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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满屋子的警卫,若不是因为裘致远的吩咐,早联合起来扑上来撕了这个暂时没什么还手之力的郑飞彤。
     
       郑飞彤嘴角抽搐了半天,才一声不吭地接过药碗,不歇气地一口灌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语气淡漠沉静,依然是那个副官郑飞彤。
     
       “司令留了手令,让郑副官去总统那里报到。”孙飞有些不情愿,递过一张手感绵软的纸,半寸高的小楷,正是裘致远的亲笔,字字刀锋,笔笔金戈,带着一点点草,每个连着的笔画中都可以看出起收的痕迹。
     
       郑飞彤再熟悉不过的字体,描摹过多少次,依然见一张藏一张地贪得无厌,可这张——是郑飞彤无论如何都不想收藏的手迹。
     
       为什么?郑飞彤没有问,也用不着问。郑飞彤并不知道裘致远那惊心动魄的一摔,更不知道一个个当场就摸上枪匣的警卫,是如何在裘致远的一个眼神中忍耐下来的。
     
       如果,不走,如果,可以。
     
       郑飞彤捏着手令的手指有些苍白,却不再颤抖,早就该料到裘致远不是一个可以通过计划来得到的男人。
     
       心凉如水,却不再痛,痛到麻木了,也就不痛了。
     
       宗政呈的总统官邸其实很寒碜,规模甚至还不如裘致远的官邸大,只是在一些细微的小处,显出了作为公国总统的一些特别。
     
       随处可见的小画像,随处可见的小雕塑,随处可见的手笺,随处可见的小印章……都用一个个精致到不能再精致的小盒子装了,衬在黑丝绒上,隔在玻璃后面,彰显着受重视的程度。
     
       书香气,很浓很浓的书香气。
     
       郑飞彤站在客厅里,已经沉静下来,很自然地扫视着每一寸的环境。一个个的小盒子十分地典雅,透着主人骨子里的传统和保守,最中心的位置,最显眼的位置,视线的高度,视线的焦点处,是一个唯一没有镶嵌玻璃的盒子,木质盒盖没有扣好,露着一条不窄的缝,借着厅里微弱的光,透过去,可以隐隐看到一张极小的蝇头小楷的短诗手笺,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写的什么其实看得不十分分明,灯光太暗,字体太小,而且上面的笔墨氤氲开来,仿佛写的时候正值天降暴雨,润花了字迹。
     
       只有手笺左下角那方印章依旧鲜红清晰,“天道纵横”,郑飞彤凑近仔细看了看,念了一遍,不像是宗政呈的印章,也不像是友人相赠。
     
       正寻思间,心头猛然一凛,吃惊之下,郑飞彤不自觉地拉远了视距:这,这分明是看的人在单手捏住的时候忍不住泪如泉涌,情难自控地打湿了整张手笺。
     
       “来了。”楼梯上下来的宗政呈没有给郑飞彤想下去的机会,淡淡地扫视了一眼郑飞彤,很冷淡的一眼,没有任何停留。
     
       “崖州警备司令部中校副官郑飞彤前来报道!”很标准的军礼,对着穿着一身军服的宗政呈,很合适。
     
       “不必了,就在我这里将养吧,裘司令已经把情况都说了,想为你哥哥报仇,你必须养好自己,这话,是你裘司令让我带给你的。好自为之吧。”
     
       同样一身军装的郑飞彤相当地漂亮,俊秀,挺拔,微微销售了些,脸色也有些苍白,却依然洋溢着不可忽视的蓬勃张力,病态的美,病态的郑飞彤,有他平日见不到的魅力。
     
       郑飞彤一言不发,对于裘致远,哪怕只是提一提,心里也如沸油滚过,烫得心脏一抽一抽地抽搐。
     
       裘致远站在甲板上,手扶着船舷栏杆,定波岛,在崖州的西北边,三沙岛的西南向。
     
       叶非云有没有手持自己的“遗书”去求托庇护?这个曾经困扰裘致远无数个日夜的问题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同时“死亡”的还有那个林亚,其实裘致远自己心里清楚。那一切的纠结,不过就是心魔,一个过不去的情劫。
     
       太阳升起的方向,有着美丽的金波荡漾,裘致远违背了海军操典上,从太阳升起,一直站到了太阳落山,迎着阳光的方向,凝视渐渐远去的崖州岛。
     
       船开得不快,搭乘拖载重型炮舰的运输船,裘致远有些私心。
     
       “乱伦”,呵,何至于如此严重?裘致远笑。
     
       等退伍了,或许可以去开个戒毒所,裘致远想。
     
       第十四章 海上阎王
     
       定波岛,一个仅次于崖州岛的至尚第二大岛屿,程国重号称陆军之王,却没有组建过一支像样的海军。
     
       其实宗政呈也没有。
     
       只不过,除了宋谦这样的正统陆军之外,公国拥有的将军里,还有像裘致远这样留过洋的综合性人才。除了薛天纵,裘致远是最全面的,哲国三年的魔鬼式训练,绝不仅仅局限于陆军,宗政呈心里很清楚。
     
