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第二部分枫雨(3)

字体大小:超大 中大 中小 超小

     
      一个老太太与另一个老太太为一只锅盖吵起来了: “是我拿到手后放在这儿的!”
      “谁见着了?”
      “人要讲理,不讲理还不如吃屎!”
      “对了,不讲理的还不如去吃屎!”
      大伙都很忙着,没有人理会她们的争吵。
      镇西头柳篾匠家的二傻子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傻乎乎地笑着。他裤裆的那一截东西,似乎永远像一根胡萝卜般举着,顶起了他薄薄的肮脏的短裤。因短裤经了雨,使他那一截东西显得半明半暗。他摇晃着,蹦跳着,见哪儿姑娘多,就往哪儿蹭。姑娘们见了,骂着:“不要脸!”都躲着他。
      二傻子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一只带铜箍的小木盆,紧紧地搂在怀里。
      正在将一只锅顶在头上往外跑的柳篾匠看到了,大声吼道:“放下!放下那玩艺儿!”
      二傻子非但不肯放下,反而将那小木盆搂得更紧。
      柳篾匠叫道:“那是程瑶田他老婆夜里撒尿用的!”
      二傻子搂着小木盆,钻出人群,朝院门外跑去。
      周铜匠对柳篾匠说:“你老婆这辈子能用到这么好一只上等的尿盆吗?”一笑,赶紧往屋里走去。
      院子里,朱小楼与一个叫朱连城的汉子为争夺一条油光闪闪的长凳干上了。他们各抓住长凳的一头,死不撒手,在院子里谁也不让谁地对峙着。
      “是我先抓到的!”朱小楼说。
      “是我先抓到的!”朱连城说。
      然后,两人就赖下屁股,往各自的方向拉那条长凳。两人力气差不多大小,长凳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来来往往的人就躲避着他们,怕耽误了自己“拿回”东西,谁也顾不上来加以调解或劝阻。
      朱小楼毕竟是个屠夫,性子要野蛮一些。这时,他一眼看到一个人手中正抓了一把从程瑶田家的杂物房里“拿回”的锋利斧子,扔下长凳,一把从那人手中夺过斧子,朱连城有点儿害怕,他撒手放下了长凳:“你……你要干什么?”
      朱小楼拿起斧子走向长凳,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手起斧落,拦腰砍在了那条硬木长凳上,立即溅起一片新鲜的木屑。将那些看的人,直心疼得要死。
      屠夫朱小楼忽地变成了一个伐木工,一斧头一斧头地朝那张长凳砍去。
      朱连城一旁站着:“砍吧,你有力气,你就砍吧。”
      又是一斧头,好端端一条长凳断成了两半。
      朱小楼扔下斧头,拍了拍手,朝朱连城说道:“逼上屙泡屎,谁也日不成!”
      充实而富有的程家大院,转眼间,变得一派苍凉、虚空。
      油麻地镇的男女老少都在兴冲冲地走动着,谁也不是空手。
      整个油麻地,只有两户人家没有参加这场史无前例的、群情激荡的“拿回”,一是邱半村家,一是杜少岩、杜元潮父子。
      邱半村早在两个月前就已倾家荡产,只剩下一幢空无一物的大屋。这些日子,他和家人很少在镇上露面,只是关紧了门,躲在门后,紧张不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当邱子东挣扎着要往外面跑时,邱半村就用已经半身不遂的身体死死挡在门口,用含糊不清的言词喝令邱子东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
      杜少岩与杜元潮在人们如狼似虎地出入程家大院时,父子俩一直手牵着手,在不远处的一棵枫树下无声地站着。
      在他们父子面前经过的人,会有一两个人提醒道:“一根桩!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地去取一两件东西!”
      杜少岩、杜元潮依然站着不动。
      那张黄梨木六柱式架子床被人抬走了,那条红木夹头榫长案被人抬走了……
      杜元潮几次要冲上去干什么,都被杜少岩用有力的大手死死抓住了。
      杜元潮站在父亲身边,心里想着的是要进程家大院。自从他和父亲离开程家大院后,他就再也没有跨进过这座大院的大门。他不是想看院子,也不是想看那些人是怎样将程家大院的东西抓到自己手上的,他想知道此时此刻采芹在哪儿、采芹怎么样了。他似乎看到了她在恐惧中哆嗦,像一只从冰水中挣扎出来的鸽子。
      杜少岩似乎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拍拍他的脑袋安慰他:“没有人会欺侮一个孩子的。”
      杜元潮的眼睛里便有了亮晶晶的泪水。
      油麻地的男女老少还在走动,一个个喜气洋洋。
      这是油麻地的节日———不是节日的节日,盛大的节日。
      但,李长望发怒了,当他带着他的队伍与工作组成员从场院赶到程家大院时,程家大院已是空空荡荡。
      “是分浮财,是他妈分,不是他妈抢!”他爬上镇上那座高塔,用一只铁皮喇叭向四周叫喊着:“将所有从程家大院取出的东西,给我统统送到场院里,然后统一分配,谁胆敢不服从老子的命令,谁胆敢私自窝藏,一旦发现,绝不轻饶!”说完,从腰间掏出手枪,往空中叭叭叭打出去一梭子子弹。在塔下站着的那几个兵,也端起枪,呼应着,朝空中射出震慑人心的子弹。
      人们嘟囔着,但却乖乖地将那些东西又从家中搬到镇中心的大场院里。
      这些大大小小的东西,在程家大院里,各自在各自应呆的地方呆着,倒也不显有多么的多,现在一旦散乱地平铺开,差不多摆满了一场院,看上去竟然有一望无际的感觉。
      分配是公平合理的,有根据的,都可以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释的。
      轮到杜少岩、杜元潮了。工作组说:“你们可以先自选。”
      杜元潮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张床。
      杜少岩从儿子的目光里得知了他的心思:“那床不是我们这样的人睡的,还不如要一只盛水的桶,一张吃饭的小桌子。”
      但杜元潮的眼睛里只有那张床。一个孩子竟然对那么多东西视而不见,视野里只有那张床,这未免有点儿可笑。但不知为什么,杜元潮就只想要那张床。
      杜少岩叹息了一声,决定满足杜元潮的愿望,用手一指,向工作组说:“这孩子,想要那张床。”
      工作组组长将杜少岩拉到了一边,与杜少岩嘀咕了一阵,杜少岩连连点头,转身走向杜元潮,说:“那床别人要下了,你另选一件吧。”
      “谁……谁要了?”
      “你就别问了,快点说,除了那张床,你想选哪一件?”
      “哪一件也……也不要了!”杜元潮说罢,扭头就走。
      杜少岩一把抓住杜元潮的胳膊:“儿子,还是选一件吧。”
      当杜元潮向那一场院的东西望去时,发现了那张他与采芹一起读书写字的长案还在那儿,又有了笑脸:“要……要那张长……长条桌吧。”
      “净选一些没有用的东西。”杜少岩一边抱怨着,一边走过去,拉起了那张被雨水洗得镜子一般明亮的长案……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