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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曼陀罗】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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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中部大平原的一亩青花菜的黄花,既有自由,又有承担,它站在那里默默的生长着,但它雷声一样的展示自己的自由。
     
       经过中部大平原,突然看见在稻田中有一大片金黄色的花,在阳光中格外耀眼,停了车,从田埂走到花中,仿佛走进一个金黄色的梦。
     
       仔细看,才知道原来是青花菜所开出的花,我们平常在市场看见的白花菜、青花菜都是一球球的,往往让我们忘记原来它们是花。因此看到眼前这一片青花菜令我感到吃惊,十字形的花朵从团团的菜花中抽放出来,拉高竟到了人的腰际,开得非常非常繁密,但因有高低的层次,并不让人感到拥挤。在绿色的稻田里,这一片金黄色的菜花有如闪电一般,有慑人之美。
     
       它占地约有一亩,又在早春的风中摇曳,使我看见了土地的温柔与源源不绝的生机。
     
       站在田中面对这一片青花菜的黄花,我思索着它被留下来的理由,有可能是菜农要收成青花菜的种子,也有可能是稻田保存地力的轮替,还有可能是菜价低贱,农夫懒得收成而任其开花怒放。
     
       不管是什么理由,青花菜被留下来是唯一的真实,它比所有的同类幸运;大部分的青花菜没有开花的机会,花苞结成就被采收了,因此,大部分吃青花菜的人没有机会看见这大地上的美丽之花。这片青花菜何其幸运,是同类中仅有的自由花,我又何其幸运,能看到它毫无顾忌的怒放,这无非是一次殊胜的因缘呀!
     
       当我继续开车前行,眼前好像一直都看见那金黄色的影子,一闪一灭,这平凡的青花菜最令我动容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它竟成为中部大平原上最耀眼的风景呢?
     
       是它的自由!
     
       当我看到青花菜的自由,感觉自己就像从束缚中被解放出来,我们大部分人就如同市场中的青花菜一样,在还没有完全开放时就被采收,因而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开出最美丽的黄花。
     
       人也可以自由开放吗?
     
       当然!自由的开放可以说是禅者最主要的风格,乃至于可以说是佛教的基础,修行者最重要的就是自由,是无牵无挂、无拘无束、无碍无缚。什么是自由?自由不在境上,而在心中,自性清净的人不为境转,是为自由;证悟空性者,知悉无常迁化,就不会被外物所役、所捆绑了。
     
       因为这样的自由,当我们看到禅师如是的对话,就不会吃惊了:
     
       僧问:“如何是三宝?”
     
       潭州总印禅师:“禾、麦、豆。”
     
       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
     
       明州法常禅师:“蒲花、柳絮、竹针、麻线。”
     
       僧问:“如何是禅?”
     
       石头希迁禅师:“碌砖。”
     
       僧问:“如何是道?”
     
       径山道钦禅师:“山上有鲤鱼,水底有蓬尘。”
     
       僧问:“如何是西来意?”
     
       天柱崇慧禅师:“白猿抱子来青嶂,蜂蝶衔华绿叶间。”
     
       生命的真实里固已解脱了束缚,问答之间又何必有什么丝线呢?在自性的清净自由里,万事万物都是三宝、是佛法大意、是禅、是道、是西来意,其中并没有分别,因为有分别就有执著、就有相、就会生心、就偏离了自由。
     
       我认为修行者可以用“六自”来说:自觉、自由、自在、自主、自信、自尊。
     
       一切自由的开端是来自觉悟,等觉悟到自性清净本心时才能做自己的主人,自主之后才得以过无碍自由进退自在的生活,这时体会到生命的真意而有绝对的信心,也因知悉佛性本具有了生命的尊严。
     
       但是自由自在不是放任,我们来看一个公案:
     
       招提慧朗禅师造访石头希迁禅师:
     
       问曰:“如何是佛?”
     
       师曰:“汝无佛性!”
     
       曰:“蠢动含灵又作么生?”
     
       师曰:“蠢动含灵却有佛性。”
     
       曰:“慧朗为什么却无?”
     
       师曰:“为汝不肯承担!”
     
