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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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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氏眼圈通红,红得透明。睫毛一根根潦倒着,像硬生生戳进去的刺。依然那样掬肩坐在屋角的矮椅上,那是她坐惯的位置。而侧对着的那把柞木高脚凳,凳子里空空如也。
     
      赵辉走到灵前跪下,这动作不久前他刚做过,却不料这么快就要重温。他忽然很想看看赵伟的脸,但那暗红的白布和布巾下沉陷的轮廓,又令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其实并未感到太多的悲伤,生老病死、永绝阴阳,在这儿已经熟稔到麻木。却仍有一些琐碎的、隐隐约约的遗憾,在荒淼的脑海中断断续续地闪现。
     
      例如,他其实可以不必等着他问,就主动告诉他,自己考得有多好;例如,他偶尔可以给他倒杯茶,而不是每次待他回家,都只有淡淡地擦肩;例如,他完全可以放下那点儿可笑的倔强与自尊,像别的儿子那样小时候黏黏他,长大了气气他;甚至,当他摇头晃脑、满脸陶醉地拉起他那把老三弦时,能对他说上两句话……哪怕是刻薄地嘲笑甚或厌憎地抗议呢,是不是,也要比视若无睹强?
     
      ……是吗?爸爸?
     
      赵辉伸出手,按住结成了硬痂的,那半截空荡荡的布单。‘吱吱’、‘咔咔’,粗粝的纹理伴着突兀的声响咯进手心,像一把长满了铁锈的,尖利的刀。在呛鼻的蒙蒙烟雾中,剃鳞一般缓缓剖向那些沉寂无声的往昔时光。
     
      “三弟,”赵芳已经换上了孝衣,像个淡薄的影子轻飘飘跪下:“外面,有人找。”
     
      赵辉屏息直起了腰,手心慢慢地握紧,紧握成拳。
     
      “赵辉……”纪康站在院门外,汗流浃背,在正午火红的烈日下暴晒成白花花的盐霜。迎向他的目光,微微皱起了眉:“梅晓红,说你一早走了。”
     
      赵辉在围栏前停住,音色清净得像脚底圆滑的黑影:“你昨天进山了?”
     
      “是。”
     
      “跟他一组?”赵辉问,似乎无聊才往下接:“就你俩?”
     
      “对。”纪康依然只有一个字。
     
      “呵,”赵辉低头笑了笑,又抬起来:“看见那头野猪了吗?”
     
      “看见了。不是一只,是一窝。”纪康也缓缓地笑了,浓黑的瞳仁漾出水一样的波光,**般淌过他的脸,轻声问:“赵辉,你想说什么?”
     
      “是吗?”赵辉的笑意更浓郁了,仿佛终于松了口气:“你没受伤?”
     
      “没有。”纪康别开脸,扬起眉瞅了眼钢蓝色单调的云霄。依然带着那笑,转身离开,再未说一个字。
     
      “你觉得是纪康害了咱爸?”赵芳站在门边,等他回过头:“你真这么想?”她的嗓音阴郁尖锐。
     
      赵辉撇开她径直进了屋,脱下衬衫,把那件粗麻孝服换上:“我不知道。”他缓慢地、紧紧结上那根草绳,分不清勒住的到底是自己的腰,还是,谁的颈项。
     
      学校厕所中冰冷的铁棍;紧追着赵伟的仇恨的眼神;松鸦岭断崖上急劲狠辣的那脚飞踹……太多太多。他以为自己忘了,可那一幕幕,像蓦然苏醒的阴险的蛇,嗤笑着,吐着猩红的信子嘶嘶滑进血脉。
     
      赵伟在第二天傍晚下葬,纪康不出预料没有到场。赵桂芝的眼睛肿得瘆人,紧抱着纪永诚远远缀在人群后。李氏挺着腰杆一声不吭,擦过她笔直走向村口。赵辉忽然想起当年那五只鸡蛋。是不是,在他跟那个人还傻愣愣地传递‘赠礼’的时候,李氏,就早已经清楚明了?他看向母亲枯槁僵硬的脊背,一步一步,渐渐没入松鸦黑雾般蒸腾翻涌的羽翅中。
     
      赵敏的话跟赵芳如出一辙:“你真这么想?”她直视向他,清澈的双眼第一次聚拢阴霾:“你真疑心他?!”那眼中失望与愠怒同时迸溅,又颓然松了劲儿:“算了,都已经晚了。”
     
      “什么意思?”赵辉愕然一惊:“你说话说清楚!”
     
