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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波罗蜜】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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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心思细致敏感的人,光是想到“今夕何夕”四个字就会有无限感伤,这也是中国诗歌里一种非常动人的心情,“今夕何夕”的吟唱应该是始自杜甫的一首《赠卫八处士》,这首诗早就是唐诗里人人会诵的经典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二十年前相识的时候,你还没有结婚,今日相见,你的儿女已经成行。因为会面如此艰难,仿佛才一举杯就喝了十大杯酒了,感知你不忘故人的情意,喝了十杯也没有醉意。想起人生里难以相逢,就好像天上的参星与商星永远相背的转动,今夜是哪一夜呀!竟能—起在烛光下饮酒,再干一杯吧!明天一别又像被山岳阻隔,世事都会变成茫茫的—片了。
     
       杜甫是多么深刻的触及了人生两个重要的命题,一是世事无常,二是情意难住。在生命不断的转动里,人除了感慨怀思,是无能为力的,由于今夕何夕是梦一样,何不好好的来珍惜今夜呢?
     
       这种无常的忧伤、难住的情怀,历代的诗人都有不同的表白,唐朝诗人贾至有一首送别的诗是:雪晴云散北风寒,楚水吴山道路难;今日送君须尽醉,明朝相忆路漫漫!
     
       宋朝的欧阳修写的《浪淘沙》更加细腻浪漫: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今年的花开得比去年更红,可惜已经无法与你共游了,想到明年的花可能比今年更好,但那更可惜,因为不知道要和谁—起欣赏呀!欧阳修的“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给我们一种对未来渺茫之叹,但比起杜甫的境界还是差了很远。我觉得最能继承杜甫情思的,是明朝诗人袁凯的《客中除夕》:今夕为何夕?他乡说故乡;看人儿女大,为客岁年长。戎马无休歇,关山正渺茫;一杯柏叶酒,未敌泪千行。
     
       心热如火,眼冷似灰
     
       读了这么多“今夕何夕”、“今日明朝”、“今年明年”的诗歌,真让我们感觉茫然不已。一个日子在我们的生命逝去,有如闪电眨眼那样快速,有如猫爪滑过那样无声,有如和风吹拂那样不可捕捉,每一天夜里,当我们忙完了一天的事务,躺在床上都不免怅惘:这就是我的一天过去了吗?
     
       比较敏感的人会想到今天与明天的问题,会想到昨夜、想到去年此夜,想到某年某月的某—天,然后怀着一点憾然睡去。更敏感的人,就会因为这样失眠了!时间空间的转动竟是如此无奈,青春不在、情爱不在、人生许多可珍惜的细节都已不在了,如果我们因此情绪被波动,就会沉溺其中永无出期!我们的心仍然与从前一样热,我们的眼却不必像从前那样热,我们或者可以在变动中有一种冷静的观照。我很喜欢日本的宗演禅师的座右铭:“我心热如火,眼冷似灰。”宗演曾为自己立下一个终生奉行的守则:晨起着衣之前,燃香静坐。定时休息,定时饮食;饮食适量,绝不过饱。以独处之心待客,以待客之心独处。谨慎言词,言出必行。把握机会,不轻放过,但凡事再思而行。已过不悔,展望将来。要有英雄的无畏,赤子的爱心。睡时好好去睡,要如长眠不起。醒时立即离床,如弃敝屣。
     
       这虽是禅师自勉的格言,对于容易耽溺缅怀的我们,也是非常有用的,如果能像宗演那样,只有今夕,就没有昨夕明夕与何夕了。他的“睡时好好去睡,要如长眠不起。醒时立即离床,如弃敝屣”特别使我们心惊,令我想起文天祥在处于最险厄之境时,曾写过两句话:“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忠肝义胆的孤臣与云胸水怀的禅师竟有如是相似的格言,使我们知道要从绝处里逢生,要昨死今生,非得有断然的气概不可。
     
       当代修行极有成就的叶曼居士,有—次对我说,她把文天祥的“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略作改动,变成“时时可死,步步求生”,真是改得妙,一个人随时随地可以死去,是多么潇洒,而一个人每一步都往活的地方走,是多么勇毅。反过来,对于那些醉生梦死之辈,就是“时时可生,步步求死”了。
     