       慧朗言下开悟。
     
       好一个“为汝不肯承担!”自觉、自由、自在、自主、自信、自尊全是来自“承担”两字,承当不是我见我执的度量和计算,而是用无念的自我来面对客观的外境,是内外在世界的完全统一——最究竟的解脱是体证到圆满的自我生命,而进入解脱门的是即心即佛,心佛无二是最伟大的承当。
     
       承担,就像青花菜昂然美丽的站在土地上。
     
       承担,是坦然面对风雨,自在的盛放。
     
       承担,是即使明日要凋谢,今天还能饱孕阳光,微笑的展颜。
     
       作为花,就要努力开放,做为人,就要走向清净之路,这是承担。
     
       那中部大平原的一亩青花菜的黄花,既有自由,又有承担,它站在那里默默的生长着,但它雷声一样的展示自己的自由,使我想起《金刚经》的一句:
     
       “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
     
       蚂蚁三昧
     
       真正的三昧不是远离散动,而是定乱等持,在平静之境,善心不动固然好,在乱缘之中,能真心体寂、自性不动,不是更高妙吗?
     
       烧香的时候,突然看见一队蚂蚁从庄严的佛像爬过,它们整齐地从佛的足尖往上爬高,从佛的胸前走过,然后走过佛的脸颊,翻越佛的宝髻,顺着佛背,最后蹑足由金色的莲花台上下来。
     
       看这些无声的蚂蚁爬过佛像,我简直呆住了,仿佛听见几百个出力吆喝的声音,寻声望去,原来它们是搬着孩子散落在地上的饼屑要回家去。我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想把它们吹落,因为佛像是何等庄严,岂容这些小蚂蚁践踏?但我的第二个念头使我停住了,这些蚂蚁都是佛陀口中的众生,佛告诉我们:“佛与众生,无二无别。”我怎么能把这些与佛无二的众生吹落呢?第三个念头我想到了,这些蚂蚁是多么伟大,在它们的眼中,佛像与屋前的草地甚至是平等而没有分别的,它们没有恭敬也没有不恭敬,反而我对佛像的恭敬成为一种执著。其实依佛所说,我对爬着的蚂蚁或屋前的草地,都应该同样恭敬,《法华经》不是说“有情无情,同圆种智”吗?
     
       于是,我便很有兴味地看着蚂蚁爬过佛像,走回它们的家,这时我又发现它们爬过佛像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反而是走了艰苦的路。为什么蚂蚁要走这条路呢?我想不通,后来知道了,原来平坦与艰苦的路对蚂蚁也没有区别,只有两度空间的蚂蚁,平地与高山对它都是平等。
     
       坐下来的时候,我想到自己也只是一只蚂蚁。从前我总认为一般人在这个世界是走了平坦的路,我们学习佛道的人则是选择了艰苦之道。今后应该向蚂蚁看齐,要做到平坦与艰苦都能平等才好。
     
       看蚂蚁时,不知道为什么就浮起“蚂蚁三昧”四字。
     
       三昧,一般都被说是“定”或“正受”,心定于一处不动曰定,正受所观之法曰正受。但更好的说法是“等持”“等念”。
     
       平等保持心,故曰等持。
     
       诸佛菩萨入有情界平等护念,故曰等念。
     
       多么尊贵的蚂蚁,它们受到佛菩萨的平等护念,而且对佛像与草地有平等的心。
     
       这使我悟到了,真正的三昧不是远离散动,而是定乱等持,在平静之境,善心不动固然好,在乱缘之中,能真心体寂、自性不动,不是更高妙吗?
     
       三昧,讲的是自性的平等与法界的平等。
     
       佛经里说:“众生蒙佛之加持力,突破六尘之游泥,出现自身之觉
     
       理,如赖春雷之响而蛰虫出地,知与佛等无差别者,是平等之义也。”知道山河大地无不是佛的法身,这是平等。传说从前五祖弘忍去见四祖道信时还是个孩子,在大殿里解开裤裆就
     
       尿尿,门人跑来驱赶:“去!去!去!哪里的野孩子竟敢在佛殿小便?”年幼的五祖说:“你告诉我,何处没有佛,我就去哪里尿尿!”四祖听了,惊为大根利器,收为徒弟,果然传了衣钵。这是等持!
     
       不过,这是祖师行径,我们凡夫可不要真到佛殿乱来!
     
       看过蚂蚁爬过佛像,令我开启不少智慧,当天夜里搭出租车,司机说:“开出租车也有火候,空车与搭客时能同等看待,空车时不着急、不忧心;载客时不心浮、不气躁,能这样子才算是会开出租车了。”
     
       呀!原来到处都有三昧!
     
