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解惑
低矮的土坯房里，点燃着一盏油灯，屋里氤氲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尘土味道，墙角处也挂满了冰霜。只有火炕，占据了小屋大部分地方的火炕，使得晦涩昏暗的小屋呈现出一丝祥和温暖的气息。
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把油灯的线捻挑了起来，昏暗的小屋立时亮堂了许多。
展昭躺在火炕上，那张清俊温雅的脸，此时呈出一片灰黯之色，气若游丝，心脉跳动极是微弱，仿佛立即就将停止。血迹在嘴角尚未凝固，衬着那散落枕边的黑发，低弱的呼吸，看上去，怎不令人心中酸楚。
“昭儿，我的昭儿……”
老人的手颤抖地抚上展昭的脸颊，泪水渐渐地模糊了双眼，憔悴的脸上忽然涌起了一片红潮，老人掩着口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跪在炕前的男子急忙站起来轻轻的在老人背上抚摩着－－
老人的一阵猛烈剧咳直似把五脏六腑都要咳了出来，老半天之后，他才停了下来，只是喘得更厉害了。
“师叔，我也只是想教训一下他，却不知他的经脉受过重创，我……”
男子低声嗫嚅着，偷眼看了老人一眼，他老人家一定看出了展昭是被自己的‘大手印’打伤的，所以才会这般难过。
“星云……”老人急剧地喘了几口气，一把攥住星云的手，“还要我跟你说多少遍，昭儿他不是……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师叔，我知道您最疼爱的弟子就是展昭，可是……”星云迟疑了一下，“您为他受了这么多的委屈，难道他不该承担责任吗？”
您爱护展昭没有错，可是展昭为您做了什么？学成出徒后就游走江湖，虽说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也曾博得南侠的美名，可他却不该投身公门。自入公门，师傅就再也不曾见到他的身影，日也盼，夜也盼，山庄门口的石墩子都被师傅踩平了，也没见到他的半个身影。
终于有一天，盼来了一群江湖中人，还未上前打听到展昭的消息，就被人指着鼻子破口大骂，骂他瞎了眼睛收展昭为徒，骂他不该教出展昭这个江湖败类，这还不解恨，这帮人竟然一把火烧了山庄。
也许是师叔年岁大了，当年叱咤风云的豪气都已不复存在，只是为了不愿再给展昭增添更多的骂名，竟然阻止弟子去报仇，若不是三师弟一怒之下去了天竺，寻来我这个大师兄帮忙出气，师门所受的羞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洗刷干净。
“星云，师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你对昭儿的怨念怎会这么深呢？”老人一声忧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要不是他，师叔还用在这儿遭罪吗？”
若不是因为展昭，您老人家就会跟我回天竺，同我师傅一起与膝下弟子共享天伦之乐，放着神仙样儿的日子不过，非要在中原等展昭，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星云还心疼呢。
“你还敢说，若不是因为你……”
老人脸上忽现愠怒之色，混浊的眼眸中又有泪花闪动。
星云急忙起身上了炕－－
“别……，师叔，我这就帮展昭疗伤，真的……，我也感觉他不太像一个没心没肝的人……”
“你住口！别人怎样骂展昭，我管不了，可我绝不许你这样说他……，你敢再说一句展昭的不是……，我……，咳咳－－”
一阵剧咳，老人用手指着星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角滑落的泪水流得更急了。
“师叔，您别……，我不说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说这种混帐话了。”
星云急忙爬到师叔跟前，看着老人模糊的泪眼，手足无措，只能慌乱地用袖角轻轻试去眼角的泪痕。
老人抬起眼眸，眼角的泪痕尚未抹尽，饱经风霜的脸颊上已是一片静穆，安祥。
“昭儿是个好孩子，他本应是江湖中潇洒自在的南侠，不为权势，不为名利，只是为了守住心中的那一片青天，就投身公门。选择官场这条路，被江湖人所不齿，遭唾弃，可是昭儿无怨无悔。”