       晴空有云,不改蔚蓝本色
     
       “今夕何夕”是一个如真似幻、梦幻泡影、迷离朦胧的命题,人在某一种时空里免不了会沦入那样的悲情,其实是没有什么要紧的,只看我们有没有好的观点来看清过往的历程罢了。
     
       药山惟俨禅师有一天在庭院里散步,弟子道吾与云严在旁边随侍,药山指着两棵树,一棵是枯干的树,一棵是繁茂的树,问道吾说:“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
     
       “荣的对。”道吾说。药山说:“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然后转向云严:“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枯的对。”云严说。药山说:“灼然一切处,放教枯淡去!”这时候,有—位小沙弥走过,药山把他叫住,问他:“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小沙弥说:“枯者从它枯,荣者从它荣。”药山说:“不是,不是。”这个故事,可以用来印证我们“今夕何夕”的观点,如果像道吾说的是繁茂的对,那么世界就是一片光明灿烂的锦绣了。云严看师兄说错了,赶紧改口,但也不对,因为如果枯干是对,世界就会萧索单调的走向枯寂之路。小沙弥说枯干的让它枯干,繁茂的任它繁茂,这也不对,因为这就失去了人生的观点,不能自己做主了。
     
       对一棵树,枯是荣的最后,荣是枯的最初,因此枯与荣是不可分的,枯荣是一,没有分别。在药山的眼中,是进入了枯荣的本质,他眼里就是树。
     
       对一个人的情境,今夕乃是昨夕的结果,昨夕正是今夕的过程,因此今夕与昨夕是不可划分的。人生的路是一,没有分别,我们能不能有真实之眼去超越枯荣的表相,来看见自己的本质呢?
     
       有时候在月明星稀的夜里,我也会不自觉的吟哦起白光的《今夕何夕》,或曾庆瑜演唱的《今夕是何夕》,这时候我会想,我们不要畏怯生命的感怀、生命的忧伤,乃至生命里忘不了的悲情,那就像晴空里有云,早晨有飞舞的晨曦,黄昏有辉煌的晚霞,都不能改变天空蔚蓝的本色,有时反而增加了蓝天的绚丽。
     
       飘过,美丽过,—点也不染着,是多么好呀!
     
       庞居士问赵州禅师:“和一切无关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让我们先深吸一口气,再来看赵州的回答:“他不是人!”
     
       能和一切有关,能从昨夕走到今夕,还能怀抱着希望走向生命的远方,在某一个层次上是很幸福的!
     
       沉默的君王
     
       无常不是真正可悲的所在,在无常里迷失本性,在成功中就沉迷,在失败时就沦落,甚至为远去的成败或狂歌失态或颓丧忧悔,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我回乡下过年,在高雄小港机场下飞机,叫了一辆计程车。计程车司机正是几天前歌星王默君、芝麻、龙眼发生车祸的目击者,他开车到半路停下来等红绿灯的时候,指着旁边说:“这就是王默君被撞死的地方,她的脸整个被撞毁了,削去一半,唉!多么美丽清纯的女孩子呀!”
     
       那几天我一想到王默君的车祸就感到心酸,有几次甚至忍不住要落泪,虽然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岛上,听到车祸的消息已经很平常,不会令人有任何惊怕了,可是像王默君那样美丽、清纯、青春、可爱的少女,在刹那间就从这个世界消失,想起来真是令人难信,并且悲从中来。
     
       二十几岁正是在天空飞翔的年龄,怎么会发生这么残忍惨痛的事呢?
     
       计程车司机是个五十几岁的先生,他说起王默君的车祸感慨不已,认为那个计程车司机应该以谋杀来定罪,否则不足以安慰亡者的魂魄。
     
       后来,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往楠梓的方向行去,才过没有多久,他指着路旁说:“这里就是昨天歹徒枪杀两位年轻警察的现场。”他一边开车,一边向我描述警察被枪杀的惨状,然后对我说:“被杀死的那位,是你们旗山人呢!”
     
       回到家里,我才知道那位年轻的警察不只是我的同乡,还是我的街坊,住在我老家同一条路不远的地方,他的死,已经引起小镇里热切的谈论,闻者无不动容,因为这位不幸的青年警察,才结婚一个月呢!
     