       写在水上的字
     
       生命的历程就像是写在水上的字,顺流而下,想回头寻找的时候总是失去了痕迹,因为在水上写字,无论多么费力,那水都不能永恒,甚至是不能成形的。
     
       生命的历程就像是写在水上的字,顺流而下,想回头寻找的时候总是失去了痕迹,因为在水上写字,无论多么费力,那水都不能永恒,甚至是不能成形的。
     
       因此,如果我们企图要停驻在过去的快乐,那是自寻烦恼,而我们不时从记忆中想起苦难,反而使苦难加倍。生命历程中的快乐或痛苦,欢欣或悲叹都只是写在水上的字,一定会在时光里流走。
     
       就像无常的存在是没有实体的。
     
       实体的感受只是因缘的聚合,如同水与字一般。
     
       身如流水,日夜不停流去,使人在闪灭中老去。
     
       心也如流水,没有片刻静止,使人在散乱中迷茫的活着。
     
       身心俱幻正如流水上写字,第二笔未写,第一笔就流到远方。
     
       爱,也是流水上写的字,当我们说爱时,爱之念已流到远处。美丽的爱是写在水上的诗,平凡的爱是写在水上的公文,爱的誓言是流水上偶尔飘过的枯叶,落下时,总是无声的流走。
     
       身心无不迁灭,爱欲岂有长驻之理?
     
       既然生活在水上,且让我们顺着水的因缘自然的流下去。看见花开,知道是开花的因缘具足了,花朵才得以绽放;看见落叶,知道是落叶的因缘具足了,树叶才会落下来。在一群陌生人之中,我们总会碰到那有缘的人,等到缘尽情了,我们就会如梦一样忘记他的名字与脸孔,他也如同写在水上的一个字,在因缘中散灭了。
     
       我们的生活为什么会感觉到恐惧、惊怖、忧伤与苦恼,那是由于我们只注视写下的字句,却忘记字是写在一条源源不断的水上。水上的草木一一排列,它们互相并不顾望,顺势流去,人的痛苦是前面的浮草总思念着后面的浮木,后面的水泡又想看看前面的浮沤。只要我们认清字是写在水上,就能心无罣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不能认清生命的历程是写在水上的字的人,是以迷心来看世界,世界就会变成一张网,挑起一个网目,就罩在千百个网目的痛苦中。
     
       认清了万法如水,万事万物是因缘偶然的聚合,这是以慧心来观世界,世界就与自己的身心同时清净,冲破因缘之网而步上菩提之道。
     
       在汹涌的波涛与急速的漩涡中,顺流而下的人,是不是偶尔会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原是水上的一个字呢?
     
       这种发现,是觉悟的开始,是菩提的芽尖。
     
       时到时担当
     
       时到时担当,没米就煮番薯汤。
     
       在我的家乡有一句大家常用的俗语:“时到时担当,没米就煮番薯汤。”这是一句乐观的、顺其自然的话,大约相当于国语里的“船到桥头自然直”,或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由于在家乡的时候听惯大人讲这句话,深深印在脑海,在我离开家乡以后,每次遇到有阻碍或困厄时,这句话就悄悄爬出来,对了,时到时担当,没米就煮番薯汤,有什么大不了。这样想起来,心就安定下来,反而能自然地度过阻难与困厄。
     
       幼年时代,我常听父亲说这一句话,有一回就忍不住问父亲:“没米就煮番薯汤,如果连番薯也没有了,怎么办?”
     
       父亲习惯地拍拍我的后脑勺,大笑起来:“憨囱仔!人讲天无绝人之路,年头不可能坏到连番薯都长不出来呀!”
     
       确实也是如此,我们在农田长大的孩子虽然经验过许多的风灾、水灾、旱灾,甚至大规模的虫害,番薯大概是永远不受害的作物,只要种下去,没有不收成的。因此,在我们乡下的做田人,都会留出一小块地种番薯,平时摘叶子作青菜,收成时就把番薯堆在家里的眠床下,以备不时之需。在我成长的年月,我的床下一年四季都堆满番薯,每天妈妈生火做饭时抓两个丢进炉灶底的火灰里,饭熟了,热腾腾香喷喷的焖番薯也好了。
     
