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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里奔腾着一只野兽,四处乱闯,仿佛要将天地毁灭。
     
       郑飞彤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忍耐。
     
       “总统那里,我已经报备过了。”裘致远竟然以为郑飞彤忽然流露出来的激动是担心说辞不够圆满,按着郑飞彤的肩补了一句,语气中尽是宽慰。
     
       让我留下,不可以吗?我不会再去触碰你的底线,还是不行吗?郑飞彤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裘致远说自己恨他,是啊,难以宣之于口的爱恋,久久得不到哪怕一丝回应,不恨?为了一个已经音迹杳渺的曾经的属下,将生龙活虎的躯体活成行尸走肉,不恨?为了一个为了情人不惜违背党国利益搭上长官性命和决战输赢的将军,始终无视自己无视一切,不恨?
     
       郑飞彤还是默认了裘致远的安排,孙飞推着裘致远亲自送到门口,裘致远还不忘叮嘱一句:“回到军警部,要以党国利益为重。”
     
       郑飞彤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连最起码的敬礼告别都没有,甚至在裘致远才说了一半的时候把脸转开去,看都不看裘致远一眼。
     
       连彭雪涛也被他胆敢给予裘致远脸色看的行为震惊了,嗫嚅了半天,才没话找话般地调侃道:“裘兄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经你调教,个个都是可震一方的气度。”
     
       裘致远苦笑,郑飞彤却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依旧拧着脖子。
     
       第四章 风云突起
     
       郑拯的死,很长一段时间,是青盟人的梦魇。
     
       那样俊秀的热血军官,在身受穿骨酷刑之后被活剥人皮,那裸露出肌肉的脸上最后残留的那个变了形的笑,也让裘致远很久不能忘怀。
     
       人,果然是老了吗?居然开始一夜一夜地回想起那么多年前的往事?不仅仅是叶非云的,还有许多许多青盟故旧的,还有那些曾经的战友的死,一个一个,历历在目。
     
       “不是因为,你已经老了?”郑飞彤含着笑意的反诘犹在耳边,裘致远笑笑。
     
       郑飞彤已经离开三天了,孙飞又回到了裘致远的身边,把被郑飞彤霸占了一天一夜的贴身警卫位置重新占领。
     
       孙飞不会像郑飞彤一般经常自己替裘致远拿主意。
     
       比如,每次泡茶的时候,郑飞彤从来不问裘致远今天想喝什么茶,要酽一些的,还是淡一些的。
     
       裘致远每天该睡觉该吃饭该批阅文件该恢复锻炼的时候,郑飞彤也不会去提醒一句“司令”。
     
       郑飞彤只会在到点的时候将所有的东西都安排好,带着半强迫的态势,让裘致远去做什么,裘致远哪怕想在那里捧着茶壶多出神那么一秒,也是不成的,郑飞彤会坚决地夺下那只被掌心捂得温暖无比的紫砂壶,将裘致远架上轮椅推走,离开那间裘致远用来思念他人轻易不允许别人进入的房间。
     
       虽然这种状况,极其地少。
     
       “司令。”孙飞轻轻走近,低声提醒着裘致远。
     
       今天出神的时间尤其地长,孙飞已经进来两次了,裘致远依旧不为所动,捧着那壶已经变成温吞水的茶,发着不知东西的呆。
     
       宁可这样,至少现在,连宗政呈也不会有意见,多难得?
     
       那个唯一会对自己用脚踢得人物,如今看见自己也是一脸的不忍。不忍什么呢?一切都是自找的。
     
       裘致远颇有些懒散地向后仰了仰头,接近不惑的年龄,还真没有这样可以随意放松的时候过,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责任,也没有什么必须振作的理由,更没有什么家国仇恨的背负。
     
       只需要这样看着天空,就可以想到他,想到一切。
     
       孙飞第三次进来的时候,裘致远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抬起眼皮瞪了一眼,非请勿扰的姿态太过清晰。
     
       孙飞沉默着迅速退出房间:今天的裘致远比昨天更奇怪了。
     
       从来都很律己的裘致远,哪怕是当初瘫痪在床上的时候,都不曾这样打乱作息规律过。
     
       那时候,孙飞不过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普通警卫,常年站着一号岗——官邸大门的位置,每天都可以看到裘致远的窗口,在固定的时间打开,也可以在固定的时候听见裘致远对郑飞彤的轻声道谢和赞扬,唯独缺少了指示和命令。
     
       好像生活真的缺少了些什么,裘致远想。
     
       窗外的天依旧那样蓝,带着海面上的风清扫过的明净,可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不够蓝?不够深邃?不够……有神秘感?
     
       是了,神秘感!
     
