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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干活吃饭(1934—197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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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南疆还听到过邻国乃至附近地域发生疑似二号病(霍乱)的消息,许多地区通行时先要验大便,没有大便合格证禁止通行。突然一天,我略感饭后不适,我一想起二号病来不禁心慌意乱。加上得到一个消息,我所在的自治区文联音乐家协会一位同志,在库车出差时早上爬到老桑树上够桑葚,老干折断,他摔死了。这样的死亡使我深受刺激,极为不快。偏偏那一个晚上天气最热,同住在公社招待所的其他人都搬到户外露宿去了。我在屋,憋闷窒息,出屋,星光闪烁,枝叶轻摇,小风阵阵,而且小腹隐隐抽搐,恐怖异常,过了最最不妙的一晚,而第二天,就风平浪静,万事正常了。
     
       我至今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恶劣的经验,这乃是反生活的经验,这样恶劣的记忆,在我一生中算是很少见的。
     
       19.王蒙的生活永远是新奇的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写过一首小诗,标题是“健身篇:拉力器”,只有二十个字:“一根、两根、三根……多少青春,多少肌肉,忽然展翅,不飞。”
     
       我从麦盖提回到乌鲁木齐的时候,拙文《红旗如火》已经排好,最后一刻,还是抽掉了。文联内外,“王某是不可用的”云云,已经是家喻户晓了。
     
       全国正在搞“四清”——农村社会主义教育,我被派去准备长期下乡搞社教,参加了几天学习,被退了回来。光我们文联就退回了多人,一个画家因海外关系,一个少数民族音乐家因亲属外逃……都没有参加“四清”的资格。
     
       终于,我明白了,已经毫无办法。我已经尽了力,拼了命,舍了身,然而,还是无用,因为不——能——用。
     
       此后许多年,我读到了聂绀弩的诗:“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与鬼争先。
     
       余生岂更毛锥误……”(邵燕祥曾引用过的是“哀莫大于心不死……无多幻想要全删”)还有“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真是字字泣血!
     
       一九六四年的冬天,我无事可做,我无甚可食而天天消化不良,胃脘疼痛。
     
       我去中医院看病,一位说话上海口音的医生忽然发现我就是王某人,马上说了许多仰慕的话,更令我尴尬狼狈,无地自容。他给我开了许多“香砂养胃丸”
     
       之类的药,全无效果。
     
       有一位师范学院的毕业生分到了新疆工作,他到乌市找到了我,非常热情,令我紧张,我特别给他写了一信,勉励他多找组织交心,提高觉悟之类。我不是小组长,我胜似小组长。
     
       而这个时候,我的心窍才有了一点活动,也许我并没有什么错,也许是某种意义上中国在重复历史上已经有了的不幸的记录,那是一种过分强调阶级斗争的“左”的错误!
     
       我有点沮丧,但我不感到石破天惊。我只能悄悄等待。
     
       终于,一九六四年底,文联领导刘萧芜,找我谈话,先说你在麦盖提与史玉堂吵,两个人都不对,都是个人主义(这样的分析对我已经属于温柔抚摸性质了)。再说经与区党委林书记研究,希望你去伊犁农村劳动锻炼,兼任人民公社一个副大队长,学习语言,深入生活,将来(注意,是将来,不是现在)还是可以拿起笔来的嘛,希望你写出真正的好作品。他还说,如果需要,你也可以带家属一起过去。他又说,过了冬天吧,那边宣传部有一个同志叫宋彦明,是我们的作者,现在宋在北京给女儿看病,等宋回到乌市,我们和他说说,你再出发前去吧。
     
       几个月的赋闲才是最难过的,一听新的安排,我非常高兴,何况是伊犁,大家赞不绝口的伊犁。我到今天认为,在当时情况下,这已是最佳安排,这已经反映了刘萧芜、林渤民等同志的最好用心,我欣然同意。同时很欣赏“劳动锻炼”一词,它有一种模糊性和灵动性,它可以做到八面合适,无懈可击。我想起了赵树理的名作《锻炼锻炼》,谁能拒绝锻炼呢?汉字文化真是无与伦比。
     
       做去伊犁锻炼的准备。一个是把不远万里接来的一位亲戚老太太打发回去,我们无权在乌市过小家庭的日子。一个是暂时把孩子送到北京,一个是争取芳与我早日相会伊犁,一个是取消在乌鲁木齐的家。看来,来到乌鲁木齐还不算完,还得西去,还得走了再走,得一直到我国的最最西陲,到伊犁河畔去。国之不泰,民何以安?
     
