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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枕边的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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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早见到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是那种装在硬匣子里的小本子,厚厚的四本,比通常的小32开还要小一号,这是过去年代里的精装书,其形式有些像线装书的装帧,译者仍然是耿济之。耿先生是老资格的“文学研究会”的主要成员,应该属于我祖父那一代的人物。放在我床头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新版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睡觉前,觉得没什么书好看,忍不住会把这书抓起来翻上几页。在外国小说中,这应该是最重要的一本书,只要用心看,每次多少都会有些体会。我一向反对教科书和必读书,不过,只要有可能,最好能读一读。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现代小说家的忠告,是用不着玩什么雕虫小技。技巧这个词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面前,显得十分小家子气。小家子气差不多是当代小说家的通病,有的作家喜欢说非常“大气”的豪言,可是自己干的活,仍然非常小家子气。最让人咽不下这口气的,是那些动辄呼吁大家气的某些评论家,他们其实比小说家更糟糕,对小说压根就没感觉。把“大作家”挂在嘴上,本身也成了一种雕虫小技,根本戳穿不得。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世界文学的影响巨大。有一点让我始终想不明白,时间上,《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英译本,比中译本早不了许多,影响力度却不可同日而语。作为20世纪的一座高峰,西方作家真正模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并不多。本世纪文学的主旋律是疯狂创新,有作为的西方作家在保持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份敬重之外,求新上不遗余力,各种流派粉墨登场,然而万变不离其宗,总能在精神上找到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神似。中国的情况并不是这样,我们的小说中,很少能见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似的悲天悯人,和大多数西方对东方的影响大同小异,除了形似,很少见到神似的东西。我们总是一茬又一茬地学习模仿最新最时髦的玩意儿,世界文学流行什么,就学什么。人家是创新,我们是仿新。过去的年头里,我们学批判现实主义,学两结合的创作方法,学现代派,学意识流黑色幽默存在主义,学海明威学博尔赫斯学昆德拉,总是虚心地在学,然后很狂妄地觉得自己很新潮很牛B。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那种读了让人哑口无言的作品。读了这本书,说什么也多余。
     
       《卡拉马佐夫兄弟》耿济之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定价:3.55元
     
       《驳圣伯夫》
     
       喜欢这本书是缘于偷懒,我不得不承认,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是一本很难读完的大书,实在是太长,长得让你不知不觉便中断了阅读。好书并不意味着必须从头至尾老老实实一字不漏地读完,对于我来说,阅读《驳圣伯夫》,乐趣并不亚于《追忆逝水年华》。
     
       不妨把《驳圣伯夫》当做《追忆逝水年华》的简写本来读,这是一位优秀作家两本并列的书,存在着互文的关系。我喜欢《驳圣伯夫》,理由在于它既不是地道的小说,也不是纯粹的理论著作,它介于两者之间,既是又不是。这是一部小说家展示理论才华的书籍,把它放在写作的同行面前,《驳圣伯夫》难免炫技,到处闪烁着思想的光芒,正是这些发光点使得普鲁斯特有别于其他的小说家。普鲁斯特漫不经心地举起了长矛,向当时法国最著名的理论权威圣伯夫进行挑战,我不能说普鲁斯特在战斗中大获全胜,但是就仿佛观赏精彩的足球赛一样,我无疑已经成为普鲁斯特最忠实的啦啦队成员。
     
       出远门之际,我常常把《驳圣伯夫》放在身边。有了这本书,旅途的寂寞和会议的无聊,都会变得可以忍受。真金不怕火炼,好书不怕反复读。《追忆逝水年华》显然是本世纪最出色的一本书,而《驳圣伯夫》的意义在于,它证明普鲁斯特不仅是优秀的小说家,同时还是卓越的理论家。并不是所有的小说家都具有理论素养,但是普鲁斯特用他的这本小书,无可争议地说明了一个事实,第一流的小说家,他是而且必须是第一流的理论家。
     
       换个角度想一想,说《追忆逝水年华》是一部理论著作,丝毫不过分。作为后来的作家,这部巨著的指导意义,不在于说了什么样的一个故事,在于怎么样说故事。普鲁斯特只不过是用小说的方式,表现对小说理论的看法,正如一些优秀的理论家,以理论的方式来描绘小说。小说创作和小说理论之间,从来就不存在着鸿沟,创作和理论都是为了更接近真理。《驳圣伯夫》虽然说的是理论问题,同样可以当作一本小说来读,阅读本身就是一门艺术,没有阅读的革命,也就没有小说自身的革命。
     
