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返回上一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二十六章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赵辉只觉视线猛然换了个角度,赵全就消失了。不止赵全,还有自己前面那个后生,还有前面前面的……还有赵福。石壁像一扇巨型铁掌,差点拍碎他的脊背。他看见一些人的肢体从洞口右侧飞出来,飞向对面的绝壁。有条胳膊张开五指,像要抠住峭壁往上攀。赵辉定睛看,那胳膊真的够着了,没有身子,就一条真真切切的胳膊,牢牢挂住横生的柏树杈。
     
      然后,松鸦就来了,鱼群般层层翻涌。由下至上,穿过浓郁呛鼻的黄雾,嗡嗡嗡的爆炸余音。它们鬼头鬼脑扑着翅膀,呱呱呱呱,它们亢奋地聒噪、狞笑,像密密麻麻的黑色水蛭粘满了岩壁,转着灵巧的头,飞快啄那些碎肉。那条胳膊被拖出树杈掉下去,几只松鸦立刻紧追着,利箭般射向深谷。
     
      硝烟慢慢散尽,肉块被飱饔一空,只剩下淋漓的血迹涂满崖壁。赵辉怔怔看着,听着,直到脸被用力扳回去。“……你,”他像突然见了鬼,上下牙半天对不上:“你怎么能……”他牙齿咯咯作响,他想起前面那人被纪康一脚踹飞,像激射的骨牌,一个撞一个撞出一米进深的石窟,自己同时被压向洞壁。紧接着,地动山摇……
     
      “他们……”纪康握紧他肩膀,脸色铁青,嗓子冻得像石块:“他们肯定活不了。”他猛地抱住他:“赵辉,我不让你死!”他的力气快让他窒息:“我们都别死。”
     
      “我们,”赵辉满嘴发苦,脸颊慢慢埋进他肩胛,干涩的嗓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还活着?”
     
      “活着。”纪康说,扭头重重堵上他的嘴,猛然撕掉他裤子:“我要你,”他拉开他的腿,发着抖发了疯般顶上去:“赵辉我要你!”
     
      赵辉眼前一阵阵黑,像被一列火车呼啸着撞翻,轰隆隆反复剧烈碾压,五脏六腑都被搅得粉碎,却根本不觉得痛。他徒劳张开嘴,好半天才缓过气,手攀上那人的背,擦着层出不穷的冷汗:“纪康……纪康……”他癔症般低语,又像在恶狠狠诅咒:“不是你的错……纪康你听着……不关你的事……”
     
      “我要你,”纪康死死勒住他,缺氧般粗喘,拧螺丝一样拼着命往他身体里压,整个人都像要挤进去,频率却渐渐地缓了下来,反反复复:“我要你……”
     
      “嗯,”赵辉缠着他的腰,搂住他脖子,一遍遍亲吻,眼泪慢慢涌出来:“嗯,”他说:“嗯。”
     
      ……风回过神,又开始拂动,太阳变了色。
     
      赵敏最后一个赶到:“死了吗?”她愣愣地:“死了好,死了干净。”
     
      是干净。既省事、又省钱,赵辉突然想起西藏的天葬。那还要天葬师折断四肢,一块块把人肉剔下来。四个人,得花多少工夫?他又回头看向那空荡荡的绝壁……真,轻省。
     
      “走吧。”纪康扳过他,手穿过他腿弯,抱起他挤出沉默的人群,慢慢往村里走。
     
      空气干燥得能烤裂肺管,旱殃无休止地继续。土地像个年迈的**,苦苦支撑着迎风卖笑,一不小心就抖落漫天尘埃。
     
      半个月后,周末。李氏从井里绞起桶身都没浸湿的木桶,把半碗水小心倒进茶缸,递给他:“辉呀,”她说:“下趟回来,扯几尺红布。”
     
      “红布?”赵辉边喝水边纳闷儿:“扯红布干啥?”不是年不是节,年节也用不上那呀。
     
      “你刘姨娘的闺女,赵敏。”李氏脱下围裙,对折后拍两下,又撒手扔上灶台:“下个月嫁到陈家坳去。”说罢就往屋里走:“你别忘了。”
     
