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帝王妻:璃妃传-第100章 此情问天谁须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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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手轻拭泪痕,喟叹无声。
      “今晚子时,如果你愿意走,我可以带你离开。”望舒语音放低。
      “舒,你已照顾我十年,不必再在我身上耗费光阴。我不会如北溟国主所愿,成为颠覆龙潜的宸星。”我淡淡一笑,眸光晶莹闪烁。
      “国主恐怕对你不仅仅因为这些。否则,不会命我务必护得你周全,保你离开紫禁。”她的声音里带着沉淀积蓄的一些情愫。
      “紫禁,我不会再离开。”
      “难道,你从来没有对国主动过心?”她轻问。
      我摇首。
      “其实,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偏对一个薄情寡义的帝王放不下。”
      如果我能明白,还会缚住十年吗?既然我都不明白,舒,你又怎么看得明白呢?
      爱到不能爱,恨到终须忘,繁华落尽,此生于我,存在的意义,仅是看着无忆长大,再无其他。
      “你走吧。”我负身站在炕前,不去看她。
      片刻的寂静,然后,她悠悠启唇:
      “国主说过,如若你不走,我的使命,就是继续留下来,陪伴你。”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不管你会不会照顾自己,国主之命,我不能违。”
      心底,有暖意融融,但,依然温热不了历经多年蓄积的寒冰。
      冥曜,你待我这般意重,可,这一切,已非我所要。
      我对你,一直都是君子之交,淡,隽若清泉,源远流长,流逝过生命,留下的痕迹,终比不上冰,因为,只有,冰,才会真正刻沁进某处,永远不忘。
      月色渐浓,紫禁五月的夜晚,仍是窒闷,但,却是我余生唯一能停驻的地方。
      翌日,传下两道旨,一道,是命无忆入宫为皇次子嬴玄景侍读。
      后宫这八年,纵偶有妃嫔有孕,皆不能平安诞下,惟有芊妃的一双儿女,得以安然成长。而皇长子玄铭母妃为罪妃,这几年虽有太后抚养,但,终没有玄景备受器重。朝野之上,近日拥立玄景为太子的呼声渐起,如无意外,天烨所立太子,也除玄景之外不做他想。
      另一道旨,则是将丞相长女秦霜滟许配十六王为正妃。
      我不知道,天灏在接到这道旨时是什么心情,我所知道的,便是天烨昨晚必极其震怒,方会丝毫不考虑天灏,这么急地颁下这道旨。
      任何牵涉到我的事,他终于不再掩饰压抑。
      其实,我又何尝能真的放下呢?如果能放下,我就不会甘愿洗手做羹汤。
      这一夜,仍然辗转难眠,直到,天未白,外面,却隐隐有着急奔的步子,和不可辨的人声。
      我披衣而起,推开屋门,往前殿走去。
      “快,张太医,快随咱家进来。”顺公公的神色不似以往那般淡然,殿内,灯火通明。
      我不禁向殿内走去,却被萱滢拦下:
      “今晚不是你当值,进来做什么。”
      “皇上怎么了?”