       《驳圣伯夫》普鲁斯特著王道乾译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定价:5.60元
     
       《纪德文集》
     
       纪德是记忆中谜一般的人物。他的书总是读着读着就放下了,我想读不下去的原因,或许自己不是法国人的缘故。从译文中,我体会不到评论者所说的那种典雅。一位搞法国文学的朋友安慰我,说这种感觉很对,有些优秀的文字没办法翻译,譬如《红楼梦》,翻译成别国的语言,味道已全改变了。
     
       大约只是个借口,我想自己面对纪德感到困惑,更重要的原因,是不能真正地走近他。早在我还是一个初中生的时候,就知道纪德了,那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一个同性恋者的纪德很难成为我心目中的英雄。有趣的是,纪德在中国人的阅读中,始终扮演着一个若即若离的左派角色,早在20世纪20年代,他就被介绍到中国来,到抗日战争期间,更是当时不多的几个走红的新锐外国作家之一。打个并不太恰当的比喻,纪德对于我们父辈喜欢读书的人来说,颇有些像这一代人面对马尔克斯和昆德拉,即使并不真心喜欢,也不敢不读他们的东西。
     
       很难想象普鲁斯特竟然要比纪德小三岁。普鲁斯特是公认的现代派大师,可是在当代读者印象中早就古典了,《追忆逝水年华》已成为文学经典的一部分,说普鲁斯特老态龙钟并不夸张。纪德的小说无愧于名著之列,可是怎么读,都摆脱不了那种年轻的感觉。也许我的印象是错误的,纪德的小说似乎专门为年轻人而准备,因为无论我怎么阅读,都摆脱不了两个最原始的印象,他小说的主题,颠来倒去就是叛逆和说教。
     
       这就是我常常要读纪德,又常常读不下去的重要原因。年轻人迷恋这两者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叛逆让我们勇往无畏,说教使我们找到叛逆的理论依据。考虑到纪德的一生,发生叛逆的行为也是事出必然。纪德出生在一个很富裕的家庭,一生不用靠写作来谋生。他是一个蔑视道德的道学家,禁锢的传统教育在他身上物极必反,产生了巨大的反作用力。纪德会走上“背德者”的道路,是因为他所接受的教育中,有着太多的道德约束,不摆脱这些约束,他就不可能寻找到真正的“幸福”。这和当代的许多作家不一样,当代人的叛逆有不少都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是为叛逆而叛逆,是利用叛逆来谋取利益。叛逆只不过是通向成功的捷径,是获得利益的有效手段,换句话说,这些人本来就是乱臣贼子,是穷山恶水中的刁民。他们的成功和利益,与纪德追求的打破枷锁镣铐有本质区别,正是因为这两者的区别,纪德才会孜孜不倦地说教。叛逆的本义并不是想把人引向歧途,而这一点,恰是纪德他老人家最担心的。
     
       《纪德文集》[法]纪德著桂裕芳等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5月初版定价:68.00元
     
       《无名的裘德》
     
       说起英国文学的现当代作家,印象总是从康拉德开始。康拉德是波兰人,英国人在这一点上绝对不排外,过去这样,现在也这样。相比之下,哈代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待遇明显不公。对于古典作家来说,他现代了一些,在现代派眼里,他又老了一些。
     
       《无名的裘德》是我念念不忘的一本书。说起阅读经验,说到打动这个字眼,记忆中并不是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有两个场景我永远忘不了,一是雨果《九三年》郭万最后的被处死,一个就是《无名的裘德》中小裘德杀死弟弟妹妹然后自杀。这个孩子临死前,给裘德留下了这样一张字条,上面只有这么几个字:
     
       我们太多了,算了吧。
     
       这是一个缺少爱的孩子发自心灵深处的呼声。小裘德爱父母,爱弟弟妹妹,可是父母成天心情不好,根本就没时间爱他们。他渴望爱,偏偏又不能得到爱。他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老是出走,不理解父母既然觉得小孩已是累赘,既然都不想要他们了,还要继续添孩子。小裘德相信父亲的不幸,是因为他们这些不该来到世上的孩子造成的,他爱这个家,因而采取了一个最极端的行为,决定自己毁灭自己,于是,一个人世间最惊心动魄的惨剧就这么发生了。
     