       “结婚才一个月哪!夭寿喔!”老一辈的人都这样说,特别是那些与他熟识的人,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今年的过年,有好几次我登上家附近的鼓山,爬到最顶端,看到即使在冬天也非常苍郁的林木,放眼看着南台湾晴朗无云的蓝天,每每感到心伤,思考到人是多么脆弱,人生是多么无常!家乡的鼓山由于形状像一面鼓而得名,从前传说它在夜临黄昏之际会敲出动人的鼓声,我以前不信这个传说,但这一回在黄昏时思考人间悲切的问题,竟仿佛听见了动地而来的鼓声,心门为之掀动。
     
       百年三尺土,万古一堆尘
     
       在鼓山上读明朝莲池大师的文集,他是净土宗的祖师,三十三岁才出家,当时他已娶妻生子了,到六十岁的时候写了六首诗送给俗家的妻子,诗名《东家妇》:
     
       东家妇,健如虎,腹孕常将年月数。昨宵独自倚门闾,今朝命已归黄土。
     
       目前人,尚如此,远地他方哪可指?问将亲友细推寻,年去年来多少死?
     
       方信得,紫阳诗,语的言真不可欺。昨日街头犹走马,今朝棺里已眠尸。
     
       伶俐人,休瞌睡,别人与我同一类。孤儿相看不较多,见前于着傍州例。
     
       钻马腹,入牛胎,地狱心酸实可哀。若还要得人身后,东海掏钹慢打挨。
     
       我作歌,真苦切,眼中滴滴流鲜血。一世交情数句言,从与不从君自决。
     
       这是一代高僧写给俗世妻子的诗歌,谈的是“无常”,言恳词切,读到“眼中滴滴流鲜血,一世交情数句言”,真足以令人动容!我们面对人生的无常确是如此,犹如眼里心中的血泪,大部分是令人措手不及的。我们时常在禅诗里读到这样的句子:“百年三尺土,万古一堆尘。”“萧萧烟雨九原上,白杨青松葬者谁?”“玄鬓忽如丝,青丛不再绿。”“电光瞥然起,生死纷尘埃。”生死恍如只在一刹那,充满了人间的悲情。
     
       佛教里有“四念处”,就是“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教我们念念观照身体、感受,乃至心念的流动,来证得因缘的空性。最重要的警示当然是无常了,身体会败坏、感受会起落、意念不能长住,都是一种无常的迁流。这样看,何待生死之际才能知道无常?每一个人生阶段的改变,每一段情感的转折,甚至每一个念头的起灭,分分秒秒都是无常呀!
     
       人生推进的自然之程,也正是无常流动的必然之路,因而如何来接受生命的变化,成为人在成长中的重要课题,可悲的是我们往往只能接受成功,却不能坦然的面对失败,尤其是情感的失败最不能接受,因为情爱的感受向来比金钱事业的感受来得热切与深刻。
     
       其实,情感的成败也只是无常的一幕戏剧罢了,与人生其他的戏一样。
     
       大河永远向海洋流去
     
       从本质上看,情感的失败与生命里的一切失败是相同的, 朋友的背弃、亲人的远离、事业的破产、考试的落榜、疾病的困境、生死的变灭等等悲剧,其本质都与情感失败相类似,可是为什么我们遭遇到别的失败时没有欲生欲死、生不如死呢?那不是情爱有特别伟大之处,只因为情感格外能令人迷障的缘故。
     
       从长远处看,任何情感的最后终结都是无常的哀痛,一时情感的成功并不表示爱情就可以常住。所谓情感成功就是圆满成婚,然而结婚后离异的比率并不比失恋来得少,说不定离婚的苦痛还胜过未婚前失恋的折磨呢!则“恋爱成功”的结婚并不保证能“永浴爱河、永结同心”,极有可能是演出更大的一出悲剧。若两人真是情爱深刻,能数十年携手在人生道上前进,数十年后必会面临一人先死的离别局面,当时对无常的悲痛感慨说不定还胜过中年时离婚的痛苦!
     
       从清净处看,情感失离的痛苦原是人生最自然的部分,一点也不奇怪。佛陀早就说过人生的八种苦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烦恼炽盛苦。”这八种苦样样都与情爱有关,若没有爱欲,何来生老病死?若爱欲不深,何来别离苦、怨憎会、求不得、烦恼炽盛呢?
     
       所以,我觉得一个人要得到内心真实的平安,必须对情感的变化淡然处之,万一不能淡然处之,也应该看清无常之理,才不至于被突来的失败所击溃,要知道,生命里像失恋这样的失败还多得多呢!
     