       一九六五年四月到了,乌鲁木齐正是解冻化雪的泥泞季节,我们刚刚给住房搞了一次大扫除,给炉灶火墙刷了白,屋里飘着白灰香,通知我该上路——去伊犁了。
     
       伊犁是河名,也是哈萨克自治州的名称。具体地点叫伊宁市,但新疆人都称伊宁市为伊犁。我打好了行李卷,凌晨起床,与芳在家门口告别——她还要照顾孩子和亲家奶奶。我坐公共汽车赶到碾子沟长途汽车站,先在晨曦中爬到车顶装行李,看到司机的行李网确实罩住了自己的行李卷了,才按号挤上了车。
     
       三天后到达伊宁市,住了两天绿洲饭店。
     
       我到达伊犁的时候正逢一个民族节日,我看到斯大林大街上一排排系着花头巾的少女挽臂唱歌前行,为之神往。
     
       我预感到了全新的生活见闻与经验即将开始。我又转寂寞为兴奋,转枯燥为跃跃欲试了。这也绝了,如果是太平盛世,人反而会小打小闹,原地踏步,约定俗成,养尊处优,庸庸碌碌,大同小异。不是赶上了这种年月,你哪儿来的这些千金难买的经历,特别是巨大反差,巨大与迅猛的变化?
     
       在绿洲饭店与几个哈萨克族年轻人相遇,当他们知道我是来自自治区文联的时候热情邀请我与他们一起小坐,弹着冬不拉给我唱了《艾妮姑娘》,他们说这个歌流行于苏联的哈萨克斯坦那边。这使我吓了一跳。那是一个谈苏色变的时代,更是在一个谈阿拉木图而色变的地方。
     
       幸亏两天后我走了,到了伊宁县红旗人民公社,地名巴彦岱(蒙古语,即富庶之地),距伊宁市区五公里。宋彦明把我安排到这里,也是多行方便,有不让我太脱离城市生活之意。
     
       经过一个熟悉的短短的过程,我分到了二大队一小队参加劳动,后任二大队副大队长,住到了一生产队社员阿卜都热合满·努尔家中。此老汉个子矮小,被戏称为“半个子阿洪”。他曾临时做过几天为清真寺号令祈祷的事,有时又被人称为“麦僧”,但他自己不承认。他一直受穷,土改后才结的婚,对方是丧偶、无子的寡妇赫里倩姆。可以想象,赫里倩姆年轻时相当漂亮,轮廓鲜明,皮肤白里透红。他们现在住的土屋小院,都是原来赫里倩姆从亡夫那里继承下来的财产。为了避免纠纷,阿卜都热合满坚持把原来院落的主要部分给了住隔壁的赫里倩姆的继女萨蒂姑丽,而他们只要了小小的一隅。从院落的格局,可以看到从前伊犁这边还是比较富裕的,一个中农居然有这样大的住所。
     
       我来到这里还有一个缘由,他们家有一个养子,原是兰州孤儿院的孤儿,汉族。一九六零年困难时期,甘肃饥馑的情况极其严重,孤儿院办不下去了,迁到了伊犁。这个十岁左右的汉族孩子,被阿卜都热合满家所领养,起名为阿卜都克里木,作了割礼,正式成为穆斯林阿家的后裔。克里木五官端正,讨人喜欢,能说很好的汉语,正好暂时充当我的翻译。他对我讲到他自幼丧父母,被醉鬼舅舅殴打的情景,与被收养后第一次尝到的家庭的温暖。
     
       他们家有一间小小的(约四平方米)厢房,原来放一些什物,其中有一张未经鞣制的生牛皮,发出腥味。房中有一个矮矮的炕,能够住下一至两个人。
     
       根据它的布局,我去伊宁市巴札(集市或市场)买了一块羊毛毡子,铺在小炕上,上面放一条旧灰棉毯,再放一张结结实实的久经使用的褥子(这条褥子似乎是来自故乡河北沧州的为数不多的上一代传下来的旧物),再放上同样来自北京的被子与荞麦皮枕头,就是很好的枕席了。
     