      “这不是你该问的。”她语气淡漠。
      见殿内的明黄帐幔后,人影忙碌,料定必是天烨龙体欠安所至。
      才转身要走,顺公公正好出来,吩咐道:
      “小允子,万岁爷龙体欠安,等五更,去前面宣免朝一日。”
      “顺公公。”我轻轻唤他一声,他才要进去,见是我,遂一挥手:
      “你且进来。”
      我进得殿内,佾痕正蹲在榻前,替天烨用绵巾敷在额际,他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心蹙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卧病于榻,原来,他终究也是凡人,不过,世人将他冠上真龙天子的威名。
      “愣在那边干什么?”佾痕将换下的绵巾在盆中浸了,见我进来,轻斥:“还不把水重换一盆来,要庭院那口老井里的。”
      “是。”
      我忙去端盆,顺公公却拦着:
      “佾痕,你也守了半夜,先去歇息,由安儿替你。翠屏,你去打水。”他吩咐一边卷帘的小宫女。
      我迟疑地站着,佾痕将绵巾朝我一扔:
      “还不快去。”
      我接着绵巾,走到榻前,蹲下身,手才触到他额际的绵巾,却是烫得骇人,一边太医已轻声和顺公公道:
      “皇上怕是着了风寒,这几日又郁结于心,才会病势如此汹汹。”
      “快去禀太后吧。”
      “是,我这就去永乐宫。”
      “慢着,注意分寸,别让太后着急。”
      “顺公公放心。”
      我浸着湿的帕子,复又替天烨敷上,他的薄唇因着内热散出,已干裂,我用小绵巾粘了茶盏的水,轻柔地替他润湿唇部。
      他体热极高,不过一个时辰,竟已换了十来盆水,但额际的温度依然不退,盖着两床厚厚的褥子,但汗意全无,医女煎了汤药来,但他齿关紧闭,丝毫灌不进,我黛眉颦紧,忽忆起,那日,他喂我服药的情景,正踌躇间,忽听身后一声娇柔的声音:
      “让本宫来。”
      “奴婢参见宸贵妃。”我行礼。
      她从我手中接过药碗,以手背拭温,然后,慢慢将药饮尽,含在樱唇中,俯低身子,将汤药如缓缓地度入天烨紧闭的口中。
      那样的温柔,那样的隽永,那样的专注,在那一刻,我知道,她是爱他的,或许,除去荣光,除去富贵,除去权势之外的,纯粹的爱。
      “娘娘,玉体为重!”太医跪拜在地,也被她的举止所惊。
      “只要皇上能够康复,本宫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她正好将一口汤药喂完,复又含了汤药,再次俯下身去。
      如果是我,我会这么做吗?我不知道,此时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这么做,或许,该这么说,即便心里动过愿意这么做的念头,但理智却不再容许我这么做。
      他如果因病驾崩,我都不应该有丝毫动容!
      陈贵妃代替我的位置,在龙榻边,亲力亲为的更换绵巾,沾润他干涸的唇部,一切,都象一位妻子对丈夫做的那般细致,体贴。
      而我,则侍立在一边,面前发生的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晨曦微现时,天烨的温度仍是灼烫,太后也赶到昭阳宫,她该是没有料到这次天烨会病得如此重,一时间,苍桑的脸上,更是老态毕现。
      她站在殿内,手里拽着的佛殊是唯一依靠,口中念念有词,那瞬间,她的眼底有丝恐慌,是啊,榻上躺着的是她的儿子,更是西周的皇帝,万一有任何闪失,她可能就不再是西周最尊贵的女人。
      天烨病重带来的恐惧一直弥漫着四月剩下的日子,紫禁中,最惊惶的,除了在昭阳宫的高位之外,还有后宫中那些不得以擅见天颜的嫔妃。
      如若天烨此时撒手西去,带给西周的,不仅仅是朝野的动荡,更会是三国之战的开端。
      英华殿中,是各怀所思的宫中女子在四月末唯一虔诚的去处,天烨的康复,对于她们,才是后宫继续生存的根本。