       从歌星王默君的遽逝,想到无常变迁之迅速,“无常”确实是一位“沉默的君王”,我们人生的波涛汹涌都是被它所牵动流转的。
     
       无常的本身并无是非悲喜可言,我们在欢喜成功之际,感觉生命的变动是好的,值得歌颂的;我们在悲痛失意之时,感觉无常的迁流是坏的,令人怀忧的。但是,这都仅是个人的感受,犹如大河上的枯叶花瓣,转瞬就会无踪,大河的本身只是永远的向海洋流去,是不会因我们的感受而改变面目的。
     
       如此思索起来,无常不是真正可悲的所在,在无常里迷失本性,在成功中就沉迷,在失败时就沦落,甚至为远去的成败或狂歌失态或颓丧忧悔,这,才是最大的悲哀,宋朝的方会禅师写过一首偈:
     
       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
     
       让我们细心体会,并来超越生命的无常吧!
     
       每个人都应该有他修行的原则,有不能作为人情奉送的东西。
     
       我的释迦不卖
     
       我到乡间市场去买水果,卖水果的老板进屋去拿钱来找我,我站在水果摊边等他。
     
       忽然有两位青年走到我面前,大声的叫我:“喂!老板,你的释迦一斤多少钱?”
     
       由于我正在念佛,被突如其来的叫唤吓了一跳。我在生活里虽没有时间做特定功课,不过一有空我就念佛,像等车的时候、坐火车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喝茶的时候,故因而常错过班车或乘车过站,念得特别好的时候,有人唤我,我的感觉常是从净土里突然被拉回浊世。
     
       我回过神来,突然大声的说:“我的释迦不卖,但是他的释迦一斤二十四元。”这时老板正好从屋内出来,我就指着他说。当时,我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因为已经有很多年,我没有对别人大声讲话了。
     
       返家的时候,我玩味自己说的“我的释迦不卖”这句话,看到山路上花树青翠,晴空中白云朵朵。是的,作为一个佛的弟子,虽然菩萨行是要善巧方便,是要无限慈悲,可是菩萨行并不是没有原则、不要庄严的,有很多时候真是“我的释迦不卖”!所以,古代的祖师曾说:“宁可粉身及碎骨,不将佛法做人情!”
     
       我不卖的释迦是什么呢?
     
       一、凡是有对佛菩萨不敬的言词与行为,绝对不假以辞色,立刻给予指正,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二、对众生虽然随顺,但对于佛所说的“因缘法”、“因果律”绝不随意扭曲,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三、认定任何人都可以学佛,但对于杀、盗、淫、妄、酒绝不方便说是无碍的,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四、不论外人如何谈论出家法师与在家居士的是非,但愿不要有一句批评的言词由我口中吐出,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
     
       每个人都应该有他修行的原则,有不能作为人情奉送的东西,希望作为佛弟子的我们,都能为法而行,不要出卖我们最尊贵的释迦。
     
       特别是当我们听到不修五戒也可以学佛的“方便语”时,更是心如刀割,让我来引《楞严经》里佛陀对阿难说的话:
     
       第一清净明诲:“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砂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砂。”第二清净明诲:“若不断杀,修禅定者,譬如有人自塞其耳,高声大叫,求人不闻,此等名为欲隐弥露。”第三清净明诲:“若不断偷,修禅定者,譬如有人水灌漏卮,欲求其满,纵经尘劫,终无平复。”第四清净明诲:“若不断其大妄语者,如刻人粪为栴檀形,欲求香气,无有是处。”
     
       五戒如何能善巧方便呢?不论是教、宗、律、净、密都应该把五戒当成是“我们不卖的释迦”。
     
       每次看到名为释迦的水果,就会想起佛陀头上的肉髻,觉得那水果长得真美。台湾乡间还有一种可以泡茶的水果叫“佛手”,长得圆圆满满、芬芳独特,非常令人喜爱。我也喜欢街头的菩提树,只因佛陀曾在那样的树下证道。
     
       凡是与佛菩萨有关的一切,我都充满了情感,我都热爱。
     
       我有很多不卖的释迦,但是我也有卖的释迦,像我对佛的感情、热爱与向往,像我知道的佛的大悲、菩提与般若。我不但卖,还要推着摊车在大街小巷推销,让人免费的取用。
     
       不要把阴影覆在心里,要散发光和热,生命才有意义。
     
       水晶石与白莲花
     
       在花莲盐寮海边,有一种石头是白色的,温润含光,即使在最深沉的黑暗中,它还给人一种纯净的光明的感觉。把灯打开,它的美就怦然一响,抚慰人的眼目。把它泡在水里,透明纯粹一如琉璃,不像是人间之石。
     