“天下能有几个人了解昭儿的这片苦心，昭儿受委屈，遭冤枉，无处申诉，无处辩白，只能默默忍受，路，是他自己选择的，苦，就应该自己承担。可是，昭儿的肩膀能有多宽，他怎能负担得起那么多沉重的担子，他也还是一个孩子……”
“如果连我们自家人都不能理解昭儿的这片心，那昭儿他……”老人咬住了嘴唇，摇了摇头，眼眸渐渐黯淡下去。
“师叔！”星云抱住了老人的肩头，凄然垂泪道，“您不要再说了，我明白，我全都明白。”
“我决不是故意伤害他的，此番与他比武争胜，也是为了那把‘巨阙’，自小我就喜欢这把上古神剑，可你们非要把他留给有缘之人，我也想试试，看看他有没有资格拥有这把神剑。”
“巨阙？”
“是的，我现在才知道，师傅的确有眼光，也只有展昭才配拥有这把神剑。”
与展昭虽是初次见面，却真切地感觉到他血液里喷薄洋溢着的那份无私的爱，他骨子里流露出的凛然正气是与生俱来的，也难怪师叔会以展昭为傲。
星云俯下身，在展昭苍白秀逸的面庞上巡视着，眼眸中渐渐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用手在展昭额头轻轻地点了一下，“你害得我被师叔骂，以后一定要偿还我的。”
将展昭的外衣一层层脱下，轻轻扶起柔韧的身子，“师叔，您帮忙扶住师弟……”
盘膝打坐，澄心静气，手掌运气自丹田处缓缓抬起，贴于展昭胸前，由他掌心中，渐渐地传出一股阴柔的舒泰之气，以一种极其温和的劲道，慢慢地灌流到展昭体内。
整整过了一盏热茶的工夫，展昭苍白秀逸的面容上，渐渐地泛出一丝红晕，头顶上，也已腾腾升起丝丝白色雾气。星云更是全身汗出如注，头顶上的白色雾气，愈冒愈急，已形成一团薄薄如轻纱般的云雾。
手掌不停地在展昭胸前的穴道上游走－－将体内四处游走的真气慢慢聚拢归元，沉于丹田。而于丹田之内，新生的内力真气又源源不断地涌向四肢百骸，身体立时变得轻松舒适起来。
盘踞在胸前的巨石突然被搬走了，舒畅的感觉使得展昭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心，陡地颤了一下，星云倏地睁开眼眸，惊悸中发觉自己已经控制不住体内真气的运行，双手被展昭的内力反噬，如磁石般紧紧粘在展昭胸前，真气通过手掌心正源源不断地进入到展昭的体内。
怎么会这样？心跳愈来愈快，呼吸也变得急促，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展昭吸去……，而对面的展昭也已经控制不住了，脸色愈来愈红，身子也愈抖愈烈……
“嘭！”的一声，星云的身子向后倒去……
“星云！……”耳旁传来师叔焦急的呼唤。
慢慢地睁开眼睛，星云的神情有些呆滞，忽然似是想起什么，一翻身坐了起来，“师弟……”
“你不用担心，昭儿他没事，若不是师叔发觉情形不对，用隔山打牛的方法将你震开，后果真是不堪想象，星云，你内力一向深厚，怎会被有伤的昭儿反噬？”
“我……”
星云怔怔地看着展昭，只是无意识的一声呻吟，怎会如此牵动自己的心绪呢？
“师叔，我去把师弟的朋友接过来。”星云起身下床，麻利地穿上皮袄，推开门就走了出去。
累，真的很累了，浑身的骨头都似散了架，好想就这么放松着，一直躺下去，悠悠的，飘飘的，这种慵懒的感觉真的很舒服！可是……，赤焰，我的赤焰受了伤……，眼皮好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艰涩又吃力地睁开双眼，朦胧的视线立即使他头晕目旋，展昭连忙垂下眼睑，过了一会儿，又再轻轻睁开。
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老人，恍如隔世一般，展昭慢慢阖上双眼，刚才看到的情景一定是梦境，只是……梦中的师傅怎会这般苍老憔悴？
当年被师傅领进师门，还是一个青涩的孩童。
十年，经过师傅十年的悉心调教，不但在武功上大有所成，也学会了如何做人。尤记得师傅把巨阙交给自己时的情景－－这是一把正义之剑，它会跟随你斩妖除魔，铲尽一切邪恶势力。
游走江湖不久，就博得“南侠”美誉，也就是在行走江湖的经历中，逐渐懂得了师傅常常跟自己谈起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道理。
入了公门，入了公门后忍受了多少江湖中人的羞辱白眼儿，自己……，心中所有的委屈一股脑儿地涌上眼眶，展昭只觉得喉头一阵哽咽，眼皮阵阵发酸，倔强地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中噙满的泪水滚出来，奈何，还是有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悄悄地滑落……
扑簌扑簌抖动黑湿的眼睫，展昭睁开双眼，晶莹的泪珠在眼中打着转儿，“师傅……”
