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那片海林（二）

     
      十六岁以前的郁林，除了在初中时候被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毒打一顿外，其余时间都过得挺滋润，无忧无虑。主要是他性格乖巧，模样清雅俊秀，实在很讨人喜欢。欧盛霆和欧海就没那么轻松了，两人都有专门的课程要学习，整天很忙。
      幸好三个人还在一块，本来郁父要送郁林出国的，不过郁林坚持说要留在海城，最后郁父只能妥协。
      那天，欧海正在武馆练习，突然接到郁林的电话。郁林在电话那头似乎带了哭腔，喊了一句：“欧海哥哥……”便再没有声响。
      听到久违的称呼，再加上那边的低泣声，欧海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不过他近年来已经学会控制情绪，所以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慌乱，而是温声问道：“郁林少爷，你现在在哪里？”
      郁林在那头一直没做声，只隐约可听见从那边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半晌，才听他吐出两个字：“……医院。”
      欧海再顾不得其他，甚至来不及跟老师说一声，便冲出了武馆。
      他当然知道医院是指哪里——欧氏医院在海城首屈一指，去那里看病的非富即贵。当然，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郁林为什么会在那里？是病了？还是受了伤？
      欧海心里翻转过很多想法，无一不让他恐惧，最后他双手紧紧拽在一起，握成拳头，暗暗叮嘱自己冷静下来，全身才不至颤抖不止。
      赶到医院的时候，欧氏最高一层的特护病房外挤满了人。欧海望到郁林被挤在离他很远的角落里，而郁林旁边站满了郁家人，包括那两个当初被他和他家少爷一起赶走的两位郁家公子，大家好像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
      他还看到他家少爷正和郁林并肩立着，两人都没有说话，欧盛霆神情肃穆，而郁林则面露凄惶。他家老爷夫人也在这里，脸色看上去同样悲伤严肃，正在跟郁家的人低声说着什么。
      欧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他看走廊里的情况，猜测定然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否则欧、郁两家的人不会到得这么齐。
      但不管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都不该是他这个下人该来的。只是，远远看到郁林哭肿的眼睛，还有憔悴悲伤的面容，他心情便一直往下沉，只想冲过去，站在郁林身侧，即使什么也不做。
      可他却不能这样做，因为这个场合不是他能参与的。
      心情从来没有这样低落过，正当他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郁林却蓦然往他这边瞧了过来。
      看到欧海，郁林哭红的眼睛亮了亮，脸上也扬起了一丝笑，不顾身边的郁家人怎样争吵，他挤出人群，往欧海这边跑过来。欧盛霆正被他父亲拉住说话，见郁林突然往外走，他循着目光，看到是欧海，便朝欧海点点头，暗暗做了个手势。
      欧海明白他家少爷的意思，轻轻一点头。欧盛霆见状，便放心地跟他父亲交谈起来。欧海刚收回目光，就见郁林已经跑了过来，却又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欧海不解，却也没出声，静静等着郁林动作。
      郁林与他对视两秒，突然扑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腰身，呜呜地哭起来。欧海错愕一瞬，双手却在意识之前将人搂住了。
      “欧海哥哥。”郁林嗓音沙哑哽咽，轻轻地在欧海耳边呢喃，像是有无尽的委屈和难过。