       听孟东篱谈到这样的石头,我们在夜晚就去到了盐寮海边,在去的路上他说:“这种石头被日本人搜购了很多,现在可能找不到了。”等我们到了盐寮,他一一敲开邻居的大门,虽然在夜里九点,海滨乡间的居民都已经就寝了。听我们说明来意,孟东篱的第一个邻居把家里珍藏的水晶石用双手捧着出来说:“只有这些了。”
     
       数一数,他的手里只有八颗石头。
     
       幸好找到第二个邻居,她用布袋提出一袋来,放在磅秤上说:“十公斤,就这么多了。”
     
       然后她把水晶石倒在铺了花布的地板上,哗啦一声,一地的琉璃,我们的惊叹比石头滚地的声音还要哗然。
     
       我一向非常喜欢石头,捡过的石头少说也有数千颗,不过,这水晶石使我有一种低回喟叹的感受,在雄山大水的花莲竟然孕育出这许多透明浑圆、没有缺憾的石子,真是令人颤动的呀!
     
       妇人说,从前的海边到处都是这种石头,一天可以捡好几公斤,现在在海边走一天,只能拾到一两粒,它变得如此稀有,是不可思议的。
     
       疑是水晶的石头原不产在海里,它是花莲深山的蕴藏,在某一个世代,山地崩裂,石块滚落海岸,海浪不断的磨洗、侵蚀、冲刷,使其成为圆而晶明的面目。
     
       疑似水晶的石头比水晶更美,因为它有天然的朴素风格,它没有凿痕,是钟灵毓秀的孕生,又受过海浪永不休止的试炼。
     
       疑似水晶的石头使人想起白莲花,白莲花是穿过了污泥染着的试探,把至美至香至纯净的花朵高高标起到水面,水晶石是滚过了高高的山顶、深深的海底,把至圆至白至坚固的质地轻轻地滑到了海滨。
     
       天地间可惊赞的事物不少,水晶石与白莲花都是;人世里可仰望的人也不少,居住在花莲的证严法师就是。
     
       第一次见到证严法师,就有一种沉静透明如琉璃的感觉,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不必言语就能给人一种力量,那种力量虽然难以形容,却不难感受。证严法师的力量来自于她的慈悲,还有她的澄澈,佛经里说慈悲是一种“力”,清净也是一种力,证严法师是语默动静都展现着这种非凡的力量。
     
       她的身形极瘦弱,听说身体向来就不好;她说话很慢很慢、声音清细,听说她每天应机说法、不得睡眠,嘴里竟生了痤疮;她走路很从容、轻巧,一点声音也无,但给人感觉每一步都有沉重的背负与承担。
     
       她吃饭吃得很少,可是碗里盘里不会留下一点渣,她的生活就像那样子一丝不苟。
     
       有人问她:“师父天天济贫扶病,每天看到人间这么多悲惨事相,心里除了悲悯,情绪会不会被迁动,觉不觉得苦?”
     
       她说:“这就像爬山的人一样,山路险峻、流血流汗,但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对不想爬山的人,拉他去爬山,走两步就叫苦连天了。看别人受苦,恨不能自己代他们受,受苦的人能得到援助,是最令我欣慰的事。”
     
       我想,这就是她的精神所在了,慈济功德会的志业现在已经全国都知道了,它也是近代中国最有象征性的佛教事业,大家也耳熟能详,不必赘述,我来记记两次访问证严师父,我随手记下的语录吧:
     
       “这世间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无可奈何的时候,所以不要太理直气壮,要理直气和,做大事的人有时不免要求人,但更要自己的尊严。”“未来的是妄想,过去的是杂念,要保护此时此刻的爱心,谨守自己的本分,不要小看自己,因为人有无限的可能。”“人心乱,佛法就乱,所以要弘扬佛法,人心要定,求法的心要坚强。”“医生在病人的眼里就是活佛,护士就是白衣大士,是观世音菩萨,所以慈济是大菩萨修行的道场。”“这世界总有比我们悲惨的人,能为别人服务比被服务的人有福。”“现代世界,名医很多,良医难求,我们希望来创造良医,用宗教精神启发良知,以医疗技术来开发良能,这就能创造良医。”
     