      说起来,李氏跟刘氏还沾着远亲,儿时结伴长大,是换手帕的好姐妹。赵辉从大姐赵芬那偶然听过两句,说是后来,刘氏着了魔,非表兄赵福不嫁,跟娘家上下都撕破了脸,被关在家硬许了人。迎亲前李氏去给她梳头,一下没看住,让刘氏逃了出来,撇下满屋子宾客跟着赵福双宿双飞,直到生米焖成了熟饭,才回赵家村落脚,至此再未踏足娘家半步。李氏为此自然担了干系,也因此,即便两人都嫁进同一个村子,却再没了往来。可毕竟过去交情不浅,眼看她突遭大难,也是不好受的吧。
     
      “陈家坳?嫁谁?!”赵辉心不在此,紧攥着杯口:“她才刚满十六!”
     
      “十六不小了。嫁的是,”李氏顿了顿,挺着腰杆迈入门槛:“村口陈进财家的,大儿。”
     
      其实他早料到,在这地方,一个家要失了顶梁柱,剩下些女人们,能有啥去路?赵辉黯然掉开头:“村口,大儿……”他猛然掼下茶缸,撞开门就飞跑而出……怪不得名字那么熟,他手心都快攥出血,陈进财的,大儿子——陈礼茂!不就是那个十里八乡出了名儿的,三十好几邋里邋遢,见了女人不管何时何地,立马就脱裤子的——傻子!!!
     
      怎么能够?怎能如此?如此不堪……老榆树下忧伤的大眼睛,漫漫风雪中鲜艳的红头绳,抱起纪永诚的瘦削却安然的双肩,远远照面就冲着他冁然而笑的温婉的脸庞……他牵过她的手,她跟他一起长大,她从不像别的妞儿那样烦人,她的美与她的好,教他们几个瓜娃子自然而然就服服帖帖……那一张张脸,有嗔有喜有会心的笑,有背过人后的暗自神伤,雪片般随风撞入眼帘……纷纷碎裂。
     
      他压住狂跑的脚步,压不住剧烈的呼吸,慢慢地,伸手推开那扇松木栅栏。院里那个女子,静静地垂头叠衣,乌溜溜的发心,散开流动的光晕,一圈一圈,能烫伤人的眼睛。她仰起脸,像往常那样对着他笑:“来了?”她说,迅速站起身,看看日头:“这时候就到家了?”她问:“吃过饭了吗?”说着就扭身往灶房走:“我去看看,还有张饼子,我给你热热。”
     
      “赵敏!”赵辉一把拽住她,嗓子发苦发酸。她总是这样,总这样啥都为旁人想:“为什么?”他几乎是吼出来:“为什么?!”
     
      “你……小点儿声。”赵敏急急瞅了眼隔屋,见刘氏房门关严了,才转过来,拉着他进了灶房,推他坐好,又蹲下去起灶:“你坐会儿,先吃点儿垫底。”
     
      赵辉推开她,一脚就踹散了那堆柴,恨,满腔的恨,却不知该恨谁:“为什么?!你不能等等?!为什么是……”他说不下去。
     
      赵敏僵着身子,半晌之后,才慢慢地开口:“他家殷实,他爸答应,”她的眼睛看向窗外,那眸子迎着光淡得几近化开,像个万事无忧的娃娃:“答应把我妈一块儿接过去……”她默了会儿转过来,轻巧地一撩额前的刘海,冲他俏皮地笑:“你急啥?我从小就照顾我弟,惯了……没事儿。”
     
      她的笑像一堵墙,直塌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倒退两步,拧着眉撇开脸。他急啥?他急有用?“要有啥,”他畏光般侧过身,吸了口气儿:“要帮忙……记着跟我们说。”
     
      “好。”赵敏跟出来,在门边叫住他:“赵辉,”她的眼边慢慢湿起来,像镶了一层剔透的水晶玻璃,抬手轻轻掸掸他袖管:“……谢谢。”
     
      赵辉扭头就出了院门。那个周日,纪康跟他一道儿下到镇上,竭尽全力千挑万选,为赵敏置办出一套嫁妆。赵喜也出了份子,人却脱不开身。
     
      两人走在脱皮掉屑的沙石街上,长时间暴晒着,长时间沉默。对此事,纪康只字不提,只是在离开前,瞅着他低声说:“赵辉,要不,我还去县城里干一段儿?”见他默然不语,随即揉了揉他的头,又笑了:“我就说说,你进去吧,我回了。”
     