      十六岁的欧海身材已经跟大人无异，甚至更强壮，而郁林则是纤细的，欧海伸出两个臂弯，便能把郁林整个人都抱在怀里。而在听到郁林那一声久违的“欧海哥哥”时，欧海不由自主就加重了手下力气，紧紧搂住怀里的人。
      “欧海哥哥，我爸妈……他们……他们遇到了车祸……妈妈她……她已经……”他没再说下去，伏在欧海怀里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欧海瞬间就明白了郁林话里的意思，原来是郁老爷和二夫人遭遇了不测，而看眼前郁家人的架势，现在病房里的人应该是郁林的父亲，至于郁林的母亲……刚刚听郁林说，似乎已经去世……想到此处，欧海不由更紧地搂住郁林，轻拍他的背，像是要给他无声的安慰。他张着嘴巴，想说点什么，可好像所有的话到嘴边，都变得没有意义，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幸而郁林并不介意他这种沉默，反正在郁林心里，他一直都这样木讷。郁林将脑袋埋在他肩窝处，低低地啜泣着，语不成调：“他们……他们害怕我夺家产……在这里大闹……可我……可我一点也不稀罕……我只要我的爸爸妈妈……”
      原来是分割家产来了，难怪所有郁家人都聚集到了这里。而对郁家人来说，郁林是狐狸精生的孩子，是野种，大概只会遭到他们的排挤。
      欧海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痛了，他一下一下拍打着郁林的后背，疼惜地，温柔地。
      他的手宽厚温暖，而肩膀是那么的坚毅可靠，郁林伏在他怀里，不知不觉就安下心来，甚至连哭泣声都渐渐小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律师从病房里出来，说是郁父叫欧盛霆和郁林进去。郁林听到律师的叫唤后，却是头也不抬，仍然将脑袋埋在欧海怀里，紧紧抓着欧海的手，不肯放开。
      欧海目光变得柔和，在他耳边轻轻哄道：“阿林，你先进去。不要怕，少爷会站在你身边。”
      他叫他“欧海哥哥”，而他还他一句“阿林”，没有身份差别，也不用顾忌着他心里的忌讳，就如同小时候一样——这是他能给他的，最虔诚的安慰。
      而郁林在听到他的话后，慢慢仰起脸来，紧紧盯住他——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灼灼地望他。
      欧海静静回望他如墨般的眼睛，像是给予他鼓励和肯定，点点头：“去吧。”
      郁林突然歪了歪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他咬住下唇，软软地，低低地道：“那你在这里等我，不许离开。”之前如果不是他眼尖，他肯定已经转身走了。
      “嗯，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欧海轻轻替他擦拭脸上的泪珠。
      郁林这才放下心来，跑了两步，又回过头，像是要确认他不会离开一样。欧海便朝他点点头，目光温和深邃。郁林漂亮的眼睛不觉弯了弯，跑到早等在门口的欧盛霆身边，低声道：“我们进去吧，盛霆。”
      欧盛霆嗯一声，领着他进去。
      两人坐定后，郁父朝郁林伸出手，却已经虚弱得无法开口。郁林温顺地将手放到他父亲掌心里，郁父露出欣慰的笑，朝旁边的律师示意。律师便拿出遗嘱，念给欧盛霆和郁林听。
      郁林得到的都是现金，还有一些不动产，而偌大一个郁氏却没有他的份。
      对于这样的安排，郁林没有丝毫异议。他和他母亲从小被郁家人排斥，早下定决心不跟那些人争家产，如今郁父能留下大笔钱财给他，足以说明那份浓浓的父爱，他已经很感动，并且感激。而他也不会拒绝他父亲在弥留之际的安排，因为如果他不接受，他的父亲便不会安心。
      律师宣读完遗嘱，便在郁父的示意下出了病房，房间里只剩下欧盛霆、郁林和郁父三个人。
      郁父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逡巡片刻，既而转向欧盛霆，强打起精神，道：“盛霆，刚刚我已经请求你父母好好照顾阿林，而现在，我也想请求你，请你好好待阿林，帮我和他母亲照看他……盛霆，你是个好孩子……就请你看在这么多年郁叔对你还算不薄的份上，答应我这个请求……”
      他语气虽然虚弱，可目光却坚定，那里面，深藏着一个父亲对自己孩子永远无法割舍的疼爱和忧心。