      “今儿一早我下山抓药,刚刚才见到他送来的钱。听我妈说,他去了县城打工……”赵敏看向他,渐缓的语音透着歉然的倦怠:“对不起,你这两天太难过……”
     
      县城?打工?!赵辉遽然失色,猛地掠过她。扯蛋!混蛋!!狼心狗肺的王八蛋!!!他冷汗涔涔,咒骂着,疾奔着,紧咬着牙冲进旁边的岔路。八道岭、野猪坡、饿狼成群的森严密林。太阳像团烧透的灰烬,寂然坠落焦黑的群山。
     
      昨天他怎么说来着?‘看见那头野猪了吗?’
     
      ‘看见了。不是一头,是一窝。’
     
      ‘你没受伤?’他不过是问了一句。
     
      ‘没有。’那混蛋就开始笑,该死地笑,不停地笑,笑完扭开头看了看天。
     
      这死人,这死人,就不肯让他安生一天!东南隘口上吹来那阵风,像群憋疯了的野兽。他跑,拼了命地跑,风呼呼向后倒,嚣叫着撞断一地败枝。松鸦剑一样插进风里,在后头紧追,在前头窥伺,在一棵棵树杈上扑蹿着,怪叫着,无处下口地狂乱。
     
      林子越发晦暗,阴森森散着鬼气,天空是死人脸的铁灰。他‘啪’地摔倒,爬起身再跑,月亮已经冒出来。像只居心叵测的狸猫,诡笑着穿行在摇摇晃晃的冷杉林间。
     
      松鸦叫得更欢了,它们抽筋一样跳,疯疯癫癫地笑。震碎了凝固的夜气、冰块似的月影,惊起一大群壮硕的蛾子和飞虫。‘嗡——嗡嗡’、‘呜——呜呜’,老林子像头突然活过来的兽,嘶喘着抻开僵朽的筋络。
     
      天又亮了吗?他看见熠熠的光斑。他使劲儿揉眼睛,狼!是狼!在不远的桦树缝里,一闪一闪瞪着眼,是头狼的绿眼。“狗日的!”赵辉霍然蹲下身,捡起块石头掷过去:“砸死你!”他恶狠狠冲它吼。狼吓了一跳,猛退一步,两颗眼珠子像要射出来的绿箭。
     
      赵辉四下里抓,抓起一把枯枝点着了火。他看见了,看清了。是头老狼,毛又干又稀,灰扑扑像烟熏过的草。它饿了,它一定饿疯了,他看见它牙缝里漏下的粘涎。他壮了胆子,挥舞着火把冲过去:“来!畜生!看谁吃了谁!”他骂,穷凶极恶地骂,他去撵那头皮包骨头的狼。
     
      狼惊了,倏然掉过头,退进葛藤深处。只露出一双狼眼,阴鸷而绝望。“呜……呜……”它伸长脖子,向着那轮圆月,向着鬼蜮般的群山,嗥声急切而悠长。赵辉停下,呼呼喘着气,他不敢再追,他怕那老狼把他引到狼窝里去。
     
      那个死人,那个死人!他飞快往野猪坡跑。我被害惨了,他边跑边想,恨恨地想,恨得牙齿咯咯响。那死人最好还没死,没被野猪撞死,没被熊瞎子拍死,没被豺狗拖死,没被松鸦鹞子啄死。纪康,你害我跑进这鬼林子来,你要是敢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爬上一座高岗,又翻下一道深沟。空气逐渐变湿,夹着浓烈的植物和秽物的腥臭。他胸口开始憋闷,脑仁子阵阵胀痛。几十里山路不要命地跑,体能已经到了极限。他停下来歇气,狠狠咬破了舌头,逼着自己清醒。果然,树窠里又冒出一双绿眼,还是那头狼,那头阴魂不散的老狼。
     
      狼跟来了,阴仄仄地,不声不响地走,跟他比着韧性。他笑了,冲它龇着牙,又点起一把火。起雾了,一层层乳白色的薄纱在林子里绕来绕去。远处金光灿烂,非虹非霞,像从半空里飘下来的绝色,游游荡荡,逶迤着缠绵不散。他知道这是啥地方,那是瘴母,他听一些老猎人说起过,是最毒的瘴,立马就能迷了人的魂魄。可野猪坡就快到了。
     