       裘致远站起身,微微活动了一下腰,动作很小,
     
       那块新移植进去的脊椎骨也只是替代品,没有椎骨之间的筋腱相连,很容易滑脱造成椎间盘突出,尽管已经在整个脊椎骨上贴上了一条人造机械脊椎,并佩戴了助行器,可在培植出取自自身细胞的克隆脊椎骨、并替换进去之前,还是无法随意地活动躯体。
     
       经历了两次克隆失败,裘致远已经不再抱任何完全康复的希望了,只要……只要还能继续自己走路,不像一个残废就好。
     
       手虚虚地比了个招式,是裘致远最拿手的擒拿,脚步划开,比了半个下蹲的动作。
     
       还是不行。
     
       裘致远吁了口气,慢慢收拢动作。
     
       无论是久站还是久立,都让那块寄居体内的玩意折腾得这般难受。
     
       看了一眼满墙的书架,裘致远走过去,隔着玻璃第一次端详从自己体内取出来的部分。
     
       其实没有碎成千百片,只是被嵌入了一片极细小的弹片,并裂成了三部分,弹片早就已经锈化,取出体内之前就已经成了一堆碎末样的锈斑,和骨血融合在一起,把那块小小的椎骨染得脏脏的。
     
       整整三天的无所事事,裘致远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
     
       只是,捧上一壶茶,不知不觉就可以从早混到晚,混到满天星辰。
     
       往日里这个时候,郑飞彤一定会进来以一种坚决地姿态将茶壶夺走,并用他那一贯平静无波的语调说一句:“司令保重。”若是裘致远没有反应,那自然就会端出总统大人的口谕:照顾好裘司令。
     
       这个明明是句嘱托的话,倒变成了郑飞彤胁迫裘致远就范的尚方宝剑。
     
       裘致远若不从,郑飞彤会很自然地去书桌前拿起电话:“给我接总统官邸……”
     
       大多数时候,裘致远都很规律地按作息办事,一年下来,也只有少数那么几天是例外。
     
       每到那几天,裘致远总会想起自己第一次拥抱叶非云时的震撼。
     
       那样脆弱的躯体里,藏着那样坚韧的性情,面对着全家一十六口人的惨死,可以那样坚强地面对,甚至,连毒瘾犯了,也可以强自忍耐,直到昏迷。
     
       窗外传来两声细弱的猫叫,凄惨得荒凉,在夜空里,格外能够撼动人的心绪。
     
       一个黑影穿过花园,直奔官邸,手中身份标志牌的亮光闪过,侧门开了一条小缝:“什么情报?”
     
       来人并不回答,依旧低压着帽檐,只露出小半个脸:“司令呢?”
     
       警卫例行搜身过后就向一楼走廊的尽头努了努嘴:“去吧。”
     
       裘致远早就听到了响动,从书架前拧着眉毛坐回到轮椅上,由着提前进来报告的孙飞推到书桌前坐定。
     
       “司令。”来人的帽檐向着孙飞的方向侧了侧,却没有继续说话。
     
       裘致远像是思考了一下,将手上的茶壶递给孙飞:“帮我重新沏一壶来,记得水温不要太高,九十度左右的最合适。”
     
       孙飞结果茶壶很快退下,裘致远忍不住暗叹一口气:太过乖巧的警卫,面对见都没见过的人,居然连一个询问的眼神都不曾有就退下了。
     
       门轻轻地合上,咔哒一声,在夜晚的宁静里显得特别清晰。
     
       “说吧。”裘致远把手按在轮椅的扶手上,挪了挪背脊的位置,实在不舒服。
     
       “军警部正式逮捕了郑飞彤,理由是里通大陆背叛公国。”声音极其低沉暗哑,和那清瘦挺拔的身姿一点也对应不起来。
     
       裘致远愣了一下,略略有些吃惊于彭雪涛的大胆,想了半天,才一字一字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凌晨。同时下达了一级警备命令,封锁一切消息。”暗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撕裂了声带似的痛,如狂风扫过破败的窗户纸,明明痛到底,声音却始终高不起来,只余下急促颤抖下发出的低音。
     
       “秦旭他们怎么样了?”裘致远猛然抬眼,直直地盯着来人。
     
       “关砚清也被囚禁了,我是早上接到暗报的。整个军警部里,凡是服役超过两年的,全部都被调离总部……”声音越说越低,带上一点哭音的嘶哑,听起来比哭还让人揪心,撕扯着心肺上的那点痛处。
     
       “我知道了。”裘致远叹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来人身边,拍了拍肩膀,“小七,你自己也小心些,实在不行,也可以去宋总司令那里报到,我给你开条子。”
     
       小七却没有动,只是低着头,把帽檐垂得更低了。
     
       裘致远狐疑地转到小七身后,猛然一抬脚,手推脚勾,将小七摔了出去:“是谁干的?”
     
