪味越来越重,变得根本不能入口。就连从外地带回来的吃食,也会迅速染上那股腥臭。

奇妙的是,嵬山祠的供品十分正常。

老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嵬山神作祟”这句话就在嘴边,但谁都没有说出口。最终他们叹了口气,妥协了。不出半个月,村民们全部搬了家。

孙如意也一样。

离开那天,她在嵬山神的墓前待了很久。

“你这孩子,咋这么倔呢。”她红了眼眶,“每年庙会,我会回来给你们送吃的。”

“……到了那边,还是得好好吃饭呐。”

次日起,嵬山村正式荒废。

直到今日,刚好又一个十年。

……

咕咚。

方休咽下糖果碎块,万般因果随之沉寂。

阴风呼啸间,地府纸人飘飘摇摇,救世主般从天而降。

方休这才发现,自己、成松云和山混子身上,都覆了淡淡一层金光。成松云呆若木鸡,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山混子瞪圆眼睛,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爽。

周围邪祟仍围着他们,却没有再上前冲,它们似乎相当畏惧地府纸人。

纸人无视满地邪祟,满脸堆笑地转向方休:“消灾解厄,百邪不侵——祭祀已成,我且引诸位归塔——”

“还我!还我!”

福老儿朝纸人咆哮,它与其他邪祟不同,直接朝众人冲来。

“十年修行,我便到了这样的地步!再来十年,我就能成鬼仙!地府竟敢——唔噗!”

纸人、山混子、成松云:“……”

白双影:“?”

只见方休一个箭步冲上前,他把高高瘦瘦的福老儿撞倒,一膝盖压在地上。凭借着地府给的庇护,方休抡起右臂,往福老儿脸上嘭嘭直砸。

方休身材不算壮实,出拳却极狠,一下下正中福老儿的脸。它脸上大张的空洞给揍得闭合,又变成了细缝,一张大白脸被打得有点变形。

福老儿本体细瘦,原本就不是擅长肉搏的邪祟。如今它引以为傲的邪术不管用,顿时变成了沙袋。

周围邪祟原本还蠢蠢欲动,这下一个都不敢吱声,纷纷停在原地。

一时间,坟地一片静寂,只有拳拳到肉的殴打声响。

纸人:“……”

纸人憋不住了:“您在干什么?”

“测试你们‘百邪不侵’的产品性能。”

方休头也不抬,“毕竟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它在用脸狂撞我的手。”

纸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百邪不侵”意在保护祭品,让他们在除掉厄之后有个庇护,省得被愤怒的邪祟报复。入职这么久,它还没见人这么使用“百邪不侵”。

但它好像也挑不出错,它总不能跟方休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祭祀明明结束了,干这种伤敌一千自损一千的事,方休到底……等等,好像不是全无益处。

不是吧,纸人缓缓扭头。

果然,它的糟糕预感成了真。方休揍累了,他晃晃不成鬼形的福老儿,气喘吁吁地招呼白双影:“这种程度怎么样,你能吃吗?”

白双影施施然走近,嘴角翘得高高的:“能。”

方休趁白双影走到面前,拽住对方的袖子起身。勉勉强强站起来后,他又没骨头一样倚着自家鬼。

“庙会好玩吗?”方休小声问。

白双影思考片刻:“吃食不错,就是结束得有些平淡。”

他也没有很意外就是了。毕竟对方休来说,“尽早破坏厄”是最好的选择。

听到这个答案,方休在他的肩膀上闷声偷笑。白双影能感受到他胸腔的振动,以及快速跳动的心脏。

“谁说庙会已经结束了?”方休手掌遮住嘴唇,跟他说着悄悄话,“我还有好东西给你看。”

白双影侧过头,手指玩了会儿那朵纸花。末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可以。”他慢悠悠地说,“如果你的剧目足够有趣,我会给予回报——朋友的话,总要有来有往。”

见一红一白俩玩意儿旁若无人地咬耳朵,纸人嘴角抽了抽。

受不了了,这里有人被艳鬼迷晕了脑子!

它果断公事公办,重复通知:“祭祀已成,我且引诸位归塔——”

“我可以晚点再走吗?再给我一个小时就行,我还有点事要处理。”方休擦擦头上的汗,终于松开了白双影牌拐杖。

知道对面是破坏厄的当事人,纸人姑且保持了好脾气:“哎唷,您尽管随意,这百邪不侵的效用还能持续一个时辰。”

好在除了方休,其他人没有这么多事。

折腾了这么久,成松云身心俱疲。确定昏迷的同伴已然归塔,她当场要求返回解厄塔。

纸人手一扬,成松云的身体瞬间化为金光,原地消失了。

山混子则翻了个白眼。厄的破坏奖励眼看拿不到了,他懒得再计较。

……然而山混子刚想申请归塔,方休就站到了他的面前。

“你还有问题没问我。”

方休捡起地上的洛阳铲,拐杖一样支着身体。他看起来精疲力竭,嘴唇都没了血色。

山混子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方休指的什么——方休曝光他装疯时,说知道他百分百有问题,答案还要收费来着。

“你留下陪我一个小时,我就告诉你答案。这一个小时就是我收的费用。”

方休冲他眨眨眼,“一个小时买一个破绽,很赚吧?”

“为什么?”

“机会难得,我还有问题想要问你。再说将来说不定还会碰面,我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

山混子犹豫两秒:“好。”

他很难拒绝这桩交易。接下来他还要装疯,要是再被人认出来,那可就麻烦了。

见两人谈拢,纸人勉强笑笑:“那咱两炷香后再来——”

它身形一闪,化作一缕青烟。

没了厄,邪祟们逐渐散去。白双影优雅地坐在福老儿身上,他撕下一条胳膊,吃得悠然自得。

如今白双影没有隐藏身形,山混子眼见那边坐了只艳鬼,脸上多了几分不屑。

方休总想着饲鬼,他还以为是多强的鬼呢。再说他百邪不侵,这只邪祟没什么威胁。

方休本人依旧颤巍巍地站着,一副体力透支到极限,马上就要散架的模样。

不过以防万一,山混子还是捏了法宝在手里。

“说吧。”他清清嗓子,转向方休,“你究竟怎么——”

噗嗤。

山混子话还没说完,脸上便溅了温热的血。

他的胸口,多了一把锋利的洛阳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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