      “纪康,”赵辉叫住他,却找不着话,过了会儿才说:“你路上慢点,当心点儿。”
     
      “呵,”纪康一笑,挥了挥手:“你快进去。”说罢就转身快步离开。
     
      赵辉慢慢靠向校门边烫手的红砖墙,仰起头,眯着眼,盯着那血红的落日……还好……还好……赵敏的事儿虽让他心口绞痛,让他寝食难安,让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但,幸好,人还在。他深深地,极缓极慢地吸口气儿,他跟他也是,都还,年轻轻地活着……
     
      只要他明年毕了业,只要他俩一道儿离开,离开这鬼地方……只要能和和气气,不吵不闹,好好地在一块儿……哪怕受再多苦,他也愿……总有那一天,他想,恨恨地想,日子总能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他收回目光,看向那长长的身影渐渐远去,一时间满心热辣辣的侥幸,又同时为自己的侥幸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他所期待的,热切祈盼的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赵辉没有等到周末就给李氏带回了那块红布。周四上午,又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第二节课间。梅晓红匆匆跑上楼,把他叫出教室:“赵辉,你回家一趟。”
     
      “啥?”赵辉心一沉,猛然攥紧了拳:“纪康——他?!”
     
      “纪康?”梅晓红一愣:“纪康什么?”
     
      “哦,没事。”背心的汗渍凉凉地黏着衬衣,刚收回去又油一样往外冒:“老师,”他看定她,焦急地问:“我家怎么了?!”
     
      “你别急,先回去看看,”梅晓红说:“我也不大清楚,听人说你父亲病了,应该没什么大事。”镇子就那么大,村里熟人下来采买,碰上认识的老师,闲聊提起,那也不奇怪。只要不是特地来找。
     
      “哦,谢谢老师。”赵辉微微松口气,回头拿了书包下楼。
     
      即使血脉相连,一样的骨肉至亲,也有疏密厚薄之分吧。他一路心情复杂地往回赶。从小到大,赵伟于他,就是一个长辈,是字面上平板的父亲,是权威的代言。他遵从他,却不依赖他;他敬重他,却并不挂念他。直至,那份与生俱来的敬佩与尊重,在那条幽闭漫长的,断魂岭下面的山洞里、密谈中,干干净净,消磨殆尽……
     
      赵辉赶着路,他无疑是急切的,忐忑的,却并没有过分难受。赵伟平时身体一向不错,年纪大了,总会出点儿毛病。也有五十出头了吧?他掰着指头去算,这才想起,他竟连他的岁数都不知道。思及这段时间,自己的冷漠敌视,和赵伟小心翼翼赔着笑的脸,不由微感歉疚……
     
      对他好点儿吧,赵辉想,人总会犯错,即使不能原谅,他老了病了,他总该好好照顾他。他的骨血,他的性命,他的一切,都来自他。他只有,一个父亲。
     
      赵辉急急往回赶,翻过火塘般热焰滔滔的岩层,踏上卷边裂缝焦黄的山岗,穿过一棵棵脱了水僵立凋零的老树,匆匆进了村口,跑向自家那个简朴清净熟悉的院落,却蓦然瞪大眼睛……那块红布,像陈旧的、干枯了的怵目血污,重重跌落在一片慑人的雪白中。
     
      “村长他……心眼太好,”赵辉脑子发木,一步一步跨进去,仿佛走下冰冷的河床:“见不得家家户户都挨饿,非要带大伙儿进山猎野猪。”赵德才沉重的,憾痛的嗓音,穿过闷热的尘嚣,穿越白帘飘飘的门扇,暗雷般在耳边炸响:“我以为,纪康那么能干的小伙儿……他俩个一组,不会有事儿……”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返回顶部
本站推荐
重生之庸臣
丈夫第一次打我,我雇了十个人打回去
自己拯救自己
狗年月
活不明白
说呼全传
繁花
敦煌
穿越之传说组织的传说少年(第二部)
李商隐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