       “我一开始创建慈济的时候是救穷,心想一定要很快消灭贫穷,想不到愈救愈多,后来发现许多穷是因病而起的,要救穷,就要先救病,然后才盖了医院。所以,要去实践,才知道众生需要的是什么。”
     
       “不要把阴影覆在心里,要散发光和热,生命才有意义。”
     
       “菩萨精神是永远融入众生的精神,要让菩萨精神永远存在这个世界,不能只有理论,也要有实质的表现。慈济与愿力是理论,慈济的工作就是实质的表达,我们希望把无形的慈悲化为坚固的永远的工作。”
     
       “一个人在绝境时还能有感恩的心是很难得的,一个永葆感恩心付出的人,就比较不会陷入绝境。”“每一分菩提心,就会造就一朵芳香的莲花。”
     
       “当我决心要创建一座大医院时,一无所有,别人都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但我有的只是像地藏菩萨的心,这九个字给我很大的力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得过几次大病,濒临死亡,我早就觉悟到人的生命不会长久,但每次总是想,如果我突然离开这世界,那么多孤苦无依的人怎么办?”
     
       ……
     
       这都是随手记下来的师父的话,很像海浪中涌上来的水晶石,粒粒晶莹剔透,令人感动。
     
       师父的实践精神不只表达在慈济功德会这样大的机构,也落实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她们自己种菜、自己制造蜡烛、自己磨豆粉,“静思精舍”一直到现在都还保有这种实践的精神。甚至这幢美丽朴素的建筑也是师父自己设计的,连屋上的水泥瓦都是来自她的慧心。
     
       师父告诉我从前在小屋中修行,夜里对着烛光读经,曾从一支烛得到了开悟,她悟到了:一支蜡烛如果没有心就不能燃烧,即使有心,也要点燃才有意义,点燃了的蜡烛会有泪,但总比没有燃烧的好。
     
       她悟到了:一滴烛泪一旦落下来,立刻就被一层结出的薄膜止住,因为天地间自有一种抚慰的力量,这种力量叫“肤”。为了证验这种力量,她在左臂上燃香供佛,当皮被烧破的那一刹那,立即有一阵清凉覆盖在伤口上,那是“肤”,台湾话里,孩子受伤,妈妈会说:“来!妈妈肤肤!”这种力量是充盈在天地之间的。
     
       她悟到了:生死之痛,其实就像一滴烛泪落下来,就像受伤了,突然被肤。
     
       她悟到了:这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对我们说法,这种说法常是无声的,有时却比声音更深刻。
     
       师父由一支蜡烛悟到的“烛光三昧”,想必对她后来的行事有影响,她说很喜欢烛光的感觉,于是她自己设计了蜡烛,自己制造,并用蜡烛和人结缘。从花莲回来的时候,师父送我五个“静思精舍”做的蜡烛。
     
       回台北后,我把蜡烛拿来供佛,发现这以沉香为心的蜡烛可以烧十小时之久,并且烧完了不流一滴泪、了无痕迹,原来蜡烛包覆着一层极薄的透明的膜,那就是师父告诉我的“肤”吧!我站在烧完的烛台前敛容肃立,有一种无比崇仰的感觉,就像一朵白莲花从心里一瓣一瓣的伸展开来。
     
       证严师父的慈济志业,三十余万位投身于慈济的现代菩萨,他们像蜡烛一样燃烧、散发光热,但不滴落一滴忧伤的泪,他们有的是欢欣的菩萨行。
     
       他们在这空气污染、混乱浊劣的世界,像一阵广大清凉的和风,希望凡是受伤的跌倒的挫败的众生,都能立刻得到“肤肤”,然后长出新的皮肉。
     
       他们以大悲心为油,以大愿为炷、以大智为光,要烧尽生命的黑暗,使两千万人都成为菩萨,使我们住的地方成为净土。
     
       慈悲真是一种最大的力呀!
     