       又要和兴农党正面交锋了,裘致远的情绪却无比平静,心中空荡荡,纵横沙场二十年,手底走过多少亡灵,裘致远没数过,反正是上不了天堂的。
     
       为了抢占这个扼守至尚大陆东面的大门,东氏残余、程国重、宗政呈,都志在必得。
     
       海面上的浪泛着清亮的水花,船舰前后总是盘旋着一群海鸥,叽叽啾啾的,不时翻着漂亮的大回旋直扎向海面,翻捡出浑身银鳞的鱼,飞上半空,美美地迎风享受着。
     
       一望无遗的海面,蓝得深邃,翻卷起的水浪润湿了空气,如同那天郑飞彤的眼睛……裘致远抓着栏杆的手有些冷,照理,这个季节,不是海战的好时机。
     
       宗政呈不排斥郑飞彤,也不像裘致远一般,怀着宽容或者宠纵的心态,只是纯粹地视若无物。
     
       从随身物品到强制戒毒的束缚器具,都是裘致远准备好的包裹,打开,一应俱全,陈旧,却依然完好。
     
       每日定时的汤药,也是裘致远安排了孙飞送来,装在一只军绿色的保温桶内,掉了几处绿漆,露出铝壶本身特有的银白色,却十分地温暖。
     
       郑飞彤每次喝完都会摩挲一阵,在孙飞可以称得上是仇视的目光中递还去,颇有些恋恋不舍。
     
       宗政呈的生活起居很规律,每天定时起床,从卧室走出来,到厨房取一杯水喝了,去卫生间蹲那固定的十分钟,然后洗漱完毕,带着微弱的一丝烟草香味出来,看班小时的报纸,同时消灭不定期更换食谱的早餐,然后更换军装军靴,到办公室去呆上一天,晚上八点,准时回来,翻阅一会儿公文,晚上十点钟准时到那个布满小盒子的大厅里呆站,站到足够疲惫了,再去休息。
     
       郑飞彤发现,宗政呈最爱的位置,还是那个藏着小小短诗手笺的盒子前,常常一站几个小时,只有那个时候,背影最柔和。也只有那个时候,所有警卫会退出官邸,只留下宗政呈和郑飞彤两个人。
     
       毒瘾的发作没有任何规律,郑飞彤尽量减小自己的活动范围,以免吓到别人,很少接近宗政呈,宗政呈的身上总透着一股子寒冷的味道,不像裘致远,即使表面冷,郑飞彤也知道那内里,必然是岩浆一般沸腾的热血,会激动,会受伤,当然也会爱恋。
     
       宗政呈站在那张手笺前,整个官邸静悄悄的,郑飞彤不会发出什么声响,默不吭声地站在厅里光线最暗的一角,默默地等待着宗政呈赐予一星半点裘致远的消息。
     
       郑飞彤昏倒的时候,宗政呈甚至都没挪动哪怕一步,淡淡地转头看了一眼,叫了个警卫送到李斯诺那里去:“尽力抢救!”
     
       简单的四个字,依旧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宗政呈知道自己还是心软了,可这是裘致远的托付,再冷漠,也不能看着郑飞彤死在自己眼前。
     
       裘致远是怎么说来着的?
     
       哦,“看在他哥哥忠烈为国的份上……”,“看在陈将军终生未娶亲手带大的份上……”,“看在细心伺候把我从死亡线上来回来的份上……”,“看在郑飞彤年少……”。
     
       其实连裘致远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宗政呈记得他那时的语气,很无奈、很灰心、很低沉的声音。
     
       看在裘致远的份上,宗政呈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就先留着这个老是用一种渴盼的目光看着自己背影的孩子吧。这还是裘致远第二次求人,实在难得。
     
       电话铃声惊破了宗政呈的静思。十分地不知趣。
     
       “宗政。”宗政呈接电话时千篇一律的开头,官邸的电话,只有很少人知道直拨号码,都是要员。希望不是裘致远。
     
       才听到对方的声音,宗政呈皱起眉头的就舒展开了,回复到刚才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尽力吧。”宗政呈淡淡地说,“必须让他康复戒毒。”前一句还是公事公办的镇定冷淡,后一句就蕴含了不讲理的强硬要求。
     
       说的是郑飞彤。把郑飞彤送到宗政呈那里寻求庇护,裘致远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裘致远并没有告诉宗政呈关于吗啡的事。
     
       宗政呈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还是再度拿起电话拨号:“宗政,接0374……对……我是宗政,找裘司令。”
     
       裘致远接得很快,话筒对面相当安静,显然还没开始动作,宗政呈没来由地舒了口气。
     
       “定波岛局势如何?”宗政呈其实想问的不是这个,在裘致远去之前,三方对峙的局面就已经形成长达一年之久,单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裘致远还没有那么神。
     
       不知道裘致远在那端说了什么,宗政呈脸上的线条放松下来,难得语音里带上了一丝变化:“三天内,有问题吗?”
     
