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破茧（下）
“不--”
月奴惊恐万分，骇然地瞪大双眼，嘶声狂喊，“不要，不要啊--”
不顾一切冲到床边，握住展昭的手腕，又一次失声痛哭，“你狠，你够狠--”
白玉堂抢上一步，迅疾封住月奴的穴道，将她按在桌旁的椅子上坐好。
血，很快地溢满一碗……
白玉堂捏住月奴的下颌，“大嫂，痛快点，你就不用遭罪了！”
闭上眼睛，就着滚落碗中的泪水，月奴吞下了温热的血液……
又一碗血，递到月奴的唇边。
月奴的眼睛早被泪水浸透，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无助地摇着头，不要，不要……
强迫月奴喝下第三碗鲜血，展昭的神智逐渐恍惚，迷朦的眼眸依然顽强地凝望着月奴，直至模糊……
“猫儿--”
封住穴道，把个冰冷身子紧紧圈进怀里，愈收愈紧，似要将这柔韧的身体嵌入体内方才罢休。
一次又一次地吸吮着手腕上残留的血痕，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柔软冰凉的唇瓣。
“猫儿，要快点好起来！”
泪痕尚未擦干，月奴便取过银针，穿上天丝线，又一次将展昭手腕上呲裂的伤口缝合在一起--
纤细柔软的指腹在伤口边缘摩挲着……
公子念念不忘的伤痕，公子留在展昭身上唯一的印记，就这样……就这样被展昭生生断送！
那么，公子对展昭的那份痴爱，会不会也随着那抹伤痕的……消失，渐渐淡忘？
只是，像他这样的人儿，有谁能轻易忘记？
鲜血的滋味还在齿唇间流转，心底喧嚣的阵痛却破茧挣出--
恨过，痛过，伤过，怨过，剩下的还有什么？
今生无缘，那就等待来生吧。
我会做奴做婢，回报你今生的馈赠与怜爱……
----不，来生太遥远，太渺茫……
----今生债，今生还！
月奴再次回到房间时，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羹，“想办法，让他吃点东西，这样才能早点恢复……”
失血后的展昭，虚弱到了极点，身子软得像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猫儿。
让展昭枕在自己的臂腕上，把勺中的莲羹吹凉，顺着微启的双唇送了进去。
等了半天，也不见展昭有吞咽的动作，白玉堂有些着急，轻轻拍打着展昭的脸颊，“猫儿……猫儿……”
展昭毫无意识的挂在臂腕上，没有一丝反应。
白玉堂俯下身子，臂腕轻抬，火热的嘴唇紧紧覆上透明般灰白的唇瓣，灵活的舌将莲羹送至深处，手在咽喉处轻轻揉着，莲羹顺势滑了下去。
一碗莲羹，就这样被白玉堂喂了进去。
刚刚喘息一口气，月奴又递上一碗莲羹，“你也吃点……”吃饱了饭，才能有精力照顾展昭，月奴心里暗道。
指腹在干涩的唇瓣上摩挲，微微的有些起皮，“大嫂，把水拿来。”
“哎……”月奴应着，急忙回身，取过早就备好的汤药，捧到白玉堂面前。
眼看着汤药被白玉堂用同样的方法送下，月奴松了一口气，秀美的容颜上浮现一丝笑意，“谢谢你，白护卫……”
“谢我？”
白玉堂诧然，随即醒悟，她这是在感谢展昭的救命之恩吧？“大嫂，你该谢的，是这只猫儿……”
“谢谢你……照顾展大人……”
“猫儿是我的至爱，照顾他是我的本分。”
白玉堂不解，我照顾猫儿，还需她来感谢？月奴该关心的人应该是李大哥吧。不过嘛，多一个人关爱展昭，是猫儿的福份，也是我的福份，冲着月奴眨眨眼睛，“若不是他现在这个样子，我那有机会亲近他？平常他连手都不会让我碰的。”
月奴羞涩一笑，低下头去，“我就在门外候着，有事喊我一声。”
看着月奴把门关上，白玉堂在展昭的鼻尖上一点，“猫儿，你的人缘还不错嘛。”
