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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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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二年四月中旬,镇政府招待所正驻着一支检查组,那晚的事情‘不巧’惊动了他们。据群众反映,连日来蒗坪镇频繁发生群架斗殴事件,经调查核实,为首起事者竟是本镇主要领导家属。这意外情况致使检查工作一度陷入‘僵局’,为避免扩大影响,决定低调处理。
     
      但值此关键时期被抹一鼻子灰,资深功高的宋副镇长换届连任的愿望,就只能是个永远的愿望了。而宋凯那帮人迫于各方压力,很快‘顺水行舟’树倒猢狲散,因尚未酿成严重后果,事件最终不了了之。蒗坪镇也迅速恢复了欣欣向荣的安平局面。
     
      纪康是在五一放假前悄无声息退学的,学校对此甚至没作正式通告,那个座位就突然空了。这个毁誉纷纭的学生像一个闪亮的惊叹号,刹然划破众人眼帘,就以错杂莫辨的省略号匆匆退场。对此有人痛快解恨,有人暗自唏嘘,时间长了,也就渐渐淡忘了。
     
      此后的两年间,赵辉只知道他父亲病了,弟弟出生了,学校的资料刻印等杂务都包给了他做,再后来,又听说他去县城打工了。除了刚离校那会儿连续几天跪在刀背岭路口院子里,那个鞭痕累累、血淋淋的脊背,就再没见过他。那个熟悉的身影仿佛凭空就从视野中消失,干净彻底得完全无迹可循。而那条险阻漫长的,寂静盘山路,每周往返间也就只剩下默然疾行、心境各异的三个人。
     
      令赵辉料想不到的是,这种三人行的状态并未长久维继。高一下学期,赵喜也匆忙休学了。赵明坤从年后开始全身浮肿、脸色发黑,很快就腹泻不止、高烧不退。不但再不能下地劳动,每天还要服用五块钱一副的草药才能勉强止泻,一停就立刻复发。沉重的医药费负担瞬间击垮了这个形如累卵的家庭。
     
      陷入困境的远不止赵喜一家,这种药石罔效、起因不明的高烧腹泻,像场来势凶猛、所向披靡的恐怖瘟疫,迅速席卷了赵家村和附近几个偏远贫困村落。令人猝不及防、惶悚色变。有的一家一个,有的夫妻双双同时病倒,患者大部分为青壮年,都是家中主要劳动力,只有些年幼孩童离奇幸免,却只能终日泪眼滂沱、彷徨无措。
     
      赵辉每周末回来,离远就闻到一股呛鼻药气。道路冷落空荡、家家门可罗雀。堆着黄黑药渣的院子从三五户很快递增到七八户、十数户……疫情灾难性蔓延,完全无计遏制。人们起初还四处奔走、寻医问药,最终足不出户、深居简出。本就不多的田地接二连三丢了荒,杂草疯长、枝蔓横生。鸟雀仿佛都闻风迁徙,再不停留,整个村子堕入一片暗无天日的愁云惨雾中。
     
      这场飞速蔓延的恶性疫症,最终引来了市里的医疗队。七八个‘洁身自好’的白大褂皱着眉、绷着脸,在村子里爱莫能助地转过一圈就走了。人们这才听说到那个闻所未闻的蹊跷病名——艾滋病。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患病的都是成年人,原来全是去蒗坪镇那辆簇新的献血车上,为添补家用卖过血的人。
     
      可明白地等死跟懵懂的等死,同样都是等死,甚至更糟糕。艾滋村的消息一夜之间不胫而走,顿时引起大范围恐慌。此后赵家村挑上镇里的菜摊再也无人问津,鸡蛋、猪肉卖不出去,连杂货铺、副食店都不肯做他们的生意。若是看到街上有为买几两盐巴挣红了眼骂架的,必然就是那几个村子的农民。
     