       裘致远感觉相当不错,万里无云的天空,碧波微浪的海面,还有……两个有意思的对手。
     
       天生对头啊!东氏残余不足为虑,海面上成气候的,早就被湄国和公国的战舰剪除干净,真正值得忧虑的,始终还是那个说起来是同盟的湄国。可兴农党居然舍得派出黄震东来亲自挂帅,裘致远真有些意外。
     
       不过是一个小岛。
     
       不过是一个面积大点的小岛,可也是不适于人居住的小岛。崖石森立,海拔也低,没什么植物,没任何险要,纯粹一个荒岛,易攻难守。
     
       就是这么一个味同鸡肋的小岛,兴农党方面和民主党方面居然不约而同地派出了手上最精明强干的将领。
     
       裘致远不自觉地往手边桌子上摸去,出来得太匆忙,连茶壶都忘了带,只摸得一手潮湿的空气。
     
       宗政呈和宋谦的警卫显然没有裘致远自己的好用,首先就是不识趣,连个茶都不晓得倒,只知道在一边叽叽咕咕地提醒:
     
       “司令,总统吩咐,不允许你熬夜。”
     
       “司令,宋总司令说,少抽点烟。”
     
       “司令……”
     
       ……
     
       总之,就是一群没有自己脑子的笨蛋!光长着一张聪明脸,偏生配着个木肚肠。
     
       三天,三天之内要把营寨安到定波岛上去。裘致远看着桌上摊开的地图,有些出神。
     
       其实在船上,裘致远有些痛苦,每一次海浪的颠簸,都能让裘致远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会倒在任何一个地方,警卫们如临大敌一般地围在周围,每一个浪颠,都有几只手架住裘致远,唯恐天下不知,当年的战场阎王,已经残废至此。
     
       打发开那一堆伺候玻璃器皿的警卫,裘致远兴致勃勃地研究着星罗棋布的岛屿。
     
       今天的船晃得分外厉害,连裘致远都有些像吐的感觉。
     
       “司令,有不明快艇靠近。”疾奔进来的是宗政呈派遣过来的警卫王栋,裘致远瞥了一眼,有些纳闷这么咋呼的警卫,宗政呈怎么忍受得了。
     
       被裘致远狠厉的眼光一扫,王栋忍不住寒了一下,退后半步,嗫嚅着:“西面海域发现一只快艇……”
     
       裘致远有些无奈地看着王栋:“你这么着急地冲进来,是子弹扫到了你脚后跟,还是我快死了?宗政总统就是这么教你处置事情的?”裘致远很少动手,即便再生气,也会强自忍耐,顶多就是像现在一样,拧着眉毛瞪了眼。
     
       年轻的警卫显然是更习惯宗政呈那样冰冷的主子,半晌反应不过来,涨红了脸,宗政呈可从来不会这样批评人,最多就是看一眼,留足空间和脸面,哪里有裘致远这样狠辣的眼神?
     
       船身更为剧烈地晃了一晃,裘致远一个趔趄,没站住,栽倒在桌子旁,王栋扑过去,正想扶,裘致远已经忍无可忍地厉喝:“还不去迎接客人!”
     
       王栋才呆得一呆,门口已经传来笑声:“哈哈,裘司令如此盛情,我可担当不起。”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人影,裘致远脸色变了又变。
     
       真是个多事之秋!
     
       第十五章 不速之客
     
       闯进裘致远舱室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惹人嫌的彭雪涛,哈哈笑着,一点也没有得罪人的自知,没脸没皮的样子总让裘致远想起那个讨厌到几点的林亚。
     
       也是,军队系统的,都守着严令,没有通知都不会到前线来,公国政要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来骚扰前线指挥官,裘致远很想白彭雪涛一眼,又觉得有些幼稚,摇摇头,哼了一声,抓着桌子腿蹭着想站起来。
     
       穿着军靴的脚向后顶了顶,左手用力地勾着桌腿,努力想要保有些风度地站起来。硬邦邦的船板顶得脊柱一阵阵发疼,机械助行器夹在身体和船板之间,顶得脆弱的脊椎骨酥麻麻地疼,越挣扎,越有针扎一样的痛楚直透心肺。
     
       “你这警卫真够笨的,难怪你这么宠爱郑飞彤。”彭雪涛看着裘致远千年难得一见的狼狈相,很自然地伸出手递过去,一边挑起眼角,似责备似讥笑地看了王栋一眼。
     
       彭雪涛弯着腰,前倾着身体,微笑着伸出右手,看上去真诚无比,自然无比,裘致远也没必要扭捏,右手伸过去,握住彭雪涛递过来的手。
     
       “扶一下我的腰。”尽管平时起卧已经可以借助床栏达到完全自理,可摔在这样硬邦邦且空荡荡的地面上,裘致远也不得不开口求助,裘致远当然不会做无谓的扭捏,即使是求助,也可以说得和吩咐指示一样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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