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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些事情,就是靠一个措手不及。
当年上位时,那个人不就是在我这条阴沟里翻了船么。当然,那时我也没想用什么高尚的法子。
去年的遭袭,同样是措手不及,否则御城军怎么会不是蛮族的对手?
只不过那次,却是我自己翻进了阴沟。
一个没有行动能力的人,忽然骑马,于他们说来也算是措手不及罢。
深吸一口气。
便是前面了,这次被天子派来剿叛,算是机缘,算是我的运气。
呵呵,我一向运气都不错呢。
再转过一个山丘。
我怔住了。
竟全是——
废帐、残旗、兵刃、尸体……
我跳下马来,寻找人迹。
那面残了一半的旗子孤零零地斜插在地上,我忙跑过去,被什么绊了一下,回头看时却发现是一只紧握着兵刃的断手。
月升了起来。
我滞然地看着这面沾满了血雾的的将旗,它本来应该是很高的,却被人中间截断了,清白的月光下,像鬼画符的字兀自在夜风里褶皱着,嘶笑着,我却认得,那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剑”字。
一股寒意涌上来……
阿剑……
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我机械的向前走着,跨过无数的尸体,天子军的尸体,跌跌撞撞……
不是说——我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天煞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么……
怎么会!
开什么玩笑!
却听后面‘眦拉’的一声,是人的肉体被切开的声音。
我猛然转身。
时间静止了——
一个刚才追我的蛮族士兵,竟离我很近,正双目圆瞪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我心下霎时冰凉。我刚才什么也没发现,怎么……
不!他没有看我,虽然只有月光,我却看见他的眼睛再一片清辉下如死鱼般泛着白光——里面没有焦距!
却忽然见他的额上出现了一条竖着的血线,一下子蔓延到胸前。
——猛然从里面飚出滚热的血,洒了一我脸。
眼里被红色浸满了。
却在那片血色中,看见刚才还站立在那里的人‘垮’的一声分成了两半,飞着鲜红的飘散的散落的鲜血,空出了我视域的中央,从两边落下去。
出现在我视域中央的,是一把刀,人形身长。
我从不知道,这把刀能这样把人竖着劈开,我从不知道……
握刀的人黑发已经散落了,似乎仍受了很重的伤,满脸都是血,刚才那一劈似乎用尽了他的力气,刀还是那个位置,他仍是哪个举刀挥下的姿势。
眼睛却抬了起来,满是血红。
“没有看错……果……果真是……”一如往昔,低沉嘶哑。
他怔怔的,伸出一只带血的手,颤颤地想抚上我的面颊。
我的指甲钳进肉里,却不自主的退了一步。
他一个扑空,身形不稳。刷的一声,那把大刀插在了地上。他双手伏在上面咳嗽了起来,眼睛却仍然没有离我。
那是一双血红的眼,却没有煞气,尽是……疲惫?
为什么……
“后面……”我道。
后面,几骑蛮族的人马出现在山的拐角处。
正是刚才追我的那几个。
他们远远地看见了我,策马过了来。
却见从从旁窜出几个天子军的兵士,竟交上了手。
我怔然地看着这一幕,等我回过神时,蛮族的那几个已经倒了下来。
天子军的也倒了几个,里面一个功夫好的朝这边走来。
“大帅,都了结了。”
“蛮族的狗,我们帮他们来平叛居然还把我们的驻扎地告诉叛军,死了这么多兄弟根本不够抵命。”另一个说。
他们和亮剑说着话,眼睛却在瞟我。
亮剑从插在地上的剑上撑身子,道:“他们十万人忽然袭营,定是日月族内里出了叛徒,把我们给卖了……你们这次都是浴血杀敌的,我定会向如实天子报呈。”
“廖副将,我水袋在那边,帮我拿下。”亮剑伸手指了指。
那廖副将一转身,一道血线就画上了他的脊背。
随后是爆裂,喷涌的血。
“大……大帅……”
另一人抬起头来痴傻地看着亮剑。
却在下一秒飞出了头颅。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却看见亮剑拖着剑,走到刚才打斗的地方。
一剑插下去,拔起来,再插下去。
我飞奔过去“你在干什么!!”