      赵辉和赵玉霞在学校也备受歧视,除了那个叫二毛的,纪康原先篮球队里的死党,碰上了还会跟他说两句话,过去相熟的那些朋友同学全都见之色变、避如蛇蝎。连饭堂师傅都不愿碰他们的碗筷,每日炖熟一大锅就扔到饭堂角落里,让他们自己动手去舀。被‘污染’过的勺子也要带上好几层橡胶手套,骂骂咧咧、反复涮洗。
     
      床铺无故被浇湿,箱子被砸碎,衣物被扫到垃圾堆里焚毁,抽屉被塞进各类牲畜的排泄物……赵辉已经忍耐到麻木,一日没有状况发生,倒成了天大的幸运。赵玉霞早就被赶出了楼梯间,只能到她大伯家借住。上下学途中好几次都被暗中掷来的砖头瓦片砸伤,吓得差点退学,后来有赵辉每日接送,才稍微好些。
     
      不止是学生,半个月后甚至老师都开始借故罢课。只要班上有艾滋村的学生,经常连续几节都得上‘自习’。幸好梅晓红后来自己掏钱,去市里请回个医疗专家,把全校学生和教职工全召集到一块儿,开了个艾滋病知识讲座,阐明起病原因和传播途径,情况才稍有好转。但校外仍旧一样,赵辉捧着终于有人批阅的作业、试卷,苦笑不已,他家已经半个月没有油盐起锅了……
     
      一九九四、九五年左右,赵家村开始陆续死人。死者全都头发脱落、皮包骨头。村子里终日弥漫着一股腐尸的恶臭味儿,有时一天就能埋掉好几个。人丁单薄的,或是没有能力置办丧事的人家,只能用草席卷了亲眷,由村委会集中抬到村外乱葬岗,一把火全部烧光,骨头都剩不下。那一段全村人心惶惶,不知道下一个又是谁要死掉。
     
      赵辉记得最早离世的是赵明坤,九四年刚过完中秋不久,天气还不太凉。临死前连副棺材都买不起,还是赵辉跟赵喜去伐了木头回来锯开板子钉的。赵喜已经从过去圆滚滚的小胖子变成个瘦骨嶙峋、伶仃潦倒的‘小老头’,深陷的眼窝因为长期煎药熏得红肿不堪。倒不是染了病,而是三餐不继伺候家里两个病人熬干的。出殡时拿着引魂幡打头,竟一颗泪都没掉,目不斜视地低声道:“哪儿来的眼泪,再流就是血了。”赵辉转开头,什么都说不出口,说了也没用。
     
      纪康跟村里另外三个人,把棺木放进草草挖就的土坑里,就退到被赵敏扶着的纪涛旁边。上个月就听人说他回来了,这还是两年来赵辉第一次见到他。人高了不少,成熟了,也瘦了,看上去却相当精神,似乎比原来还更帅气了。赵辉微恍了会儿神就转开脸,心底隐隐豁开一阵闷痛,却并没有想象中剧烈。
     
      整个丧葬过程,从开始到散场,两人连眼神都没有对碰。赵辉本不想打招呼,无奈离开前赵敏叫了他一声,只好走上前,顺带问候了纪涛。他没听说纪涛患艾滋,只是看上去越发形销骨立,腰背佝偻,拄着拐杖都走不稳路。再无一丝当年树下挥毫畅言,谈笑自若的风采,令人倍感唏嘘。
     
      纪康站在一边,掏出根烟点上:“一块儿走走吧。”他说。嗓音浑厚低沉,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高亢与青涩。
     
      赵辉看向地面比自己长出一截的人影,不置可否,也没有离开。两人落在人群后面,踏着衰弱的夕阳慢慢走下山坡。虽然自己家幸免于难,但经历过这场毁灭性的灾厄,曾经的那些怨怒、愤懑、尴尬,或者,可以称之为好感的东西,都已经被冲减得淡薄无形了吧。赵辉默然笑了笑,快到山脚时才开口问:“这两年,过得咋样?”
     