       躺在那里,一是觉得牛皮味儿有些怪,慢慢也就习惯了,又不久主人把它拿走了。它有一处小小的玻璃窗,但窗玻璃上已沾满尘烟,完全不透明了。还有令人纳闷的是,这间小房的门歪歪斜斜,门楣处露着一处三角形的大缝子,直若有意为之。
     
       我在这里入住没有三天,金三角空隙便显示了它的重要意义:两只燕子飞来做了窝,一公一母,情深意长,唧唧喳喳,沟通信息,友好切磋,抱怨牢骚,哼哼唱唱,示爱友好。一天过去了,一只香巢已经构建完好。真是不能小看幼小和柔弱的东西啊,只要坚持,许多大事它们都能做到。
     
       而老乡们激动起来,他们说,老王真是一个好人啊,你看,那么多年别人住的时候燕子就不来,老王一住进去,燕子立刻就来了……燕子筑巢与主人品行的关系,这是无法证明的一个课题,但是老乡的反应仍然使我快乐,这至少是一个美丽的说法,一个美好的想象,一句美丽的话语吧。
     
       年逾而立的王蒙,自命不凡的王蒙,正处于不尴不尬的状态,别的做不到,还做不到无害生灵,善良谦逊吗?
     
       从此我与一对燕子夫妻同住一室,每天凌晨,被它们的呢喃叫醒,农民都是勤劳的,也该醒了。然后它们下蛋孵蛋,燕子是最讲情义的伟大的鸟,雌鸟孵蛋时雄鸟不离其左右,并负起了照料雌鸟饮食的任务。孵出雏燕以后,年轻的父母又捉虫哺育,令人感动。一天早上,我看到一个雏鸟落到了地上,我连忙援之以手,将它放回巢里,但是它立即被其“父母”再次啄抛到地上,奄奄一息,旋即灭亡。我懂得了大自然的竞争淘汰的规律的严酷性。
     
       ……青春是伟大的财富,信任是永远的靠山,率真是制胜的法宝,好奇点燃了学习的热烈,友善铺就了向前的坦途。王蒙仍然快乐。王蒙仍然充实。王蒙仍然立志扎根边疆与少数民族农村。王蒙坚决要做到许多旁人做不到的事情。
     
       例如,三同,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我不相信有谁做得比我还扎实。
     
       20.在生产队里
     
       于是,我有了一个新的世界号称花园城市的伊宁市和离伊宁市不远的伊宁县农村,伊犁河畔维吾尔人聚居的庄子,公路边的村舍,用生土坯和歪歪曲曲的木材建造的屋子,用生土硬夯出来的院墙。
     
       相对来说,新疆的农业劳动不算太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新疆不怎么兴用肩担、挑,而运输物品主要靠一种叫做抬把子的器具,以红柳条编成一个矩形的下凹的长方形“浅子”,四个把手,一前一后两个人抬起来走,这样对体力的消耗要比挑担轻多了。
     
       但正因如此,人们不太注意对担子的平整、柔韧、弹性、舒适的要求。以我的房东热合满家为例,他家挑水用的担子真是奇特已极,一根桃木棍子,不但疙里疙瘩而且拧如麻花,压在肩上,不但咯人挤肉杀皮,而且滚来滚去,转来转去,不叫绞肉机,也似磨挤辗轧机,实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但是我还是主动承担起了大部分挑水的任务,春夏秋三季,我大约走出去三四百米挑水,冬季要远些。
     
       维吾尔农家很注意享受生活。他们常常连着房屋搭一个大棚子,或者也许应该叫做廊子,因为它是一个高于院落的土台,又大又方,把生活起作的区域(英语应该叫做livingroom)尽量往户外延伸。到了夏天,由于有葡萄架、瓜架,遮阴乘凉的地方就更加宽敞。刚刚一过严寒季节或者已经到了相当寒冷的时候了,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们都愿意在户外饮食,待客,活动包括说话,维吾尔语叫做“啪啷”,西北汉语方言叫做谝传子。热合满有一句话,我觉得他说得平实而又形象:吃空气。天气只要稍稍受得住一点,他就说:“出来吧,吃吃空气吧。”
     