       即使是中日战争最激烈,逃空袭的那几年,番薯也没有一年歉收。
     
       在我从前的经验里,年头真如父亲所言,不可能坏到连番薯都长不出来,推衍出来,我们知道生活里有很多的挫败,只要能挺着,天就没有绝人之路。
     
       后来我更知道了,像“时到时担当,没米就煮番薯汤”,心里的慰安比实际的生活来得重要。只要在困难里可以坦然地活下去,就没有走不通的路,因此如何使自己的心宽广乐观地应对生活,比汲汲营营的想过好日子来得重要,归根究底乃不是米或番薯的问题,而是心的态度罢了。
     
       “时到时担当”不仅是台湾农民在生活中提炼的智慧,也是非常吻合禅宗“当下即是”、“直下承担”的精神,此时此刻可以担当,就不必忧心往后的问题,因为彼此彼刻,我们也是如此承担。假如现在不能承担,对将来的忧心也都会无用而落空了。
     
       禅的精神与生活实践的精神非常接近,是一种落实无伪的生活观。我们乡下还有一句俗话:“要做牛,免惊无犁可拖。”译成普通话的意思,是一个人只要肯吃苦,绝不怕没有工作,不怕不能生活。这往往是长辈用来安慰鼓励找不到工作的青年,肯把自己先放在最能承担的位置,那么还有什么可惊呢?
     
       这句话也是令人动容的。牛马在乡下,永远是最艰苦承担的象征,不过,那最重的犁也只有牛马才能拖动。学佛者也是如此,只怕自己不能承担,何惧于无众生可度呢!这样想,就更能体会“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的深意了。
     
       我们不能离开世间又想求得出离世间的智慧,因为“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犹如求兔角”,我们要求最高的境界,只有从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周遭来承担来觉悟才有可能。
     
       佛法中有“当位即妙”、“当相即道”的说法。所谓“当位即妙”,是不论何事,其位皆妙,就像良医所观,毒有毒之妙,药有药之妙。所谓“当相即道”,是说世间浅近的事相,都有深妙的道理。——世间凡事都有密意,即事而真,就看我们有没有智慧了。
     
       “时到时担当,没米就煮番薯汤。”也应该作如是观,真到没有米必须吃番薯汤的时候,是不是也能无怨,品出番薯也有番薯的芳香,那才是真正的承担。
     
       少年的我是我,因为我是从那里孕育,而少年的我也不是我,因为他已在时空中消失;正如贝壳与海的关系,我们从一粒贝壳可以想到一片海,甚至与海有关的记忆,竟然这粒贝壳是在红砖道上拾到,与海相隔那么遥远!
     
       路上捡到一粒贝壳
     
       午后,在仁爱路上散步。
     
       突然看见一户人家院子种了一棵高大的面包树,那巨大的叶子有如扇子,一扇扇地垂着,迎着冷风依然翠绿,一如在它热带祖先的雨林中。
     
       我站在围墙外面,对这棵面包树感到十分有趣,那家人的宅院已然老旧,不过在这一带有着一个平房,必然是亿万的富豪了。令我好奇的是这家人似乎非常热爱园艺,院子里有着许多高大的树木,园子门则是两株九重葛往两旁生长而在门顶握手,使那扇厚重的绿门仿佛带着红与紫两色的帽子。
     
       绿色的门在这一带是十分醒目的。我顾不了礼貌的问题,往门隙中望去,发现除了树木,主人还经营了花圃,各色的花正在盛开,带着颜色在里面吵闹。等我回过神来,退了几步,发现寒风还鼓吹着双颊,才想起,刚刚往门内那一探,误以为真是春天了。
     
       脚下有一些裂帛声,原来是踩在一张面包树的扇面了,叶子大如脸盆,却已裂成四片,我遂兴起了收藏一张面包树叶的想法,找到比较完整的一片拾起,意外,可以说非常意外地发现了,树叶下面有一粒粉红色的贝壳。把树叶与贝壳拾起,就离开了那个家门口。
     
       但是,我已经不能专心地散步了。
     
       冬天的散步,于我原有运动身心的功能,本来在身心上都应该做到无念和无求才好,可惜往往不能如愿。选择固定的路线散步,当然比较易于无念,只是每天遇到的行人不同,不免使我常思索起他们的职业或背景来,幸而城市中都是擦身而过的人,念起念息有如缘起缘灭,走过也就不会挂心了;一旦改变了散步的路线,初开始就会忙碌得不得了,因为新鲜的景物很多,念头也蓬勃,仿佛汽水开瓶一样,气泡兴兴灭灭地冒出来,念头太忙,回家来会使我头痛,好像有某种负担;还有一种情况,是很久没有走的路,又去走一次,发现完全不同了,这不同有几个原因,一个是自己的心境改变了,一个是景观改变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季节更迭了,使我知道,这个世界是无常的因缘所集合而成,一切可见、可闻、可触、可尝的事物竟没有永久(或只是较长时间)的实体,一座楼房的拆除与重建只是比浮云飘过的时间长一点,终究也是幻化。
     