      赵辉举着火把往后退,弯腰仔细找,找着一把刺藤揉碎了往嘴里塞。这也是听那些死里逃生的猎人们说的,说瘴子附近大多长有刺藤,刺藤刚好能对付邪瘴。他用力嚼,大口吞咽辛辣的汁液,胸口果然很快爽利起来,脑子也不蒙了。幸亏刚才咬破了舌头,他心有余悸地想,不然怕要让这毒瘴迷了去。据说有不少人横死在里头,要不就追着那团团妖娆魑魅跳了崖。
     
      快了,就快到了,只要过了这沟子。他回头看一眼狼,那狼畏缩着,想进又想退,鬼祟地瞪着眼,在树丛里捣着腿。它不敢来,他差点笑出来。“没胆子的畜生!”他啐一口,撇下它继续往前走。这一片瘴塘活物都不敢近,他放心地走,孤零零地走,他几乎怀念起那头狼。
     
      瘴气退去,顺风传来一股郁烈的血腥。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爬上那片斜坡,把火把点得更亮。撞断的树杈,撕裂的蛛网,倒伏的草窝,遍地都是猪踪、遍地都是猪鬃。血,圆整的血,零散的血,带着粪溺的肠道血,喷射状的动脉血,还冒着气泡的温热的血。这个疯子!**的就是个疯子!
     
      他急急往前走,左躲右闪地走。到处都是猪,大大小小的猪,拖儿带女的猪,龇开焦黄的獠牙,亮出尖尖的豁吻,死不瞑目瞪着血红的眼。松鸦嘈乱地叫,欣喜若狂地叫,猛嗅着血腥味亢奋地飞扑,像一群群发了疯的蝙蝠,聒噪得人心烦。
     
      赵辉踩灭火把折了根树杈,打散那群挡路的松鸦,疾跑了一段,耳根子终于清静下来。猪也看不到了,只有纷乱的踪印散布在茂密的草丛中。他眯着眼停下脚,蹲下去伸手一卡,那猪踪竟有十公分。足印圆方,蹄瓣粗壮,没有血……
     
      赵辉飚着冷汗,慢慢站起身,正要往后退,却蓦地听见一阵骚乱。哗然地、激怒的,就在十米开外的树丛间,那头公猪已经蹿出了巢窠。背上的鬃毛像凛凛的刚刷,体重至少三四百斤,竖起窄小的尖朵,怨毒地盯着他看。周围只有几棵大一点的栎树,最近也离他两米远。赵辉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僵立着跟它对峙。
     
      天已经大亮,像块无辜的明镜,旭日缓缓地爬上山头。风住了,林子如同闷热的碉堡,阳光寂寥地斜照在树梢上,蒸发了昨夜的湿露,烤脆了干枯的枝条。‘咔嚓’、‘咔嚓’,打着旋儿的几枚叶片,缓缓坠下来——野猪出击了。
     
      赵辉霍然蹦起身,没命往树上跳,劲风呼啸着扑到背后。他脑子一阵迷糊,要死了吗?快死了吧?他混乱地想,却听见“砰——!”地一声枪响,那混蛋在叫:“爬!快爬!!”风势突转,堪堪擦过背心,斜里横刺出去。
     
      那头折了前腿的猪,狂扑向另一棵树。像暴怒的炮弹,不顾死活冲撞树干。树皮崩裂,地面轰隆隆颤动,树桠眼看就要折断:“你**开枪呀!”赵辉急得大叫:“你还等啥?!”
     
      “你**闭嘴!没子弹!”纪康一嗓子吼回去,丢掉枪,勾着树干猛然下滑,直撞向那颗仰起的猪头。
     
      锋利的、寒光闪闪的獠牙;豁开的、血红的长咀。赵辉心胆俱裂,松了手就往下跳,人还在半空中,就听见一声濒死的戾叫。那猪已被一根树棍直插进腔肚,由头至尾捅了个对穿。洞开的喉管喷溅出一蓬蓬血雾,兀自抽搐着,耸动着,拼尽余力往上冲。
     
      纪康拔出半截木棍,用力往下再捅,不停地捅,直到猪眼暴突,直到那猪一动不动,像块千疮百孔的死肉,软趴趴吊着树棍,仍铁青着脸不肯撒手。赵辉寒毛皆竖:“你够了没有?”他骇然往前走:“你闹够没有?!”他越来越大声,扑上去抱住那厉鬼:“你不就是要我信你?我信了!我信你行不行!”他声嘶力竭,恸然哭叫:“你住手,你**住手!!”
     
      “咯咯,”纪康像个掉了链的木偶,忽地笑出声,哗然散进他怀里:“怎么办?”他斜斜瞅着他,扑闪着长睫:“猪死光了,我还是没伤着。”说罢头一歪,脱力地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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