白玉堂脱下外衣，将展昭搂抱进怀里，气凝丹田，催动内力，片刻之后，一股火热的气息将两人团团罩住……
月奴伫立在清冽的月夜中，仰望着满天繁星，心潮起浮……
自己天生禀异，骨骼奇佳，自幼便被许多行家相中，要收为徒儿。只因自己是女儿家，父母死活不干。
可是在自己七岁那一年，家中突然起了一场大火，父母全被活活烧死，只有自己侥幸逃脱。
不久，襄阳王府收养了她。
从此，她就开始了习武生涯，果然不负众望，几年下来，竟然拥有了一身傲人的武艺。
五年前，襄阳王把她送给新认的义子李壁做婢女。
见到李壁的第一眼，她就陷了进去，她在心里深深地爱上他，可是，她又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把这份真挚的爱埋在心底，深深地埋在心底。
她聪慧狡黠，自小过惯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她能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突发事件，每每处理得恰到好处。她对李壁可说是毫无保留地全心付出。很快地，她成了李壁最得力的助手。
最难得是李家的长辈对她疼爱有加，把她当成亲生的女儿般，这更加坚定了她对李壁的忠心不二。
曾经，襄阳王府派人传来密信，要她加紧笼络监视李壁，她总是有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久而久之，许是襄阳王府也感觉高估了她的狐媚本事，渐渐地，襄阳王府似乎把她给淡忘了。
李壁提前两天赶到聚义堂。
一身风尘的李壁出现在聚义堂的门前，月奴正在酒楼做客的江湖豪杰中穿梭奔走，形骸放浪的莺语，婀娜曼妙的身姿，千娇百媚的笑靥，引得一干人等，伸长脖子，咽着唾液，个个垂涎。
白玉堂倚着阑干，正在自斟自饮，探询的眸光不时地在众人的身上瞄来扫去。
此番来襄阳，一为寻找展昭，另一个就是暗中查访襄阳王谋反的确切证据。
忽见一莽汉拽住月奴的衣襟纠缠，不禁暗自摇头叹息--
昨日还是冰清玉洁般的圣女一般，转眼之间就成了聚义堂的花老板。聚义堂的生意被她做得有声有色，远近闻名，只是不知李大哥看见月奴这般招待客人，该做如何猜想？
一翻手腕，双指之间扣着一枚石子，正欲弹向那莽汉。
“扑通--”
不及白玉堂下手，那莽汉就似一个破包袱般，被李壁一脚踹出门外！森寒凌厉的眸光在酒楼中扫了一遍，落在月奴身上时，已是平静无波。
酒楼一片哗然。
江湖豪杰，个个血气方刚，那容得旁人这般小觑，一时间，十八般兵刃纷纷出手，“呛啷啷！”叮当声响成一片，将李壁团团围在中间！
李壁一向眼高于顶，何曾正眼瞧过这帮乌合之众，当下冷哼一声，“识趣的，让开！”
猜不出李壁的身份，众人也不敢贸然行动，只是围着吵嚷着，喧闹成一团。
“公子爷--”
月奴一声惊呼，如花笑靥骤然凛若寒霜，“谁敢轻举妄动，当如此刀！”夺过身旁一人手中佩刀，纤指蕴力，钢刀猝然分成几段，坠到地上！
酒楼又是一片哗然。间杂着些许的赞叹，叫好声。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当真看走了眼，风姿绰约的花掌柜，竟是藏而不露的女中豪杰。
更微妙的是，这个技惊四座的花老板，竟视来人为主子一般谦恭有礼，众人隐约瞧出些端倪，当下收起轻视之心，纷纷回到各自的坐位。
一场小风波，消弭于弹指间。
镇定如恒，目不斜视。
李壁只是淡淡地扫了月奴一眼，抬腿便向二楼走去。
“李大哥--”
白玉堂堵在楼梯口，眉眼之间洋溢着舒畅欢快的笑意，“你来的好快呀！”