      “郁叔待我岂止不薄，我一向视您为父为师……而阿林，我也一直当弟弟看的。您放心，把阿林交给我，我一定不会让阿林受委屈。”欧盛霆回答得同样坚定，并且毫不虚与委蛇，深邃的眼睛里一片坦荡。
      郁父静静看着他，眼里露出赞赏和欣慰。这个孩子，才十六岁，却已经有这样的气度，他把郁林托付给这个孩子，想来应该不会有错。再想想，当年把郁林带去欧家，让两个孩子玩到一起，大概是他这一生里最正确的举措。
      “阿林。”郁父喘息一会，又转向郁林，疼爱地凝视他，“你以后要好好听欧伯父欧伯母，还有盛霆的话。”
      郁林因为母亲的离去，本就伤心不已，而现在他父亲又如此虚弱，说不定下一刻就……他心里只觉得难过万分，于是更加把郁父的叮嘱牢记在心里，点点头，道：“是，爸爸。”
      “好孩子。”郁父慈爱地握紧郁林的手，这个孩子受了多少委屈他是知道的，甚至连郁林十二岁时被两个兄长欺负的事他后来也调查得很清楚，当时他心里不是不气愤，可碍于家族压力，他不能向原配妻子发难，只能让这个孩子受尽委屈。也因此，他对这个孩子更是多了一份内疚和歉意，在弥留之际，他也是想尽办法给这个孩子留下后路——那些现金、不动产，还有欧家的庇佑。
      只是，虽如此，可有些事情他还是得让这个孩子明白。
      “阿林。”郁父声音已经十分轻微细弱，疼惜地望着郁林，“你别怪爸爸，郁家的产业……爸爸不是不给你股份，而是那些东西，最后可能会害了你……你明白爸爸的意思吗？”
      “我明白的。”此时此刻，郁林终于忍不住，伏到郁父手心里呜咽起来，“我才不要那些东西，我只要你和妈妈……”
      就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却这样的乖巧，这样的惹人喜爱。郁父心里不由生出一丝酸涩来，还有几分不忍心，可为了这个孩子的未来，他不得不接着往下说：“阿林，你答应我，一辈子都不跟你两位兄长争家产，一辈子都不能抱有怨恨心理。”见郁林抬起头来，含着泪看他，眼里带着迷茫，又似有很多委屈，他心下也难受，却只能狠下心肠。轻轻抚摸郁林的头发，他加重语气：“乖孩子，答应爸爸。”
      听见他父亲喘息声更重，郁林忙不迭哭着点头：“我答应，我答应，爸爸。”
      “你发誓。”郁父目光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语气却很坚持。
      郁林紧紧咬住下唇，都快要咬出血来。他从来就没想过回郁家，更没想过要从那个家里获得什么，他父亲又何必这样咄咄相逼，这让他有一种不被信任的错觉，心里很委屈。不过下一刻，他又想通了——既然自己本身就不在乎，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况且他父亲肯定也是担心他才提出这种要求，于是乖乖点头，道：“我发誓。”
      听到他发誓，郁父总算松了口气。可他一转头，就见欧盛霆正望着自己，那双墨黑一样的眼睛深不见底，仿佛把一切都看透彻了。他不由得一阵心惊，脱口道：“盛霆，你刚刚也听到阿林的话了，你可要作证。还有，答应欧叔，看着阿林，别让他做傻事。”
      他总觉得这个孩子好像知道什么，或许又什么都不知道，可这个孩子很不简单，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时间不多，又太记挂郁林，他恐怕不会说出刚刚那样明知道会让这个孩子反感的话。
      所以郁父心里是忐忑的，生怕欧盛霆会提出质疑，又或者露出那种堪破一切的表情。但欧盛霆没有，他只是微微一笑，点头道：“我记住了，欧叔，您放心。”
      等郁林的父母的后事料理完了，一个月后，郁林便正式在欧家住下来，并且开始去学校上课。
      那一个月里，欧盛霆和欧海都陪在他身边，虽然这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可他却还是觉得很温暖。只是欧盛霆和欧海那段时间好像有些反常，总是避开他做一些动作，后来他就偷偷观察，最后得出结论，这两个人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郁林找了个机会，逼问两人。一开始两个人都不肯说实话，他便继续问，可他们还是缄默不语，如此几次后，郁林有些闷闷地，就偷偷地拉过欧海，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都不跟我说。”