       我把从花莲带回来的水晶石也拿来供佛,觉得好像有了慈济,花莲的一切都可以作为天地的供养,连“花莲”两个字也可以供养,这两个字正好是“妙法莲花”的缩写,写的是一则千手千眼的现代传奇,是今日世界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我们不要看这个也不对,看那个也不对,什么都要扫来心里放着,这就是自寻烦恼。
     
       曼妙的云
     
       在往南投山中的小路,两旁的荔枝树结满果实,果实都已成熟了,泛着深沉饱满的红色,累累团聚在柔软的枝条,仿佛要垂到土地上一般。
     
       荔枝园里戴斗笠的农妇正忙着收成,在蔚蓝的天空下,空气轻轻地流动,使忙碌采收荔枝的动作呈现出一种安静优美的图像,有如印象派的田园作品。
     
       在这块土地上,我每回看到农作丰收,看到农人收成自己的辛勤果实,都感到深受震动,童年每一次收成的欢愉就从深处被唤醒出来,觉得生命或不免悲苦,收成至少使我们感受到有一个幸福的希望。
     
       尤其是在这条路,正要去拜见印顺导师,使我的心似乎随着山路往上提升,因为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心愿了。
     
       我在学佛之初,曾深受印顺导师所著《妙云集》的影响,当时对佛经一知半解,阅读经典格外辛苦,常常往佛教的书店去钻,一次就搬回来一大箱书,有一次请回一套《妙云集》,看了一个月之久,我长久以来对佛教的谜团都在这套书里找到了答案,而我在思想上无法转动的疑窒,也在《妙云集》里得到了疏解。
     
       一直到现在,印顺导师的《妙云集》还对我有几个重要的影响,一是要出世与入世并重,二要佛学与学佛并行,三要大乘与小乘同钻,四要超越神化与俗化,五要走向平实与长远,总而言之,就是在中道里,一步一步稳健的向前。
     
       对初学佛的人,不免多少会落于两边,例如认为佛教是在寻找来世的解脱之道,因此就忽视了今生;例如认为实践是唯一重要的,不必浪费时间阅读经典;例如要就学大乘菩萨,小乘实在不值一观;例如着眼于炫奇的神通,不能回观平凡的众生;例如追求感应,而不能落实于现实生活……我在刚开始的时候,偶尔也会有这种偏失,幸好那时候读了《妙云集》,使我知道,真正的佛教实有更宽广的风格与更高远的境界,尤其是其中的“佛法概论”、“成佛之道”,以及关于经典的讲记,更使我的眼界大开,从此读佛经有如开罐饮蜜,终于尝到法味。
     
       是以后来有人问我初学佛的人应该读哪些佛书,我都劝他们读《妙云集》,如果没有时间,读读《妙云选集》也是很好的,能建立起我们坚强的正知正信的基础。
     
       由于有这一段《妙云集》的因缘,在我的心中,印顺导师是“和天一样高”的法门龙象,若以学术成就观之,也是国宝级的人物。这些年来,我参访过不少高僧大德,唯有印顺导师近年隐居山间,不接见访客,一直无缘亲近,这次因缘殊胜可以拜见,竟使我在前一天的晚上为之失眠,甚至快到他居住的地方,心口不由自主的怦怦乱跳,随行的朋友说,看我兴奋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个修行人。
     
       导师果然隐居在荔枝园子里,屋前屋后都被荔枝树包围,他的待者出来接待我们,手里端一盘荔枝说,导师身体违和,所以在楼上休息,嘱我们先吃点荔枝,他要上楼通报。我便边吃荔枝边观察环境,导师住在一幢极朴素整洁的二层洋房,屋前有一个格局虽小,却花树繁盛的花园,蝴蝶、蜜蜂、蜻蜓在院子里飞舞,不时传来一声极清越的鸟声,即使是早晨时分,也可以感受到这是极端宁静的所在。
     
       同行的雅璇看我荔枝已经吃了半盘,说:“我们还是先上楼向导师请安吧!”
     
       导师坐在临东边的大窗前,看到我们,露出和煦的微笑说:“你们来了呀!坐坐!”声音清爽结实。
     
       礼拜过后,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竟沉默了一阵,他微笑的看着我们说:“你们的信我收到了,问的问题都很大呀!恐怕短短的时间说不清楚。”这时我才正视他,发现与我在书里得到的印象有一点点的不同,书里的导师智慧如海,是严肃而知性的,就是他的相片看起来也是威严庄肃,但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导师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慈悲的香气,那样的温和而感性,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导师已经八十四岁,但他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就像窗前荔枝的颜色,他坐在那里,给我的感觉是窗内窗外都有太阳。对于我们的来访,他很高兴,一直问我:“喝茶了没有?”当他说这一句时,使我想起赵州禅师。
     
