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童子军的回忆

     
     
     
     　　黄埔军人的楷模是谁呢，说出来吓人一跳，是桂永清。这话据说还是蒋介石长亲口说的，他评价黄埔学生，仿佛爹妈说自己孩子，常常不靠谱。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桂永清非常听蒋的话。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考察20世纪黄埔军人，叛变和起义将领太多，因此这个楷模，无非听不听话，对蒋是否死心尽忠。
     
     　　今天恐怕没多少人知道桂永清是谁，跟少男少女们说事，要先说台湾地区80后演艺界女明星桂纶镁。当然，这也是起哄，桂纶镁究竟是谁，演过什么戏，我也说不清楚。说她，是因为有人说是桂永清的孙女。把演艺界明星与黄埔军人联系，是个有趣话题，譬如秦汉，黄埔一期生孙元良的公子。国难当头要打仗，明星算不上什么东西，搁和平年代，就是腕了。以明星为坐标介绍人说明人，并不好，却十分有效。
     
     　　譬如关之琳，都说是关麟征的孙女。英雄不问出处，英雄一定会有出处，到底明星沾先人的光，还是先人借尸还魂，靠明星重新闪耀，说不准。事实上，关之琳并不是关麟征孙女，桂纶镁与桂永清也无关，偏偏大家都爱这么传这么议论，小报上一次次这么写。
     
     　　话题回到桂永清身上，一说起他，便想起老作家汪曾祺的故事。那是抗战前，汪读中学，在南京举行全国童子军大检阅，汪曾目睹桂以标准的军人正步，走上中山陵。桂当时是学生暑期军事集训总队总队长，是评阅长，能这么雄赳赳气昂昂，一路踢大腿踏步，向上几百级台阶，让童子军们目瞪口呆。因此汪曾祺提起当年，回忆少年时光，对桂永清，仍然有几分赞许。
     
     　　还有很感人的一幕，值得一说，各地的童子军有上万名，来自东北的满洲代表队，只有稀稀拉拉几十人。桂永清看到这些孩子，想到了失去的东北数省，想起了我的家在松花江上，想起“9·18”，想起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起，不禁泪流满面，顾不上军人之威武。那些从东北出发的孩子，含辛茹苦流浪到此，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一个个号啕大哭起来。
     
     　　2
     
     　　我父亲小时候就是童子军中的一员，大他八岁的伯父也是，作为经历者，他们知道的事，显然与我小时候接受的教育不一样，可是从来没告诉过我们真相。
     
     　　父母对孩子的教育，往往不如学校，甚至不如同学。看过父亲穿童子军服装的照片，真是很好玩，比现在的学生校服好看得多。想当年，不仅男孩子是童子军，女孩子也是。不由得想起我们小时候，当红小兵，穿绿军装，动不动军训，也很有童子军的遗韵。晚清以来，说中国人不尚武，恐怕要打个问号，许多时候，我们尚武不擅武，光嘴上厉害，调子唱得高，专做表面文章。
     
     　　我们小时候的训导，与旧时有很多相似。20世纪30年代，政府提倡新生活，童子军义气奋发，到南京街头去宣传，监督行人，不让随地吐痰，不许乱穿马路，走进餐馆检查客人点菜，不允许铺张浪费，只准四菜一汤。差不多的举动，我们少年时同样经历，在1969年，我12岁，也曾站在马路边，举着纸筒喇叭，一遍遍高喊“行人要走人行道”。
     
     　　童子军是泊来品，欧风美雨的产物，最早出现在英国，始于1907年，很快就传到了中国。1934年，中国童子军总会在南京成立，蒋介石亲任总会长。我一直想不太明白，这个老蒋大权在握，为什么还那么喜欢兼职，吃了碗里，眼睛又要看着锅里，黄埔军校校长不说，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不说，当过国民党总裁，当过行政院长，当过四川省政府主席，当过中央大学校长，当过三民主义青年团团长，当过导淮委员会会长，当过全国禁烟总监，当过新生活运动总会会长。
     
     　　无论战争时期，还是和平年代，童子军教育，实行军事化管理，说白了，都是训练服从，为了听领导的话，这和童子军的本义并不完全符合。想当初，大英帝国表面上强盛，气势汹汹，年轻一代道德堕落，体质衰弱，有识之士为防止重蹈罗马帝国覆辙，创建了童子军，目的是让孩子们在游戏时得到锻炼。
     
     　　要知道，孩子毕竟还是孩子，野营、侦察、露宿、住帐篷，这些玩意儿才是童子军的最基本项目。
     
     　　3
     
     　　突然想到父亲写过一篇关于童子军的文章，标题是“露营·帐篷和胖子要人”，兴致勃勃找出来重新温习。这是他当中学生时写的，才华横溢写得真好，搁在今天，绝对可以拿个新概念作文奖。
     
     　　童子军的服装十分精神，胸前写着智仁勇。父亲印象中，记忆最深的不是智仁勇，是童子军的第一条守则，诚实。时间是抗战期间，在大后方的四川，当时所有中学生都是童子军，都必须是。童子军有指定的教官和课程，有一章专谈“露营”。
     
     　　一想到自己照料自己，可以出去侦察，可以亲自生火做饭，晚上夜宿在荒野，孩子们非常激动。这实在太好玩了，可是要露营，必须得有帐篷，战时的条件十分艰苦，学校不可能出这个钱。于是孩子们做梦都想得到一个帐篷，童子军的教官便开始忙碌。他是一位很热心的年轻人，还在军校读书，作为孩子王，他想到了一个好点子，让学校的董事长赞助帐篷。
     
     　　这位挂名的董事长是位要人，据说是伦敦的第六大富翁，很有钱，正好要来学校视察。我想不明白，一个中国的富豪，为什么可以排名伦敦第六。父亲的文章很会形容，虽然还只是个中学生，语气已开始刻薄，说大人们都在纷纷议论，在背后说要人的坏话，说他太有钱，说整个大后方都因为要人变穷了，又说他的钱都是浑水摸鱼得来。
     
     　　孩子们才不理会这些，只希望要人能够捐帐篷。大家一致认为父亲的文笔最好，公推由他来写请求书。文情并茂的请求书终于写好，胖胖的要人也如期而至，来了先做演讲，大讲礼义廉耻，大讲诚实的意义，笑呵呵地说他早已知道孩子们对露营的向往。
     
     　　要人微笑着收下请求书，对捐帐篷的迫切要求，一口答应。孩子们奔走相告，心仪已久的露营，眼看成为现实。接下来的日子，盼星星盼月亮，一直是在等待，都觉得马上就要有帐篷了。大家都相信，像要人这样有身份的人，说话自然算数，一定说到做到。事实却是一盆冷水，希望的心情仿佛爬山，山越爬越高，顶峰越来越近，一旦达到最高点，便开始往下掉，越走越低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没了踪影。
     
     　　过去读这篇文章，总觉得当年的中学生幼稚，贪玩，把露营太当回事。现在重读，突然想到他们用不着为高考玩命，国难虽当头，中学生童心未泯，毕竟还是孩子，该游戏还是得游戏，而不诚实的欺骗，不管过去现在，都会对孩子们的心灵造成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