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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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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山后面传来一阵窸窣声,辰妃喝道:“谁?”
       半晌,一只猫哆哆嗦嗦的窜了出来,全身漆黑,只有四只爪子是白的。
       辰妃和淑妃面面相觑,这是兰陵公主猫儿的“四蹄踏雪”,显然很久没有人喂食物了,黑毛竖起,腿脚瘦长,淑妃小心的把猫捉起来,骨骼伶仃轻得可怜。
       兰陵公主的母妃潇妃在世时三千宠爱在一身,却十九岁就死在刺客的剑下。如今她留下的骨肉兰陵公主也去了。
       后宫的女人争宠到最后,又有几个能善终的——
       夜风更凉,一路上,两个女人都没有再说话。
       天明之时,刑部大堂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一品上将军被审,大隋文皇帝时曾有过先例,但这一次不同。因为被镣铐押在堂下的人是君无意!
       君将军战功卓绝,在朝十年的声名威望高如泰山,就算有过,功足以抵过——
       百姓们都惊愕的看着堂中。只见端坐上方的刑部侍郎苇沾衣脸带病容,朱红朝服也映不亮他苍白的脸色,和气俊秀的眉目堪怜。
       苇沾衣以帕掩唇,低咳几声,视线仿佛扫到到场的官员与门口的百姓。
       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足有千人。
       这样的阵仗,让苇沾衣咳得水气蒙蒙的眼眸似乎没有焦距,他收起帕子,仿佛也收起了这些天的辛劳。
       ——他很明白,什么样的人可以暗杀,什么样的人只能在太阳下摧毁。
       “君将军。”苇沾衣的声音虚弱,但由于四周的寂静而十分清晰:“你犯下欺君、渎职、杀人、里通突厥四项大罪,你可知罪?”
       “——你压下卓云行刺的消息,欺君通敌。与阿史那永羿共同下山,在迎宾客栈与突厥人共谋,因为被掌柜发现,残忍的杀害了手无寸铁的罗掌柜。”
       话语如石字字在人心激起狂澜,说到最后一句,围观的百姓里终于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议论声。
       苇沾衣也只说到这里,便恰如其分的停下,并没有任何咄咄逼人的意思,视线似掠过堂下。贴身的主簿诧异注意到,他的眼神总是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的。
       看不见,不表示被蒙蔽。
       黑暗中暴露的东西,往往比日光下的表象更接近事实;正如平静带给人的震撼,往往比暴怒更为深刻。
       苇沾衣享受着黑暗中清晰的听觉。人群里发出的声音,就似固若金汤的墙壁里一道裂缝。
       他从不用蛮力去摧毁,只精心打造这一道裂缝——人心的信任一旦开始裂口,千里之堤的坍塌不过是时间早晚。没有什么比信任建立得更难,没有什么比怀疑传染得更快。
       杀了君无意,百姓口中的传说仍会化身火种;而让这世间最光明的人沦陷黑暗,才是真正的摧毁。
       “明将军。”苇沾衣轻缓道。
       明靖远应声而出。
       “你率众前往崖下救援时,是何情形?”
       “君将军和阿史那永羿以及十四银影骑在一起。”
       “昨晚在长安西城出了什么事?”
       “左翊卫军三千人前往西城门,”明靖远皱眉道:“这样的大规模调兵实在异常,所以右武卫将他们拦住。为首的张统领说,他们接到了君将军的将令和手谕,是奉命行事。”
       君无意听到这里,眼神一抬:“张统领何在?”
       “已收押牢中。”明靖远冷秀双目里似有钢刀劈面:“君将军想解释昨日擅自调兵的误会,不妨把将军令拿出来,做个证明!”
       君无意向怀中探去,怔了一下。
       将军令不在了。
       苏同当日被捕之前,已把将军令交到他手中,为的就是不让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军队再出差池。
       “有你这样挖好坑,让别人去跳的吗?”只听一声清越的“啧啧”声,叶舫庭提着一大袋核桃从外面挤了进来,一边往嘴里塞核桃一边叹气摇头:“有人用药迷倒我家将军,偷他的将令去调兵,用他的剑去杀人,现在又转过头来问他将令在哪里,无聊啊无聊……”
       “若真如你所说,事关重大的上将军令落入了他人之手。”苇沾衣顺着叶舫庭的话往下说:“如此一来不仅军威全无,更有贼人趁势投机,恐会天下大乱。君将军的渎职之罪,可有冤枉?”