      他撅着嘴，语气委委屈屈的。这个时候的郁林已经有了七分温文尔雅的模样，当然另外三分就是稚气未脱了。一双漂亮的眉眼时时刻刻都是温柔的，皮肤跟小时候一样白嫩光滑，微微撅起的唇瓣，让他显得十分乖巧可爱。
      欧海不觉就看出了神，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时，心头不禁一跳，而后微微皱起眉。
      郁林见他不说话，又见他蹙起眉头，以为瞒着他的那件事很严重，顿时也紧张起来，拉住他衣袖，道：“欧海，到底什么事啊，你跟我说说呗。”
      欧海沉默地看他片刻，最后挤出一句：“我去问问少爷，他说不能告诉你。”
      正好欧盛霆从书房出来，郁林便跑上去缠问欧盛霆。欧盛霆瞟一眼郁林身后的欧海，得到欧海一记摇头后，他思索片刻，对郁林道：“阿林，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十六岁的欧盛霆周身已经带了傲然的气势，说话间更透着一股威严，因此郁林在听到他的话话，又联想到刚刚欧海的表情，不由更紧张了。
      三个人进了书房，欧盛霆的表情确实挺严肃，他看了看郁林，转向欧海，轻叹口气：“欧海，你跟阿林说。”
      欧海应声，没看郁林，低着头道：“少爷查到你父母的车祸可能是刘家人做的。”
      郁林一下子就呆住，自从他父母去世后，他好不容易才调整好心态，此刻却措不及防，所有的哀恸瞬时都涌了上来。
      刘家是海城的黑道头目，势力可想而知。但郁林心里，只剩下想要替父母报仇的冲动，完全想不到对方的身份地位，更没有怀疑过可能欧盛霆和欧海调查出来的结果会有偏颇。
      见郁林的快要哭出来，欧盛霆和欧海对视一眼，都沉默起来。最后欧盛霆拍了拍郁林肩膀，道：“我和欧海已经在想办法了。”
      郁林听出他的意思，顿时抬起头，可不等他说话，就听欧海低声道：“少爷，我们不能那样做，会引起欧、刘两家冲突的——”
      “他们既然做得出，就应该考虑到该承担的后果。”欧盛霆扫他一眼，淡淡打断他。
      欧海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欧盛霆用眼神制止了。
      郁林看着欧海：“你不想参与这件事，我理解，可我要替爸妈……”
      他没再说下去，可眼里却掩饰不住那份失望，而且他语气也微微带了些责备，或许在他心里，已经把欧海的劝告判定成不够义气。
      欧海垂下眼，没有说话。
      郁林毕竟生性温和，见他那样子，便也没再开口。只是他心里有些难受，还有些茫茫然。难受当然是因为这个人竟然最先考虑的欧家的利益，至于茫然……他心里某个地方好像隐隐刺痛着，但那滋味并不真切，他也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相比较而言，似乎欧盛霆比欧海更有担当和魄力，况且他父亲临终前已将他托付给欧盛霆……可这个想法涌上来，他心里便自动生起一股排斥……
      郁林离开后，欧盛霆叫住欧海，道：“这件事，你别告诉老爷。”顿了下，他又道，“还有阿林。”
      欧海低头应了：“是。”
      两人沉默起来，一时都没有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欧盛霆看向欧海，笃定道：“欧海，你一定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
      欧海仍旧低着头，没有答话，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原因，他家少爷已经到了能独当一面的年纪，迫不及待想要做一些事，说是引起长辈的注意也好，证明自己的能力也好，总之“报复刘家”的这个想法他家少爷势在必行。
      正因为如此，他才担心事情会闹大。可他家少爷向来说一不二，他根本办法阻止什么。
      最后还是欧盛霆说了算，他令人将刘氏城东的一间珠宝铺放火烧了，只是没想到，当时刘家的三少爷刘子都竟然在店铺里，把他们的人逮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