       我今天的散步,就是第二种,是旧路新走。
     
       这使我在尚未捡面包树叶与贝壳之前,就发现了不少异状。例如我记得去年的这个时间,安全岛的菩提树叶已经开始换装,嫩红色的小叶芽正在抽长,新鲜、清明、美而动人。今年的春天似乎迟了一些,菩提树的叶子,感觉竟是一叶未落,老得有一点乌黑,使菩提树看起来承受了许多岁月的压力,发现菩提树一直等待春天,使我也有些着急起来。
     
       木棉花也是一样,应该开始落叶了,却尚未落。我知道,像雨降、风吹、叶落、花开、雷鸣、惊蛰都是依时序的缘升起,而今年的春天之缘,为什么比往年来得晚呢?
     
       还看到几处正在赶工的大楼,长得比树快多了,不久前开挖的地基,已经盖到十楼了。从前我们形容春雨来时农田的笋子是“雨后春笋”,都市的楼房生长也是雨后春笋一样的。这些大楼的兴建,使这一带的面目完全改观,新开在附近的商店和一家超级啤酒屋,使宁静与绿意备受压力。
     
       记忆最深刻的是路过一家新开幕的古董店,明亮橱窗最醒目的地方摆了一个巨大的白水晶原矿石,店家把水晶雕成一只台湾山猪正被七只狼(或者狗)攻击的样子,为了突出山猪的痛苦,山猪的蹄子与头部是镶了白银的,咧嘴哀嚎,状极惊慌。标价自然十分昂贵,我一辈子一定不能储蓄到与那标价相等的金钱。对于把这么美丽而昂贵的巨大水晶(约有桌面那么大),却做了如此血腥而鄙俗的处理,竟使我生出了一丝丝恨意和巨大怜悯,恨意是由雕刻中的残忍意识而生,怜悯是对于可能把这座水晶买回的富有的人。其实,我们所拥有和喜爱的事物无不是我们心的呈现而已。
     
       如果我有一块如此巨大的水晶,我愿把它雕成一座春天的花园,让它有透明的香气;或者雕成一尊最美丽的观世音菩萨,带着慈悲的微笑,散放清明的光芒;或者雕几个水晶球,让人观想自性的光明;或者什么都不雕,只维持矿石的本来面目。
     
       想了半天才叫了起来,忘记自己一辈子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水晶,但这时我知道不能拥有比可以拥有或已经拥有使我更快乐。有许多事物,“没有”其实比“持有”更令人快乐,因为许多的有,是烦恼的根本,而且不断地追求有,会使我们永远徘徊在迷惑与堕落的道路。幸而我不是太富有,还能知道在人世中觉悟,不致被福报与放纵所蒙蔽;幸而我也不是太忙碌或太贫苦,还能在午后散步,兴趣盎然地看着世界。从污秽的心中呈现出污秽的世界,从清净的心中呈现出清净的世界,人的境况或有不同,若能保有清净的观照,不论贫富,事实上都不能转动他。
     
       看看一个人的念头多么可怕,简直争执得要命,光是看到一块残忍的水晶雕刻,就使我跳跃一大堆念头,甚至走了数百公尺完全忽视眼前的一切。直到心里一个声音对我说了一句话,才使我从一大堆纷扰的念头中醒来:“那只是一块水晶,山猪或狼只是心的觉受,就好像情人眼中的兰花是高洁的爱情,养兰花者的眼中兰花总有个价钱,而武侠小说里,兰花常常成为杀手冷酷的标志。其实,兰花,只是兰花。”
     