“昭儿，醒了？……”老人含着泪水，如失而复得的珍宝般，不错眼珠地看着心爱的徒儿。
“师傅……怎么会在……这里？”展昭翕动双唇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昭儿，你也累了，先睡会儿，等睡足了觉，师傅会告诉你的，睡吧！”老人捋顺着展昭额头汗湿的头发，轻言地安慰展昭。
感觉到了师傅如父般的慈爱，展昭倦倦地闭上眼，确实累了－－内力的损耗及身体的困乏使展昭感到极度的疲倦，眼皮宛如有千斤重，直压得他睁不开眼，闭上眼后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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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儿！……”白玉堂进屋后，就奔到炕前。
展昭沉沉地睡着，脸色虽苍白却透着恬静柔和，呼吸吐纳也是均匀绵长。炕前有一位眉目慈祥的老人，正拿着汗巾给展昭擦拭额头的汗水，这应该就是展昭的师傅了。
白玉堂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晚辈白玉堂拜见师傅！”
“白玉堂？”老人一楞，手中的汗巾几乎失手跌落，“你……你说你是白玉堂？！”
“正是！”
白玉堂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怎么了，一听到我的名字，就像大白天里撞见鬼似的，我也没和你们结怨呀？
一旁的星云也是目瞪口呆，怔了半晌，这才一个箭步窜上来，一把抓住白玉堂的手腕，狠命一攥，白玉堂的半个身子登时瘫软下来。
“你是陷空岛的锦毛鼠白玉堂？”
白玉堂愕然地望着星云，点了点头，手腕疼得已经说不出话了。
“你跟我出去一趟，”
星云紧紧攥住白玉堂的手腕，连拉带拖，将白玉堂拽出门外。
老人急忙跟出来，“星云，不要冲动，一定要把话问清楚，不要再卤莽行事了。”
“师叔，我知道的，您还是回屋里照看师弟吧。”星云把手腕狠命一抖，跟上又是一脚，“你这个灾星！祸害！”白玉堂一个趔趄冲出去，栽倒在雪地上。
一个鹞子翻身，白玉堂站了起来，脸颊眉毛上挂满了雪尘，用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眼中戾气暴长，手腕轻轻翻转，一枚石子倏地弹射而出，急如流星，快似闪电直奔星云面门而去！
你这个混蛋，敢这样对你白爷爷？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白爷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先是出言侮辱展昭，后来还打他一掌，这还不算，刚刚竟然又踹我了一脚，你白爷爷长这么大，还没被谁这样羞辱过，新仇旧帐，白爷我今天跟你一块儿算清楚！
眼见一物飞向面门，星云身子一矮，石子贴着发簪堪堪划过，击中身后的土坯墙后跌落在雪地上。
土坯墙是用极黏的黄土加上沙石混合堆砌成的，坚硬如石，一枚石子竟然能在上面留下一个小小的坑窝儿，可见他出手时已用了十成功力。
好一个狠毒的白玉堂，竟然想要我的命！星云的眼眸中火星四溅，脚尖一钩，一挑，石子已攥在手心，稍微一用力，鹅卵石已碎成粉齑！
“白玉堂，若不是看在展昭的情面上，我卫星云饶不了你！”手一松，粉尘飘落在雪地上。
“谁饶谁还不一定！”
白玉堂回敬一句，心里却暗暗称赞，好深厚的内力！也难怪他有这么大的口气，看来跟他交手，只能以巧取胜了。
卫星云面沉似冰，面颊已罩上一层厚厚的阴霾，语气也是阴狠霸道，甚至能听见他咯吱的咬牙声。
“这半年的时间，你在哪里？”
“我一直和展昭在一起。”白玉堂心里开始打鼓了，这事儿跟展昭有关？他怎么跟我有深仇大恨似的？
卫星云的神情愈加激愤，凶狠的眼神紧紧地盯着白玉堂，一字一句，“你说你半年的时间里一直与展昭在一起？！”
“是啊，我怎么就不能跟展昭在一起了？”白玉堂心里的鼓点敲得更急更密了。
“白玉堂！”
一声怒吼，惊飞了林中栖鸟，只震得土坯墙上的灰尘纷纷坠落……，可是，卫星云的心中还是有满腔的怨恨无处发泄，疾步上前，一把拎住白玉堂的衣襟－－
“你多久没与陷空岛的四鼠联系了？”
“你放手！”白玉堂甩开卫星云的手，大吼大叫的，耳朵都被震聋了，“半年前，我从陷空岛离开，就再也没跟他们联系……”
“半年？”卫星云的眼珠子横了起来，“你临出门前，为何不跟四鼠打个招呼，告之他们你去的地方？”