“白--”李壁大惊，仓皇之下还是隐去白玉堂的大名，三步两步窜到楼上，没好气地翻了翻眼皮，“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玉堂把玩着手中的石子，“我在行侠仗义，正欲好好痛击那个混蛋，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撇着嘴，用肩头蹭了蹭李壁，“不想，被你抢个先--”
李壁向楼下望了望，“既然如此，你请便--”说着话，便向回廊走去。
“诶--”白玉堂抢在前面，拦住李壁，“你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儿？”
“这酒楼是我的，我想去哪儿，与你无关！”
“是你的？”
白玉堂夸张地瞪大眼睛，“李大哥，我没听错吧，你说酒楼是你的？那月奴可是这里正牌的老板娘，人人称她为花掌柜，怎么……”
李壁恨得直咬牙根，“我的事情，还论不到你来过问，你请吧！”
白玉堂挑了挑眉头，一副痴呆样，“我可是大嫂请来的贵客，你让我去哪里？”
“白-玉-堂！”李壁是真的发火了，“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绕过白玉堂继续向前走去。
“你当然不想见我啦！”
白玉堂倚着栏杆，对着李壁的背影发狠言道，“你要是一直对我这样，你这一辈子休想见到他！”
如中魔音般，李壁真的站住了。
过了很久，他慢慢转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微垂的眼眸中浸染着几许的苍凉与疲惫，“他……好吗？”
白玉堂面上一僵，心中的什么地方又被利刃狠狠地刺了一下。
刚才只是口不择言，想在气势上压倒李壁，不曾想，这一句，竟点中了李壁的死穴。
怎会不知，为了展昭，李壁可以放下自尊与骄傲，又怎会不知，为了展昭，他已尝尽相思之苦，为什么还要在鲜血淋淋的伤口上再狠狠地撒上一把盐？
“李大哥……”白玉堂走上前低声搭讪道，“想见他吗？”
觉察到白玉堂的愧疚不安，李壁不由苦笑，“说得倒容易，想见就能见到吗？”
白玉堂负手向回廊深处走去。
走到尽头，见李壁还痴痴地傻站在哪儿，一声叹息又从唇边溢出，还没见面，就成这个样子，见了面，还不知怎样呢！
“他就在这间房中！”
展昭依然昏睡着，长长的眼睫氤氲成一个暗晦的光晕，淡淡的影子散落在苍白清瘦的脸颊。一刹那，李壁竟有些恍惚，依稀又回到了梦中，那个温雅含笑，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年轻人，就在眼前，伸手可触……
西子湖畔的初识，此时想起疑是幻梦一场，边关的日日夜夜，仿佛才发生在昨天，往事历历在目……
为了贪恋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温柔，自陷于万劫不覆之境地，心已寂灭，此情终不悔……
一旦心死了，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吗？
为何还会感到一丝丝痛楚，一丝丝不舍……
绝望的情愫，无奈的思愁，还有些许不甘……汇成一股强烈的情感--
或许岁月流逝，我会学会淡忘你，冲淡心中这份不该有的炽情……终归水月镜花化为虚幻，了无梦痕……
可是--
我依然你的朋友，是你的大哥，还记得你说过的那句话吗？为了那一句，我会做你永远的朋友！
“展昭--”
李壁轻声唤着，伸入被褥中握住手腕。蓦地，李壁呆了呆，似是不相信自己的感觉般，把那只缠着纱布的手腕慢慢拉出--
“这是怎么了？是谁伤了他？”
“是奴婢造的孽。”
月奴轻轻推门走了进来。到了床前，怔望了展昭片刻，双膝一曲，跪在床前，仰脸望着李壁，语气坚决，“望公子爷看在展大人的情面上，放奴婢一马。”
适才公子的淡淡一瞥，似尖刀般剜割着她的心。