       热合满养着一头奶牛,一头毛驴,一头驴驹,一只狗。赫里倩姆一天挤两次奶,每次收获也就是一公斤左右,我这才理解欧洲农家养奶牛吃鲜奶是怎么回事。他们主要不是喝鲜奶,而是用慢火熬奶,起出奶皮子(其实略等于土鲜奶油),做奶茶或者其他食品,如放入面片汤,搀上菠菜馅包馄饨。他们有时会卖掉脱脂奶,有时会用脱脂奶和面打馕。吃着含有我所崇拜的营养丰富的奶制品的食物,我感到了自己的福气。
     
       才做了母亲不太久的毛驴性子有点倔,有时候和老头较劲,你让我去某地我就是不去,于是老头也认真起来,两方硬碰硬地拔河或顶牛较量。后来驴驹长大了些,老头骑驴出动的时候,小驹跟在后面,自由自在地跑动,母驴显得放松多了,也随和多了。
     
       院子后部主要是苹果园,有一棵结特别大的果子的树,但因易染病害,终于被伐掉了。有两棵称做“二秋子”的苹果树,就算最好的品种了,果肉比较坚实,味道酸甜。还有一种色白,含淀粉多,吃起来很面,则被称做“洋芋(土豆)果”。赫里倩姆身手矫健,遇到芳来了,她会在一刹那间上到树上,站立在树上与我们说话,从树梢发出悦耳的笑声,摘或摇下果子给我们吃。
     
       与老爷子的户外“吃空气”论相呼应,赫里倩姆更喜爱的是约邻居在棚下或树荫下共坐喝茶。
     
       维吾尔人有一句谚语,有钱的人容易把钱用光,有茶的人容易把馕吃光。
     
       直译是馕没了,因为有茶,钱没了,因为富有。他们的习惯是就着奶茶吃馕,也许更正确地说是就着馕喝奶茶。馕坑维吾尔语叫做“土努儿”,我喜欢译做“土炉”。打馕我觉得是农村妇女的最重的活,先在一个巨大的陶罐里点燃柴火,等明火熄灭,柴火变成红炭以后,女人把头钻入罐口里,把做好的馕胚贴到馕坑壁上,而馕坑壁在方才柴火燃烧时已经饱吸了热,馕壁的预热与火炭的余热夹攻,馕熟得两面焦黄,香气扑鼻。
     
       女人的口腹之乐主要在于喝茶,男人的主要享受是吃饭或饮酒。这一点与欧美一样,他们对于喝茶吃馕认为不算正式的饭,虽然也耐饥。必须正经做一下拉面条,包饺子,抓饭,肉饼,汤面……才算是吃了饭。做了饭了,济男人吃,剩下,女人尝一点,没有剩下,算了,再煮一点茶吃点馕就行了。家里买的砖茶,三分之二都是由女人消费了。日常生活开支,主要是购买砖茶。我有一次看到她刚刚烧好的,尚未“勾兑”其他成分的“原茶”,我觉得,这茶的浓度可与中药相比。而只要少喝一次茶,赫里倩姆就会半睁着双目,唉声叹气地诉苦:“没有茶了,头痛死了。”像法国女人早上没有喝到咖啡一样。
     
       这个公社的二大队,一部分“社员”住在公路边的巴彦岱,大部分田地在靠近伊犁河的“庄子”。庄子距巴彦岱四公里,那边的房屋显得更简陋。我在那边劳动时,午休时间去过伊犁河,过去,这条河也与喀什噶尔河一样,早在歌曲里,我已经歌唱了不知多少次。初夏时分,伊犁河岸到处是马兰的小紫花。
     
       伊犁河的河岸被河水冲得陡峭奇绝,水面宽阔,河水流淌急速,时有沙洲、芦苇、飞鸟,河对岸有察布查尔县的牧民燃起的篝火,有时羊咩马嘶牛吼的声音传来,我看了听了心潮激荡不已,我觉得我是首次这样亲近地靠拢着大地,靠拢着一条大河,靠拢着自然。虽然水急,我还是在近岸处,下了水,游了泳。有一种说不出的慰安与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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