      哪怕争不到雨露,倘若天烨崩后,她们同样会被发落至更不堪的地步。
      我虽然侍奉在昭阳宫,但依然可以在不当值时回屋歇息,云雅太后纵是担心天烨的病情,也在众人的请求下,不得不每日只用两个时辰守候在昭阳宫。
      惟有,宸贵妃,衣不解带地伺候着天烨,或许,她的心,感动了上苍,也或者,上苍听到英华殿那些人的祈愿,四月的最后一天,当密密匝匝的梧桐花绽满枝桠,然后成片地落满紫禁的小径时,在天烨重病七日后,终于渐渐退去高烧,神智亦逐渐清醒。
      那是一个有着温暖柔和阳光的午后,也恰逢是我当值,我站在榻边,看到,他缓缓苏醒,宸贵妃虚弱至极地喊出一声:
      “皇上——”
      便在龙榻边晕厥在地,我看到,天烨的哞中似乎闪过一缕淡淡地失望,其后,是动容,这份动容,泄露出,他的心底,终究还是有她的。
      天烨不是一个薄情之人,一年的相处,乃至重病初愈,发现,伺立在他身边的,还是宸贵妃时,无论怎样,都会有所触动。
      金色的阳光洒在宸贵妃苍白憔悴的脸上,笼了一层别样的光晕,那时她的美,让我无法逼视,也让在场所有的人为之震撼。
      包括匆匆赶至的云雅太后,第一次,我看到她冷冽的眸底亦有感动。
      天烨的重病,成全的,是他和她,从此,我们之间终于可以彻底地淡去。
      因为,他失望地看到,每日守着他,照料他的,仅是白樱,我不过是继续淡漠地以宫女身份侍立于一边。
      随即传来的消息,更是让他足以陷入一种愧疚中,这份愧疚,亦足以让他不能负白樱。
      白樱此时,竟已身怀龙嗣两个月,但由于照料天烨时,以口渡药,靠着毅力支持过七日,最终还是病来如山倒,她开始发高烧,太医禀明天烨和云稚太后,倘要救宸贵妃,则这龙嗣必不可保。
      其实,无论救与不救,这龙嗣都是保不住的,这般说,不过是太医的委婉请示罢了。
      我不知道,白樱在得知孩子必然要打落时,是怎样的心情,因为,这是她在紫禁第一次怀上孩子,这个孩子,如果是男孩,对于她,更意味着,她很可能成为本朝第二任皇后。
      但,上苍似乎一直在公平中透着残忍,它给予你什么,必然也要收回什么。
      我知道的,仅是,天烨在渐渐康复后,每日下朝,都会陪着宸贵妃,宸贵妃的隆宠,从此时开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圣恩浓眷。
      我安然在昭阳宫继续当着值,日子一天一天,如水无波地流逝,偶尔,会看到,无忆陪着玄景来向天烨请安,看着他稳妥有礼地站在那,这样的时候,始终是我最幸福的时分,亦是无望等待中的期盼。
      转眼,是七夕,宫中照例是后妃争宠斗妍的晚宴,可,今年的七夕犹为不同的是,天烨将在朱雀台,携宸贵妃一同燃放焰火。
      这对于后妃,是最大殊荣,也是最大的皇恩。
      而我,并未当值御前,不当值对我,应该也是最好的,否则,我或许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今的物是人非,所勾起记忆中的一些痛楚。
      因为,我和天烨共度的第一个七夕,也是我失去第一个孩子以后,与今日的宸贵妃,有些许相似,但,今日的她,比我更多了一分幸运。
      她没有我的背负,和天烨之间,可以有最纯粹的男女感情,并不会因家族的权利之争而变质。
      这,也是天烨最希望可以去爱的女子吧。我和姐姐,如他所说,都是想爱,却不能去爱的女子。
      所以,当我看到漆黑如墨的穹空中绽出斑斓灿烂的焰火时,犹如他们爱情的誓言,璀璨地照亮了笼于黑暗中的紫禁,亦成为后宫,这八年来,最大的一抹亮色。
      今晚,我注定不眠,独自,在昭阳宫前,当焰火映闪于我的眸底时,仅湮起更深的雾气。七夕,牛郎织女,在这道用焰火搭起的鹊桥相连处,终于可以相见,但,我在当年,执意地宁愿相信,这不过是最凄美的爱情故事,安慰不了寂廖孤独的心灵,所以,今日的结局,亦都在彼时有了昭示。
      素青的裙裾被风轻轻吹起,天际,忽然渐渐漓漓洒起细雨,焰火终于消失,仅剩白烟的点缀,如白云偶然闯进黑夜,但,夜的深沉,又岂是轻浮的白云所能领悟的呢?