他不是心死了吗？眼眸中的羞恼愤怒又是为了谁？他不是不知道，这群人捆绑在一起，也不是自己的对手，有必要这么紧张吗？自己在他心目中占有怎样的位置？
只是淡淡的一瞥，月奴却扑捉到了这样的信息--
公子也是在意自己的！
可是，已经……晚了！我的这条贱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我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侍奉公子爷了！
许是看出月奴的神色有异，白玉堂急忙接过话头，“与她无关，是展昭自己……”
“白护卫，你不用替月奴开脱。”
月奴依然望着李壁，神情语气竟是李壁从未见过的坚决，“磕过这个头，奴婢与公子爷从此再无任何瓜葛。”倒头便要磕下去。
“慢着！”
李壁也察觉到月奴与往日不同，“真是越来越长本事了，你何曾把我放在眼里？”
“奴婢奉公子之命，盘下这间聚义堂，也时常夜探襄阳王府，公子需要知道些什么，奴婢自会详细告之。”
“月奴！”李壁眸中倏然一寒，“你胆敢擅自做主，自探襄阳王府？”
“公子容禀，奴婢并非擅自行动，只是那展大人……奴婢只是暗中帮他而已……”月奴无所畏惧地正视着李壁犀利的眸光，“这三个月来，展大人一直委身在聚义堂……”
似是不相信月奴的话般，李壁转眸望着白玉堂，面露诧异，“你……用什么法子绊住展昭？”
“奴婢……”
“一口一个奴婢，早就吩咐过你，不许自称奴婢，我说过的话，你有当真过？”
月奴凄婉一笑，“那是公子爷抬举奴婢了。”“砰砰砰--”三个响头已经磕在石板地上。
站起身来，月奴俨然脱胎换骨，绝美的容颜绽放出清丽迷人的风采，“月奴会把聚义堂这几个月的所有帐目尽快转交给李公子，请您找个人来接手。”
“月奴--”
心被重物狠狠撞击一般，李壁惊呆了，“你……你这是为何？”
“李公子，你不是想知道他的手腕是如何受伤的吗？”
月奴深深地凝望着李壁，眸中闪耀着莹莹泪光，“展大人割腕，只为救月奴一命。”
公子身边的月奴，那个温婉贤淑的月奴已经死于蚀心丹下，永远不会回来了。月奴的性命蒙展大人所赐重生，此恩此德，无以回报，唯有为奴为婢，生死相随。所以，从现在开始，月奴只会听命于展大人，为他生，为他死！
李壁的脸上渐渐罩上一层阴霾，“展昭救你命？天下能有几人伤你？”
“月奴也说过，是月奴自己造的孽。”
李壁的思绪慌乱到了极点，那有心情揣摩月奴的话中含义。侍傲不羁的性子又不容许他放下公子哥儿的身价挽留月奴，当下咬紧牙根，昂起头来。
“良禽择木而栖，既然你想攀高枝，我也不留你。”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轻柔地摩挲着，“这是二婶曾让我交给你的玉佩，你若看得上眼，就请拿走，看不上眼，聚义堂的东西，随你挑选。”
“月奴命贱福薄，没有主人的吩咐，不敢收取旁人的东西，请李公子见谅。”
“主人？”
李壁愈发震惊，月奴从来就不是薄情寡性之人，她这是怎么了？“你倒是利索，这才是你一惯的作风吧？”
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有被月奴抛弃的一天。莫名的悲哀似潮水般自心底奔涌而上，直冲眼眶，李壁心中一酸，眼泪差点没落下来，急忙把脸转向床里。
李壁的一举一动，早就落在月奴的眼中。见公子伤心得几乎流下眼泪，也不禁红了眼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什么不珍惜眼前拥有的，难道非要等到失去了才能体会到她的可贵？
月奴狠着心肠，昂首走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