“当初到开封是找展昭决斗，自然是瞒着他们了，后来去边关是秘密办差，展昭也是匿名前往，我怎能四处张扬，再说，走得着急，也忘记打招呼了。”
“忘记？”卫星云恨不能上前活劈了白玉堂，“你忘记打招呼倒不要紧，可苦了展昭为你背黑锅，捱骂名……”
“什么？展昭为我背黑锅，捱骂名？你把话说清楚！”白玉堂也急了，怎么会这样？
“你去开封找展昭决斗，之后就消声匿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陷空四鼠没日没夜的到处找你……”
“他们不会笨得连我去开封府找展昭决斗都猜不到吧？”白玉堂心急火燎的，我的这几位哥哥怎么就在关键时刻脑子不开窍了呢？
“陷空四鼠也曾找到开封府，却被告知展昭出外办差，开封府的人也证实在展昭临出门前，你曾经找他决斗，于是，四鼠在江湖中广发英雄帖，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开封府没告诉他们展昭去了边关？”
白玉堂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展昭去边关的事情的确不方便告诉几位哥哥，就算告诉也没有用，他们谁也不会猜到我会亲自陪着展昭去了边关。
“几个月前，江湖盛传，锦毛鼠白玉堂在与展昭的决斗中，被展昭杀死。”
“江湖上传我被展昭杀了？真是荒唐可笑！”白玉堂终于沉不住气了。
“你既然没死，那就是有人故意制造的谣言。”卫星云眉头紧锁，脸上的阴霾也愈来愈重，“最可恨的就是开封府，他们应该知道展昭是无辜的，却任由这风声愈传愈烈，不做任何回应……”
“现在的展昭几乎成了江湖人的公敌，没有人不在骂他，说他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是个江湖败类，刚进官场，就开始设计杀害江湖中人。师叔也受展昭所累，处处遭人唾弃不说，还不时有人上门挑衅，师叔年岁已大，本该安享晚年，却不想被这飞来的横祸搅得心身皆疲。”
卫星云愤然的目光又投射在白玉堂身上，“若不是因为你，展昭何需招来这么多的骂名？”
如芒在背，白玉堂低下头，躲避着卫星云凌厉的眼神。
不知是谁，用这种卑鄙的法子借刀杀人，他们是想把展昭树为江湖人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好恶毒阴险的一招！待我回到中原查明真相抓住凶手后，一定得让他尝一尝白五爷的手段！
“回到中原，江湖中人就知道我白玉堂没死，真相一清二白，谣言也不攻自破，就没人敢再冤枉展昭了。”
卫星云的神情愈加恼怒，“你想得轻巧，展昭的名声就这样毁在你的手里，你如何还他？”
如何还他？白玉堂猛然抬头，他的声音听在耳边，有些刺耳……非常刺耳……特别刺耳……
“展昭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自会负责。”走到门前，又回过身来，“展昭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你还是趁早打道回府吧，快马加鞭，赶紧赶回陷空岛，如果时间来的及的话，你也许还能见上四鼠的最后一面……”
“你说什么？”白玉堂的心一下子窜到嗓子眼儿，“他们怎么了？”
卫星云斜睨着白玉堂，别在这儿摆出一付兄弟情深的模样来，你若惦记你的几位哥哥，怎会不顾他们的感受，一个人在外潇洒快活？
“四鼠全都被我打残了，现在不死恐怕也只剩下半条命了。”
“你把我的几位哥哥打伤了？”白玉堂愈发的胆颤心寒，以他的武功，收拾自己的几位哥哥的确不在话下。
“若不是四鼠这般折腾着找你，展昭就不会挨如此多的骂名。我是不忍师叔日夜为展昭担惊受怕，身子骨日渐消瘦，一怒之下，闯到陷空岛，将陷空四鼠一顿狂扁，一把火烧了聚义厅，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缉拿，我把师叔一起带走藏在了这里。”
“你！……”
白玉堂气得身子都颤起来，没想到陪展昭去了一趟边关，家里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最令他懊恼的就是这件事竟然被别有用心的阴险卑鄙小人利用，以至于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事。
如果说眼睛能杀人的话，那卫星云就已经在白玉堂的眼神下死了好几回－－阴戾犀利的眼眸已经变成了无数把锋利的钢刀，直直地钉进卫星云的心脏，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