       叶舫庭伶牙俐齿,却被他反将一军,顿时一颗核桃呛在喉咙里。
       “我确有失职之罪,自当向皇上请罚。”君无意眸子里现出忧虑,却显然并不是为自己处境,而是为将军令的下落和长安的城防。
       “将军的罪,还与一个人有关,”苇沾衣似笑非笑:“因为,将军令被谁拿走了——有人知道。”
       他用帕子掩唇:“把证人赵紫延带上来。”
       几人押着披头散发的赵紫延上来了。
       “你负责看守卓云,”苇沾衣柔声道:“牢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只需要如实说出。”
       “卓云在接风宴上行刺突厥王子,将军让我们将卓云收押,不得泄露一个字。”赵紫延咬牙道:“后来苏状元拿着将军令来探视卓云,他走后,我们就发现卓云死在了牢里。”
       说完这些话,赵紫延脸色灰败,血汗交加的脸上凄凉悲怆:“我说了该说事实,但——我违了军令。”他话音未落,突然一头朝堂前的柱子撞去!百多斤重的汉子使出了全力撞在柱上,轰然一声巨响,梁椽也微微震动。
       “赵紫延!”君无意推开左右的衙役冲了过去。
       从赵紫延的头与柱子相接的地方,鲜血慢慢刷满青色的柱子,赵紫延缓缓滑落下来,头颅在柱子上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路。
       君无意接住他濒死的身躯,胸膛起伏。
       “将军……”赵紫延微弱的颤抖着嘴唇,君无意将头俯下来,只听赵紫延用只有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家老母……年已有八十……落于贼人之手……忠孝不能两全……”
       他话未能说完,手臂猝然砸在地上,没有了声息。
       君无意缓缓将赵紫延睁大的双眼合上。
       “忠义不能两全,赵紫延也是一条汉子。”苇沾衣站起身,竟亲自从堂上走了下来。众人这才看到,他下台阶时拿着一根手杖探路——盲人才用的手杖!
       苇沾衣摸索着走到君无意面前,蹲下身来,慢慢放下手杖。
       看不见的眼睛,病弱的咳声,使他的姿态显得更低,苇沾衣伸手要扶君无意起来,却突然不支向前倒去。在他跌到地上之前,君无意耳边飘过清渺的声音:“你的兄弟都愿意为你而死,下一个,就是苏同。”
       君无意浑身一僵。
       几个衙役冲上来大叫:“苇大人!苇大人!”
       众官员七手八脚的又是掐人中,又是摇晃,半晌苇沾衣才幽幽醒转过来,第一句话便是:“将赵紫延带下去,好生安葬。”
       众人见苇侍郎累到晕倒大堂中,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安葬死者,不免都有些敬意。
       在衙役们开始把尸体往外抬时,苇沾衣将手搁在君无意的肩上:“忠烈之士,哪怕双目失明、全身瘫痪,精钢亦不可夺其志。将军虽做错了一件事,但义气本身没有错。”
       苇沾衣已不需要眼睛。
       在感受君无意在听到“双目失明、全身瘫痪”时肩上的僵硬,他就知道,这一局,他赢了。
       “好无赖的人。”一个懒懒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叶舫庭将手中的核桃袋子往旁边的人手中一塞,扑了过去:“啧啧……有人越来越懒了,连上堂也要躺着上。”
       只见几个大汉将一人抬了进来,来者全身的关节都无法动弹,脸色也有些憔悴,失明的眼眸不复神采飞扬。
       但那样自信到欠扁的声音,却是丝毫未变!
       “原来是被突厥人救走的苏状元。”苇沾衣浅浅一勾唇角:“恭候多时。”
       
       第54章 兄弟?
       
       君无意手心一阵烫一阵凉——石柱上赵紫延的鲜血已冷却,血渍贴在手掌中,仿佛将惨烈的瞬间永远凝固在了掌心的纹路里。
       你的兄弟都愿意为你而死,下一个,就是苏同。
       君无意胸口气血翻涌,沉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走。”
       “我走不了。”苏长衫没好气的抛回一句。
       他一开口,便再无半点落魄之感。躺在床椅两用的担架上,苏郎的意态又如此清闲,丝毫不像是全身无法动弹,而像在享受躺着说话的舒适一般。
       苇沾衣耐心的等了一会儿,正色道:“不知昨夜将苏状元劫狱带走的两位突厥勇士,人在何处?”
       “自然是回驿馆了。”苏长衫竟大大方方的说。
       众人都有些错愕,只听他接着道:“勇士谈不上,美女却是名至实归的。昨夜拜苇大人所赐,我也算因祸得福。”
       围观的百姓中也有姑娘,闻言都红了脸交头接耳——苏郎为天下女子倾慕,突厥的女孩儿也为他以身涉险,这个解释……倒是无人不信。
       苇沾衣出的难题,被苏长衫这么一岔,竟失了分量。
       “不害臊!”叶舫庭一边吃核桃一边指着苏长衫的鼻子鄙视他。
       “两位姑娘的闺名,一个叫赫连漫舒雅,一个叫哥舒布拿拿,”苏长衫却仿佛真的不害臊一样,要将他为美女所救的事说得更确凿:“她们救我到了牢外二十里。说起来,这位赫连漫姑娘,之前却是想要我的命——”
       他自自然然的引开话题,将九州如何以大网将他困住,二人同坠山崖下,君无意和阿史那永羿又是怎样下山救人,详细的说了一遍。
       座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君无意之所以会和阿史那永羿一起下山,是为了救人,而且是各救各的人。
       君无意的通敌之罪,实在难以站得住脚。
       此时,却听苏长衫话锋一转:“戚大人,你到客栈里,看到了些什么?”