       这一声低沉的怒喝充斥着怒意,手上沾了一点将干未干的血迹,又腥又粘,刺激得人血液沸腾。
     
       小七十分狼狈地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嗫嚅着:“司令已经恢复了啊?”帽子也滚落在地,露出额头上一道新鲜的伤口,血淋淋的,渗透了包扎的纱布,洇得帽子内侧一片暗黑。
     
       “战争的味道。”裘致远慢慢踱到小七身边,扶着桌子蹲下,“是谁干的?”一字一句,说得十分缓慢,且不带情绪,却比刚才那句盛怒之下的诘问更具压迫力。
     
       “司令。”小七像是伤得很重,挣扎了半天才坐起,伸手捋了捋垂在眼前的头发,“司令最近气色好多了,居然能把属下摔成这样……我的伤没事,禁令下来之后我怕暴露行踪,所以……”
     
       “说!”裘致远一把揪住小七的领子,似乎想掐上去,却又百般不忍,眼睛瞪得十分吓人。
     
       “郑飞彤说得不错,司令的脾气果然还是一如当年。”小七呵呵笑了一声,费力地挤了挤眼,眼看实在搪塞不过去了,才交代,“是郑飞彤。”
     
       第五章 蛰伏之狮
     
       裘致远整整一个月,再没出过官邸大门,一律对外宣称“伤患复发卧床不起”,就连总统电令都抛诸脑后,电话也不接,一心一意地喝他的茶,看他自己的脊椎骨,活脱一个变态。
     
       总觉得那块碎裂的脊椎骨有些太过白,白得像郑飞彤的牙,回头一笑露出来时,那种含蓄隐晦的森冷和掩藏不住的攻击性,格外刺激人的视觉神经。
     
       一个两个,都学那郑飞彤,藐视起沙场阎王的威严。裘致远笑,终于也有人学会利用自己难得的心软,恰到好处地摆弄一下小性子,生活果然比战争有趣上那么一点点。
     
       接到宗政呈的申斥令时,裘致远还在那里端详自己的脊椎骨,隔着玻璃罩,转过来,回过去地看,孙飞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着:“司令。”
     
       “知道了。”轻轻地一摆手,裘致远连看都不看,那郑飞彤既然有能耐一脚踹断小七的两根肋骨,显然用不着旁人多操心什么,私入密档室,本来就该吃些苦头,至于彭雪涛……大家都忍耐不住了吗?一个残废了的裘致远的康复,竟然能牵动整个公国上层的异动,实在太过有面子了。
     
       不过,一个多月了,还真的有些想念郑飞彤那双深潭般地眼睛。裘致远舒展了一下肩背,窝在房间里的感觉确实不如去晒太阳舒服,这一年下来,所有的懒病都给养出来了,是该活动活动了。
     
       “今天是黄道吉日,宜出行。”裘致远难得出现在花园里,一脸的轻快,笑得眯起的眼,依旧掩不住腾腾的杀气,大约是卧床太久的缘故,皮肤白了许多,看上去更显得丰姿鼎盛。
     
       高头大车,一路招摇,裘致远单枪匹马的时候也永远像是身后跟随了千军万马的架势。
     
       彭雪涛亲自迎出大门,一路铺了厚重的地毯,连台阶上也细心地架好了斜板。裘致远眼睛扫了扫一直迎过来的彭雪涛,微一低头,露出个很淡的笑。
     
       裘致远穿便服,实在很难得。除了方晓之之外,几乎所有的军警都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这个从来没见过面的人物。
     
       需要彭雪涛亲自出迎,得是什么级别?
     
       裘致远倒是自在得很,傲慢的神色,尽管一身宽松布服,晃荡着日渐消瘦的躯体,依旧威严,即使是受伤了的狮子,那也依旧是狮子,依旧是王者。
     
       “什么风把裘司令给吹到我这荒地儿来了?”彭雪涛哈哈大笑几声,将气氛打破,直走到汽车门边,亲自伸手去扶正僵直了脊背往车下挪的裘致远,裘致远也不拒绝,伸腿展臂,一点也没有行动不便的自惭,眼神吝啬得看向前方,连环视的赏赐都省略。
     
       金属的助行器在挪动躯体上下错落的时候把衣服顶出一个小小的包,间或有几声机械转承的脆音,听得人毛骨竦然,活像一个杀人机器开始启动。
     
       “老裘,你还比我小着几岁呢吧?恢复得也太慢了!确实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否则,这些后辈们可要笑咱们老得快了。”
     
       一直让到内庭坐下,裘致远才吁了口气:“看来我得提前颐养天年去了,在家扶着挪挪还成,一出来简直就是劳民伤财。彭司令这里果然清幽宁静,市区的宝地啊!”
     
       彭雪涛的长相相当豪迈,面阔声洪,据说是当初崖州自卫队的领导者,公国军队退居崖州之后被宗政呈收编,直拔的司令,除了裘致远这个病歪歪的,也算是青春年少的。
     
       “莫非老裘你看上了军警部的这片老房子了?总统一向偏心,看来我得寻觅新处所去安顿我这帮小崽子们。”彭雪涛特别爱笑,简单的两句话,也能笑得如同五月阳光般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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