       《无名的裘德》在哈代的小说中,是最愤怒最有力也是最绝望的一部作品,以上提到的只是其中一个小细节。大家可能更熟悉《苔丝》,更熟悉《还乡》,更熟悉《卡斯特桥市长》,但是以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我更喜欢《无名的裘德》。喜欢有时候不需要理由,记得最初读的还是曾季肃的译本,出版于1948年,是父亲从旧书店淘来的,在这本书的最后一页有一行字,注明最初的购买日期是1949年5月23日,地点是南京。也就是说,在解放军攻占南京后的一个月,一位文学爱好者在书店里买下了这本书,后来又由于其他的原因,这书进旧书店,落到了父亲手里。
     
       我想说自己喜欢裘德,当然和父亲的推荐分不开。新版《无名的裘德》距我最初阅读这本书已有二十多年,与曾季肃译本相比是整整五十年。哈代是以写诗歌开始,因为别人总是读不懂他的小说,愤而又回到最初的创作状态,他在晚年告别了小说,又重新成为一个诗人。对于诗歌界是好事,对于小说界,不能不说是个损失。哈代曾被誉为结构大师,今天再读他的小说,并不觉得“结构可说是精密完善几乎到了无可疵议的境界”,以一个小说同行的眼光来看,现代小说要比他精致得多。哈代的小说胜在有力,胜在有血有肉,他的故事实实在在,令人过目不忘。在过去的十多年中,他的作品被屡屡搬上屏幕,如果愿意去淘碟,根据《无名的裘德》改编的《绝恋》是一部很不错的电影。
     
       《玖德》[英]哈代著曾季肃译
     
       生活书店1948年4月初版定价:基本国币十七元
     
       《无名的裘德》[英]哈代著洗凡译
     
       译林出版社1998年12月版定价:18.00元
     
       关于《罗本舅舅》
     
       格非电话里让挑一篇印象深刻的短篇,我几乎立刻就想到《罗本舅舅》。最初读这篇小说,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中学时代,收在《雪人》里面,是那种很旧的封面,暗红色,封面的字是手写,这次搬家整理书籍,怎么也找不到,可能是先父处理掉了,因为他已经买了新版的《茅盾译文选集》,新书中既然旧的都有,再留着旧的也没什么意思。
     
       重读《罗本舅舅》,全然没有当时的震动。也许我今天是以一个职业小说家的眼光重新审视,作为短篇,它显而易见的过时,篇幅太长,容量太小,而更大的问题是议论太多,喋喋不休。一百年前的人写小说,难免怕人看不懂的毛病,于是,今天重温那个时代小说,都有一种过于直露的感觉。
     
       但是我没有办法否认二十多年前曾有过的激动,事实上,正是这类小说,奠定了我对短篇小说的认识。就其个人影响的力度来说,《罗本舅舅》和海明威福克纳没什么区别,和博尔赫斯鲁尔福如出一辙。我不得不承认对这篇小说念念不忘,一个朋友谈起他对金庸小说的观感,曾说过最先看到的那一本,往往是最好的。这道理就仿佛初恋情人总是最好的道理一样,情人眼里出西施,人是感情动物,免不了感情用事。
     
       如果让今天的写手来处理,《罗本舅舅》只需一半篇幅就足够。重读这篇小说,有两个感想可以说。首先,必须承认短篇小说的进步,并不是说今天的作者,就比过去高明。事实是,读者阅读小说的能力提高了,作者是船,水涨必然船高。我们今天对短篇小说的概念,都是前人的作品熏陶出来,今天的进步,是过去作家共同努力的结果。不能因为发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也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就误认为自己已经成了大师,踩在别人的肩膀上,讥笑别人矮,这是很可笑的事情。
     
       其次,不得不承认《罗本舅舅》有过人之处。它说到了一个永恒的话题。小说既是个故事,也永远不只是个故事。故事必须有,却根本不重要。艺术只对永恒的话题感兴趣,它反映了人类对自身命运的思考。短篇小说是什么,它是人类思考时的一个表情,如何生动地表现这个表情,将是所有短篇小说作者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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