“这几个……没死透……”
他下巴抬了抬,示意地上天子军士的尸体,道。
我怔然这看着他冷枭的脊背,和在月下舞动的黑发,一如从前多少个夜月。可我的心却从没这么凉过。
“什……么?”我颤声问。
他转过身,
“不能让人知道玉还活着。”
我望向他。
他满脸的血色,黑污得我几乎认不出来,在月的清辉下却罩上了一层白雾,就连那几条深深的疤痕也蜿蜒出冷煞,让我有些看不真切。
我退后一步。
刷的一声,我拔出了剑。
不错,我经营楼里的,几乎都交与了去;财喜来之主,我用的是石先,本就是为了能给他战天下添一股助力。我倾囊相授,毫无保留,可我独独没有教过一个忠字。这个字,框住了多少才华横溢,框住了多少宏图大志。我不想教这个字。可我也不想死……
见他愣在那里。
“拔剑。”我道。
缓缓地,他举起剑横在胸前。
真,真没想到有这一天……
我爱他,
却不能得到他……
那是我教他的第一套剑法,
我一剑过去。
我不想死在这里……
哐的一声,剑掉在了地上,我退一步,脚下踉跄,茫然地抬起头,滞然地问:“为什么?”
却见他向后倒去,腹部带着一条血痕。那一剑,他居然没有挡。
“剑……为什么!!”我冲过去,扑跪在他旁边,摇着他的肩膀。
他定定地看着我,伸手抚上我的脸,笑了。
我第一次看他在战斗以外的时候笑,没有狂傲,没有嗜血,却释然,却坦荡,却明澈,却……纵容、欣喜。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我却像什么都明白了一样。
误会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他的手用了些力,我的头便被压了下去。
尽是血腥的咸味……
他一点一点地吻我。
心头尽是酸胀,我受不了……
双手捧起他的脸,加深这个吻。
清冷的月下,尽是两人的喘息声。
明明拥抱着身下的人,我却想哭,我发疯似地啃咬着他的面庞,明明是很重的血腥味,我却一点也不在乎。
就好像这是一场梦,醒了之后好象一切都会消失的梦……
我疯了。
一定是这样……
否则我不会在周围叠满尸体的地方……
我疯了,否则我不会在这被血色染红的月下埋首在他的脖颈间……
我疯了,否则我不会留在这里,死在上面,又有什么关系?
衣衫一件一件落一下来,
直接触碰到肌肤的粗糙指尖令我颤栗。只是触摸就有像电流通过似的感觉。光是亲吻就足够让我热泪盈眶。
我疯了。
手一点点地探到下面。轻压着,再探进去。
他咬了嘴唇。我吻过去,我的泪滴在他的脸上。
“阿剑……我爱你……”
我哽咽着,抽着气道。
他怔怔地看着我的脸,释然地笑,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了我的头。
我转头舔舐着他的手,将自己的向前挤压一点。
太紧了。
“阿剑,流血了……”
我再次俯身吻他,舔咬着那道长长的疤痕。
“没关系……”他哑声道。
我闭了眼,长驱直入。
我疯了,但没有关系。
顶上的,仍是那轮带了血色的红月……
追随
四处都是散落的尸体,在清冷的月光下泛出白雾。
我揉了揉眼睛,抬手擦掉快流进去的血和汗。明明是畅快的厮杀,却有些不同了,以前那种极度兴奋的感觉渐渐变弱,只剩疲惫。
以前……
以前我觉得,这世上又哪有比挥舞着剑在生死线上游离更令人炫目的东西呢?这世上又哪有比从生死线上回来,看着现在倒在地上的人看不到的朝阳落日更令人幸福快乐的事情呢?