       我对导师说,我读过他的《妙云集》,还有《中国禅宗史》和《空之探究》,获得许多法益,他不住的说:“很好,很好。”
     
       我会读《中国禅宗史》和《空之探究》,是有一次我的皈依师父圣严法师问我:“你读过《中国禅宗史》和《空之探究》没有?”我摇头。师父说:“你好好的读,对你了解禅宗是有帮助的。”后来我仔细阅读,果然给我很大的开启,理清了我对禅宗一些纠葛的思路。我把这一段报告给印顺导师听,他说,中国禅宗自己发展出很伟大的风格,它丰富了禅定的内容,使其可以在生命里实践,甚至在生活的每一细节展现出来,尤其是六祖的顿悟禅,使禅的生气勃发,成为般若的大海,真是了不起的成就,所以中国人应该特别珍惜禅宗。
     
       我又问说:“禅宗是不是大乘呢?”
     
       导师笑起来:“当然是了。”
     
       他的理由是,禅宗里讲身心净化,是要内净自心,外净世界,不是自我求了脱,因为一旦破了我执,世界与我就无所分别。而禅者也讲慈悲与智慧,其修行的顿悟,正是慈悲与智慧真正的实现。他说:“最重要的是实践,实践是禅最要紧的东西。”
     
       许多人都知道印顺导师是当代伟大的思想家,对佛教学术有非凡的贡献,甚至以为他是个“学者”,其实在他的著作里,经常提示学人要实践,要学佛与佛学并重,不可使佛教成为理论。他自己当然是个实践者,他一向主张不只佛教徒要实践佛法,也要用佛法来改善现实社会,使佛法成为改进世间的方法,那是因为佛法以有情为本,它应该以大众为对象,使众生得到利益。
     
       导师自幼体弱多病,经常活在生死边缘,我们读《印顺导师学谱》就知道,他几乎年年都生大病,有好几次甚至预立遗嘱,可以说他从来没有健康过,但是他从二十六岁开始佛学写作,五十几年来从未间断,时常病倒在床,仍然著述不断,他的信仰之坚定,毅力之坚强都是非凡的,他的为法忘躯就是最伟大的实践,也正是大乘菩萨的精神。
     
       他常说:“信仰佛法,而不去实践,是本末倒置的。”我们今天读导师的书,应该认识到他的实践精神才好。
     
       后来,我们把椅子搬到院子来谈,导师的谈兴很好,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丝毫没有老态,他说到文殊佛教中心在谈的两个题目:“佛教徒应不应该有王永庆?”“佛教徒的婚姻观。”他说,佛教徒应该用几个角度看问题,一是自然,二是广大,三是圆融。金钱与婚姻都可以作如是观,只要有正命正业,佛教徒赚大钱没什么不好,正可以回馈社会,做布施行。婚姻也是如此,若能互相鼓舞,也可以成为佛化家庭,对社会有正面和良性的影响。
     
       他说:“我们学佛的人不要看这个也不对,看那个也不对,什么都要扫来心里放着,这就是自寻烦恼。”导师的幽默,使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感觉到如同院子的阳光一样温暖。
     
       我们谈了近两个小时,侍者来说导师应该休息了,大家才恭送导师回房。
     
       在回来的路上,有一个人问我:“为什么称印顺导师为导师呢?这是个很特别的称呼呀!”
     
       这个因缘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导师在三十六岁时(一九四一年),他的学生演培法师在四川合江县法王寺创办法王学院,礼聘他为“导师”,从此学众都称他“导师”。他初来台湾,台北善导寺也聘为“导师”,从此教内教外都称他为导师。正如后辈学佛的人称“广钦老和尚”、“宣化上人”、“悟明长老”、“忏公”(忏云上人)、“圣严禅师”、“星云大师”一样,“印顺导师”也标明并彰显了他名称的特质,正是引“导”千千万万的佛子走向了学佛正轨,足以为人天“师”范。
     
       告辞导师下山的路上,我感到天地清朗,南投山上正飘浮着几朵单纯洁净的白云,俯视着人间,我想到导师曾写过一首偈:
     
       愿此危脆身,仰凭三宝力;
     
       教证得增上,自他感喜悦。不计年复年,且度日又日;圣道耀东南,静对万籁寂。
     
       思及导师的人格与风范,在仰观苍空的时候,使我们有豁然之感,而天上的白云则是自由而曼妙,恍如最庄严的白莲花,在最高的地方,犹自在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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