       从念头惊醒,第一眼就看到面包树,接下来的情景如上所述。拿着树叶与贝壳的我也茫然了。
     
       尤其是那一粒贝壳。
     
       这粒粉红色的贝壳虽然新而完好,但不是百货公司出售的那种经过清洗磨光的贝壳,由于我曾在海边住过,可以肯定贝壳是从海岸上捡来不久,还带着海水的气息。奇特的是,海边来的贝壳是如何掉落到仁爱路的红砖道上呢?或者是无心的遗落,例如跑步时从口袋掉出来?或者是有心的遗落,例如是情人馈赠而爱情已散?或者是……有太多的或者是,没有一个是肯定的答案。唯一肯定的是,贝壳,终究已离开了它的海边。
     
       人生活在某时某地,正如贝壳偶然落在红砖道上,我们不知道从哪里、为何、干什么的来到这个世界,然后不能明确说出原因就迁徙到这个城市,或者说是飘零到这陌生之都。
     
       “我为什么来到这世界?”这句话使我在无数的春天中辗转难眠,答案是渺不可知的,只能说是因缘的和合,而因缘深不可测。
     
       贝壳自海岸来,也是如此。
     
       一粒贝壳,也使我想起在海岸居住的一整个春天,那时我还多么少年,有浓密的黑发,怀抱着爱情的秘密,天天坐在海边沉思。到现在,我的头发和爱情都有如退潮的海岸,露出它平滑而不会波动的面目。少年的我在哪里呢?那个春天我没有拾回一粒贝壳、没有拍过一张照片,如今竟已完全遗失了一样。偶尔再去那个海岸,一样是春天,却感觉自己只是海面上的一个浮沤,一破,就散失了。
     
       世间的变迁与无常是不变的真理,随着因缘的改变而变迁,不会单独存在、不会永远存在,我们的生活有很多时候只是无明的心所映现的影子。因为,我们可以这样说,少年的我是我,因为我是从那里孕育,而少年的我也不是我,因为他已在时空中消失;正如贝壳与海的关系,我们从一粒贝壳可以想到一片海,甚至与海有关的记忆,竟然这粒贝壳是在红砖道上拾到,与海相隔那么遥远!
     
       想到这些,差不多已走到仁爱路的尽头了,我感觉到自己有时像个狂人,时常和自己对话不停,分不清是在说些什么。我忆起父亲生前有一次和我走在台北街头突然说:“台北人好像仔,一天到暗在街仔赖赖趖。”翻成普通话是:“台北人好像神经病,一天到晚在街头乱走。”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仔之一,幸而我只是念头忙碌,并没有像逛街者听见换季打折一般,因欲望而狂乱奔走;而且我走路也维持了乡下人稳重谦卑的姿势,不像台北那些冲锋陷阵或龙行虎步的人,显得轻躁带着狂性。
     
       尤其我不喜欢台北的冬天,不断的阴雨,包裹着厚衣的人在拥挤的街道,有如撞球的圆球撞来撞去。春天来就会好些,会多一些颜色、多一点生机,还有一些悠闲的暖气。
     
       回到家把树叶插在花瓶,贝壳放在案前,突然看到桌上的黄历,今天竟是立春了:
     
       “立春:斗指东北为立春,时春气始至,四时之卒始,故名立春也。”
     
       我知道,接下来会有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台北的菩提树叶会换新,而木棉与杜鹃会如去年盛开。
     
       拈花四品
     
       最美的花往往和最美的人一样,很少人能看见,欣赏。在这个时代里,每个人都像百货公司的化妆品,你的定价能多高,你的价值就有多高。美丽不可以嚣张,过度的美丽使人厌腻,如同百货公司的化妆品专柜一样。
     
       不与时花竞
     
       诵帚禅师有一首写菊的诗:
     
       篱菊数茎随上下,无心整理任他黄;后先不与时花竞,自吐霜中一段香。
     
       读这首诗使人有自由与谦下之感,仿佛是读到了自己的心曲,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对待我们,我只要吐出自己胸中的香气,也就够了。在台湾乡下有时会看到野生的菊花,各种大小各种颜色的菊花,那也不是真正野生的,而是随意被插种在庭园的院子里,它们永远不会被剪枝或瓶插,只是自自然然地长大、开启,与凋零,但它们不失去傲霜的本色,在寒冷的冬季,它们总可以冲破封冻,自尊的开出自己的颜色。
     
       有一次在澎湖的无人岛上,看见整个岛已被天人菊所侵占,那遍满的小菊即使在海风中也活得那么盎然,没有一丝怨意地兴高采烈,怪不得历史上那么多诗人画家看到菊花时都要感怀自己的身世,有时候,像野菊那样痛痛快快的活着竟也是一种奢求了。
     