      “还行。”纪康扯扯嘴角,从长久的沉默中回过头来,挑眉看向他:“你呢?还当着班长?”
     
      “嗯。”赵辉说:“艾滋病刚流行那会儿,差点被赶出校,幸好有梅老师帮忙。”他看他一眼:“你回来以后,有没去见过她?她经常问起你。”对纪康离校前,梅晓红的竭力挽留,以及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情绪低落,赵辉一直感觉困惑,自然便提了起来。
     
      “呵,是吗,没见过。”纪康皱了皱眉,明显不欲多谈:“宋凯的人,后来没再找过你吧?”
     
      “没,”赵辉不由笑笑:“是你让二毛罩着我?”从纪康走后,二毛就成了原来那帮人的头儿,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歧视过他。也是为此,他和赵玉霞才能熬到最后。不然等到校方处理,恐怕就得跟另一个村儿的学生一样,三不五时吃几顿暴打,人都废了。
     
      “嗯,”纪康哼一声,脸上难得暖起来:“二毛人不错,挺讲义气,也有脑子。以后,”他看向他,眼睛仍像是从前,深邃的,纯粹的黑,却已复杂得看不出情绪:“即使毕业了,要碰上有不好处理的事儿,也可以去找他。”
     
      “你还要走?!”赵辉蓦然说出口,胸口仿佛被猛撞了一记,迎上那清亮流光的黑眸,戛然而止,却已经刹不及。
     
      纪康没有立刻回答,看着他,微微地笑了。眼底深浓的黑暗似乎转瞬淡了些,轻声说:“还没定,如果在附近能找到法子赚钱,兴许,就不出去了。”
     
      “哦。”赵辉咬咬牙别开脸,恨自己恨得不行,很快转开话题:“呵,好久没看到纪叔了,他还是腿疼吗?人这么瘦。”
     
      纪康掐熄了烟,那一缕笑意顷刻散尽。良久之后,才低声说:“还记得那年我们去吃串子吗?”他两手穿进裤兜里,抬起头:“你跑开那会儿,我看见我爸往献血车走,跟明坤叔一起。”随即又笑了笑:“我退学以后,他就没再去了,体质稍微好些,所以发病比较晚。”
     
      “为什么?”赵辉大睁着眼睛,愣了半晌,才问出声:“为什么当时你不告诉我?!你是……”那个熙熙攘攘的假日街头,那一句轻柔笑语,那一丝莫名的苦涩,那一切恍如隔世……‘我还想……抱抱你……好不好?’他说。他是那样说的吗?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时候,在他含笑垂眸的瞬间,就准备好了吗?准备好要抽身而去?!那脉脉含情的微风,灿烂明丽的霞光,仿佛顷刻碎成片片,荡开、散落、化作尘屑。
     
      “不是!”纪康一步跨到他面前,刚抬起手,随即又落下去:“本来,想慢慢跟你说,你知道的话,一定会想办法拦着我……”他皱眉看着他,过了会儿,撇开视线:“过完那个周末,我请假回家。刚巧,我爸的拐杖坏了,我就去了一趟断魂岭,”他突然笑笑:“那里的,木料好……”
     
      赵辉愕然屏了声,这两年他鲜少回赵家村。跟纪康当初一样,刻意地回避,刻意忽略,到后来就真的能,渐渐不再记起。此刻经由这一句话,轻轻地拨动,当日种种立刻死灰复燃,明晰异常地蜂拥而至,仿佛蓦然滑进那个幽闭阴暗的洞穴,逼仄得令人窒息。
     
      两人默默地又走了一段儿,纪康在他家院门边停下:“有空,可以来我家坐坐。”他轻笑一声,脸上的温和已经消失殆尽:“怎么说,那也是你弟。不然,说不准哪天就见不到了。”他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刻毒的嘲讽,与更深的厌倦:“他有先天性心脏病。我妈,和你爸,爱若珍宝,却没钱给他治。”说罢就转过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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