我不在乎会不会死,我的生命就是一场为了战斗而存在的祭奠。我享受着战斗,我不在乎付出我的手臂,双腿,或任何一个部位。流的血,受的伤,只不过是我为了享受战斗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而已。如果能碰到一个让我的剑尽兴的人,就算是死也没关系。
我不断地提高自己,因为我还不想这么早就死了,我还有很多战役没有打,我还有很多强敌没有遇到。我要活下去,战遍天下,然后每天看日出日落。
心境不同,眼中的世界也会不一样,战斗累积着我的心境,我眼中的世界每一天都不一样。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我,这样继续战斗下去的我,可以算是最幸福的人了吧。
我一直以为,战斗本身就有灵气,能灌给人无限的力量和希望。
可是这近两年来,却越发疲惫。要说的话,应该是少了什么吧……
少了一个人,少了一双注视我的眼睛。
我看着地上横列的尸体,拔出插在地上的刀。一般这个时候我只要一转身,就可以看到他眼里尽是笑意地看我,然后走过来,跟我说话。
身后窸窸窣窣地响了,我猛然回头,却见他果然站在那里,却看不真切。我睁大了眼,拖着腿过去,却被一个死尸绊住脚,可是我的眼睛却不能离开他,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我跌下去就会碎的梦。
他已经死了,死了快两年了,我却总能看到他的残像。
“大帅,大帅……”
再睁眼的时候,看到的是廖副将。我撑着坐起来,刚才站在我身后的原来是他么……
我揉揉眼睛,道:“我没什么事,今天日月族的叛军袭营,等一下不知还会不会来第二波,你把剩下的兄弟召集在一起,在暗处伏了。”
“遵命。真不知我们的驻地如何会被蛮族知晓……”
我一手攀上插在地上的刀柄,起身。
“不过真不愧是大帅,咱们两万破了他六万。”
我叹口气。其实若是事先知道他们来袭营,根本用不着牺牲这两万人。没有石先在,果然是不方便啊。
“大帅……”
我朝那边的阴影走去,好几个活下来的都隐在那了。
我在他们中坐下来,简单地处理伤口。
“大帅……蛮族的叛军还会来么……”
“大帅,我们这么少的人,还是撤了吧。”
我没有说话,我厌恶退缩,特别是着了人的道之后。
可是只有一次。
那一次,我退了。
我还记得那一次,他对我说,三日后就跟我会合的。
最后我满身带血的冲了出去,背上是他的孩子,身后是他的侍人。
真没想到……居然只带出来两个人……
我身上带了右胸及腹上挣裂的新伤一道,拔箭未愈的伤九处,挑着荒无人迹的林子往与他会和的地点赶去。
“将军,就是这里么?”他的侍人问道。
我闻言回首,点点头,这便是当日约的地点。
把他的孩子从背上放下来。这孩子一路上居然都没有哭,只是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
“谢谢你。”他郑重地板着小脸对我说。
我怔了一下,这孩子像极了他小的时候,不过他小的时候,比这孩子爱笑。
看着那个孩子转身过去扑在他爹爹身上。
“爹爹,君父会来的,对不对?”
他的侍人唇有些白,颤声道:“念念放心,会来的。”
“一定会来的。”我沉声道。
我们隐在林子里,我却可以听到外面有声音。心里泛起一阵狂喜——来了?!!
却忽然闻得一声长啸——
道是,已被围,速出降,否则放火烧山……
我眼前一阵黑。
回过神来,抽一口气,起身,拔剑,却被抓住了袍角。
对上一双呆滞却漫上血红的金瞳:“我认得!!我认得这个声音!!原来——”
“什么?”我明明没有知觉了,话语却从嘴里冒出。
“是……”
我什么也听不到,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的目光向下,只看得见那个小家伙拽着他爹爹的袍角也一脸认真地听着。
他听得懂么……
就连我也听不懂……
只有那一次,我退了。
我随着天子军回了京城,他的妻儿则在另一支天子军的护送下去了御城的方向。
到了京城,参见了新登位的天子,然后被封了将位。
按说,我该想杀了那个天子的,但我却提不起刀,他在最后的时候曾嘱咐过我,要我替我
他把侍人和孩子护好……
我怎能不护好他的东西。
就算身败名裂,背上骂名,也没什么。
然后就是满城飞的吊函,吊那个人……
后来,我只要想起他就会去喝酒,喝完了就倒在那里,给人抬回将军府去。
也开始恨他……为什么!!他明明答应了我的,他说过,他一辈子不曾……负我……
他说他一定说话算话。
之后我总是看见他。
那次破同城的时候,我仍是一身血。
从尸队堆里爬出来,却感觉他好像就在后面一样。
他会跑过来,担心地看我,再拉着我的手笑。
我转身,果然看到了他。
我跑过去,
他说:“大帅——”我脚下一个蹑踞。
再看时,却是新拔擢的校尉。
今天,我又看见他了。那时破乾城和重城的时候也是这样。
难道是因为生死线上长久的厮杀后起身的那一瞬,人最为恍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