       “天人菊”,多么好的名字,是菊花中最尊贵的名字,但它是没有人要的开在角落的海风中的菊花。
     
       最美的花往往和最美的人一样,很少人能看见,欣赏。
     
       山野的春气
     
       带孩子到土城和三峡中间的山中去,正好是春天。这是人迹稀少的山道,石阶上还留着昨夜留下的露水。在极静的山林中,仿佛能听见远处大汉溪的声音。
     
       这时我们看见在林木底下有一些紫色的花,正张开花瓣在呼吸着晨间流动的空气。那是酢浆草花,是这世界上最平凡的花,但开在山中的风姿自是不同,它比一般所见的要大三倍,而且颜色清丽,没有丝毫尘埃。最奇特的是它的草茎,由于土地肥满,最短的茎约有一尺,最长的抽离地面竟达三尺多。
     
       孩子看到酢浆花神奇的美大为惊叹,我们便离开小路走进山间去,摘取遍生在山野相思树下的草花,轻轻一拈,一株长长的酢浆花就被拉拔起来。
     
       春天的酢浆花开得真是繁盛,我们很快就采满一大束酢浆花,回到家插在花瓶里,好像把一整座山的美丽与春天全带了回来。连孩子都说:“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美的花。”
     
       来访的朋友也全部被酢浆花所惊艳,因为在我们的经验里几乎不能想象,一大束酢浆花之美可以冠绝一切花,这真是“乱头粗服,不掩国色”了。
     
       酢浆花使我想起一位朋友的座右铭:在这个时代里,每个人都像百货公司的化妆品,你的定价能多高,你的价值就有多高。
     
       紫蓝色之梦
     
       在家乡附近有一个很优美的湖,湖水晶明清澈,在分散的几处,开着白色的莲花,我小时候时常在清晨雾露未褪时跑去湖边看莲花。
     
       有一天,不知从什么地方漂来一株矮小肥胖的植物,根、茎、叶子都是圆墩墩的,过不久再去看的时候,已经是几株结成一丛,家乡的老人说那是“布袋莲”,如果不立即清除,很快湖面就会被占满。
     
       没想到在大家准备清除时,布袋莲竟开出一串串铃铛般的偏蓝带紫的花朵,我们都被那异样的美所震住了,那些布袋花有点像旅行中的异乡人,看不出它们有什么特殊,却带着谜样的异乡的风采。布袋莲以它美丽的花,保住了生命。
     
       来自外地的布袋莲有着强烈繁衍的生命力,它们很快的占据整个湖面,到最后甚至丢石头到湖里都丢不进去,这时,已经没有人有能力清除它了。
     
       当布袋莲全面开花时,仍然有慑人的美,如沉浸在紫蓝色的梦境,但大家都感到厌烦了,甚至期待着台风或大水把它冲走。
     
       布袋莲带给我的启示是:美丽不可以嚣张,过度的美丽使人厌腻,如同百货公司的化妆品专柜一样。
     
       马鞍藤与马蹄兰
     
       马鞍藤是南部海边常见的植物,盛开的时候就像开大型运动会,比赛着似的,它的花介于牵牛花与番薯花之间,但比前两者花形更美、花朵更大、气势也更雄浑。
     
       马鞍藤有着非常强盛的生命力,在海边的沙滩曝晒烈日、迎接海风,甚至灌溉海水都可以存活,有的根茎藏在沙中看起来已枯萎,第二年雨季来时,却又冒出芽来。
     
       这又美又强盛的花,在海边,竟很少有人会欣赏。
     
       另外,与马鞍藤背道而驰的是马蹄兰,马蹄兰的茎叶都很饱满,能开出纯白的仿若马蹄的花朵。它必须种在气温合适、多雨多水的田里,但又怕大风大雨,大雨一下会淋破它的花瓣,大风一吹又使它的肥茎摧折。
     
       这两种花名有如兄弟的花,却表现了完全相反的特质,当然,因为这种特质也有了不同的命运。马鞍藤被看成是轻贱的花,顺着自然生长或凋落,绝没有人会采摘;马蹄兰则被看成是珍贵的被宝爱着,而它最大的用途是用在丧礼上,被看成是无常的象征。
     
       人生,有时像马鞍藤与马蹄兰一样,会陷入两难之境,不过现代人的选择越来越少,很少人能选择马鞍藤的生活,只好做温室的马蹄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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