      雨,静静地洒在我的身上,但却是不伤身的,我旋地掂起脚尖,轻抒莲舞,许久,都未曾起舞,今夜,没有乐曲,心中,似有乐音悠远。
      飞扬在雨中,容我暂忘心中的愁绪,只这一刻,可以尽兴而舞,昔日,我以舞惊六宫,今时,我的舞只为自己简单而跳。
      几个回旋,回眸处,不会再有那白衣宛如谪神的男子,寂寞的清影,月华亦消隐不见,但,何妨?
      雨,渐大,坠落于地,清泠有声,就是天地间最完美的乐谱,雨水慢慢迷蒙住眼眸,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或者,仅是雨吧,抬起素手,将零乱的秀发掠至耳后,忽然,随着这一掠,雨,似乎骤然而歇,我停住舞步,头顶,是一把玄金云纹的伞,回眸,对上的,是他墨黑如星辰的眼眸。
      竟然是他,他,在此时,竟还会回昭阳宫,我忙俯身行礼,却被他紧紧握住手臂,再低不下身。
      他孑然一人,身后未跟一名随从,在这昭阳的后殿,仅有我和他,俩人,伞,将外界的雨水阻隔,我们依在这一把伞下,似乎,整个世界,就这般大,可,我们心中,留给对方的位置,却很小,小到,再也容纳不下彼此。
      许久许久,我们没有说一句话,雨,随着风势,从斜边柔柔地洒进来,沾湿着裙裾,丝履下,一片清冷,这片冷,一直蔓延到全身各处,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察到,用宽大的袍袖轻揽我,我却避开,走出伞外。
      “朕一个人,等了八年的鹊桥,但终是瑞彩絮飞冷画屏,银河渐沉舞流萤。”他低声吟出我当年吟过的诗,配着今日的情景,倒分外贴切。
      他仍是走近我,伞,遮去越下越大的夏雨,间或,空中有闪电划过,接着,闷滚的雷声涌过,我却丝毫没有惧怕,以往,我素是怕这雷声,骇这电光。
      可,我突然发现,曾经所怕的,此时都不再能让自己畏缩,抬眸望向他,眸光清澈,一如轻启的语音:
      “皇上,时辰不早,请您早点安置。”
      他欲待再说什么,可身后一声娇唤,已将所有没有说出的话阻住:
      “方才烨郎早早退席,臣妾见您把这个忘记在席上。”宸贵妃在宫女的簇拥下,姗姗前来,她莹白的手上,有一个明黄色的九龙香袋。
      我借着天烨的身子相挡,从他手中把伞柄接过,他深深望了我一眼,怅然回身:
      “有劳宸儿了。”他伸手接过,但,香袋的两端突然松开,从中掉出两枚春葱般长的女子指甲,在宫灯的照射下,泛出诡暗的白光。
      宸贵妃的脸依然在笑,但,这笑,恐怕已不能称之为笑。天烨的表情我无法看到,我只看到匆匆奔来的顺公公,慌忙俯身将这两枚指甲拾起,用衣襟擦拭掉甲上的污水,小心翼翼地递于天烨,天烨不发一言,略转身,将这两枚指甲接过,握于手心,语音冷淡:
      “你退下吧。”
      “臣妾——”宸贵妃眸内有隐隐的雾气,“这香袋自臣妾入宫伊始,您就从不离身,难道这对您真如此重要?比臣妾都重要?”
      我服侍天烨更衣仅有几次,也确实见过这个香袋,只当是普通的挂件,今日才知,里面装的竟然是两枚指甲,这该是那时,我与他恩断情绝时,用力过度所折断的指甲,未料想,他却保存至今,对其的珍视程度,连顺公公都知,惟独我不知。
      或许,他与我之间,还有许多我并不曾知道的事,但,知道的越少,对我,才是越好的吧。
      他不语,缓缓往前走去,我忙撑伞跟上,经过宸贵妃身边时,她终于再也无法忍住:
      “既然您爱的是她,为何还要对我装出这般的疼爱?难道,仅因为,臣妾是那日选秀,太后所钦点的秀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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