       戚大人认真的想了想:“我看见罗掌柜满身是血躺在地上,身上插着谡剑,君将军坐在他身旁。”
       “谡剑插在哪里?”
       “插在心房。”
       “让仵作出来。”苏长衫打了个哈欠。
       仵作从旁走到大堂中间,只听苏长衫问:“伤口是什么形状?”
       “一寸长的剑创,几乎透背而出。”仵作直摇头:“后背处有一大块淤血,下手可真狠。”
       “看来这一剑最重在力度,在剑尖上。”苏长衫闲闲道:“人在站着被杀和躺在被杀时,伤口是不一样的——站着被一剑穿心,伤口前重后轻;躺着被剑钉穿则恰恰相反,伤口前轻后重。”
       “如果是君无意杀了罗掌柜,只有一种解释,君无意在罗掌柜已经倒地后,又在他的胸前补了一剑。且不说君无意要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根本不用出剑,单说他有必要在人死后再无聊的补一剑——而且是留下证据的一剑?”
       堂下听审的官员们交头接耳,不由得点头。
       “另一个疑点,君无意为什么坐在地上?”苏长衫话音一落,在旁听审的君随心立刻道:“我可以作证,无意晕过去了,根本不可能去杀罗掌柜。”
       苇沾衣和悦的问:“能把当时的情形详细的说一说吗?”
       君随心将当日的情形一一描述,苇沾衣耐心的听完,只问了一句:“夫人与君将军是姐弟,但我仍信得过夫人所说。只是——即便君将军之前是晕倒了,在夫人去抓药的期间,君将军有未醒来,是何时醒来的,房间内又发生了些什么,夫人能肯定吗?”
       君随心也是伶俐的女子,却被他问得答不上话来。
       “这一段时间没有人证,”苏长衫仍然没什么语气的说:“但证据未必一定须得是人,有时候,物也可以证明时间。”
       众人都大感诧异,只听他问了一声:“小胖子。”
       叶舫庭砸了一颗核桃,笑嘻嘻的摆手:“你最好祈祷她还没有到,不然听到你叫她小胖子,有你的好果子吃!”
       她话还未说完,只见门口一个七八岁的胖娃娃扭着一个白胡子老头挤进来了,娃娃个子小,就把老头长长的白胡子拧成绳索,分成两股,捆住老头的双手,情形说不出的滑稽。
       “你老实说,舅舅的茶碗里到底被人放了什么药?”君莫笑凶凶的威胁道。
       平斋医馆的朱老大夫,行医已有三十年,医德医术之高享誉长安,他朝君莫笑直作揖:“小祖宗,你饶了我……你再问我,我也只能按实话告诉你,茶里有茯苓青,会让伤口崩裂……”
       “朱大夫,”苏长衫和气的说:“茯苓青会加重外伤不假,但你只说了其一。茯苓青在各季不同,春天的嫩芽有镇定之效,夏天的大叶可清火,只有霜打之后的茯苓青叶性烈——才有可能让服用之人外伤崩裂。”
       听着他的话,朱大夫先是诧异,这个少年人对医术如此如数家珍,当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朱大夫的脸陡然由红转白。
       现在正是大暑时节,哪来的霜打之后的茯苓青?
       汗水从朱大夫的脸上不断涌出,把白胡子都弄花了,他终于脸色灰败道:“罢了!罢了!我行医数十年……终是做这一次假。只因我欠人的情,不能不报。”
       他重重磕下头去,白胡子仿佛瞬间枯槁:“大人明鉴,茶碗里不是茯苓青,是将人迷昏的苜蓿根。”
       场中一片哗然。
       “苜蓿根会让人昏迷至少整整一个时辰,所以君将军不可能在这段时间去杀人。”只见朱大夫朝堂上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你是受何人指使,要陷害君将军杀人?”苇沾衣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是……”朱大夫头上的汗水更多。
       “如实说来。”苇沾衣声音几乎可以算温和了。
       “是……”朱大夫抖索着嘴唇,白胡子全被汗水弄花了,突然踉跄爬起来,一头朝明靖远手中的钢刀撞去!君无意霍然站起,瞬间已移身数步,二指握住刀尖。
       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明靖远的钢刀断为两截。
       朱大夫跌倒在地上,兀自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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