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拉车的和坐车的
我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了这一幕情景。有个读者写了很长的一封信给我，为出租车司机打抱不平，写信人自己就开过出租车，认定我把这事写出来，就是歧视出租车司机。他觉得把司机，说成是拉车的，是人格上的污辱。此外，他还花了很长的篇幅，替出租车司机申诉委屈，谈到了税收问题，谈到了警察如何动不动就罚款。在他看来，现在的中国人很没有素质，行人和骑自行车的故意不让道，老百姓看到出租车司机赚了些钱，比教授副教授拿的钱还多，心里就不平衡。
我不是动不动就坐出租车的人，难得捞到一次机会，总是乐意和司机聊会儿天。我知道像南京这种中型城市，出租车太多，老百姓口袋里钱太少，靠出租车发财，远不像想象中那么轻而易举。但是开出租，比工薪阶层强得多，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这篇小文章中，我既不想谈出租车司机的经济状况，能多赚钱当然是好事，靠劳动致富光荣，也不想谈他们的委屈，谁还没有一肚子不痛快，警察罚款是狠了些，可谁让他们违反交通规则。开出租车起早摸黑不容易，警察站在马路中间疏导交通，大口大口地吃污染难道就活该？我觉得老是诉苦，很没意思。大家都去找心理医生，每人准能说上几小时的痛苦。学生抱怨家长和老师布置的功课太多，家长和老师又抱怨教育制度，下岗工人抱怨企业不景气，家庭主妇抱怨菜太贵了，小贩抱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就算那些大家看来混得好混得阔的人，也忍不住会牢骚满腹，当官的嫌会议多，当大款的恨自己老婆不肯离婚。世上不称心事，向来十有八九，人活着，首先得想开。
我想谈的第一个问题，是开出租的司机，算不算拉车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虽然有歧视的嫌疑，但是我们总不能昧着良心，硬说不是。用锄头种地是农民，开着拖拉机耕地，就不算是农民，这说不过去。不管怎么说，歧视拉车的是不对的，问题在于，是谁在歧视。歧视是一种不平等，无论是谁，按理都不应该歧视别人。坐车的拉车的不平等，这不奇怪，譬如老板和打工仔就不可能平等。在人格上，大家都平等，然而人家花了钱坐车，就是为了享受一下平等之外的不平等。如果完全平等了，就应该坐车的和拉车的在中途各自交换角色，你拉我一段，我便应该送你一程。拉车的因为收了坐车的钱，也就无所谓平等不平等。同样，给领导开车，也是一种拉车，单位给了你开车的工资，你就不能和领导讲，我拉你是不平等。
这篇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位老人，说出租车司机是“破拉车的”，无疑包含了歧视。然而这种歧视，恐怕也是事出有因，因为出租车司机先骂了老人，骂人就不会有好话，不用解释，肯定也是一种歧视。老人对出租车司机的歧视，是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好像人们对骂，都要提到对方的母亲一样。双方的歧视你来我往，其实是打了一个平手。开车的嫌骑车人挡道，对中国人多的现状恨得咬牙切齿，可惜他忘记了自己也是人多中的一员。人多不能光怨人家骑车的，怨人家走路的，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况且是在小巷里，不能因为你开着车子，别人就非得给你让路。大家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想老人开口就骂人家是“破拉车的”不对，而那位年轻的司机为这点小事，一笑了之，也还算有足够的肚量。
我倒是觉得那位写信给我的前出租车司机，颇有些歧视拉车的。因为他眼里，开车的怎么能和拉车的混为一谈，其实，就算是了，又怎么样。人是平等的，拉车的不低人一等，正如开出租车的也不高人一等。接下来便是我想谈的第二个问题，这就是拉车的究竟算不算劳动人民。这又是一个荒诞的问题，因为根本就没人说不是。我今年已经四十一岁，很多和我年龄相仿的人，都明白一个不太愿意说出口的道理，那就是劳动人民是大概念，把一个人淹没在大概念中，一些很容易明白的事情，反而闹不明白，我们总不能说坐车的，就不是劳动人民。
我们不妨分析一些拉车的作为劳动人民成员中特殊的一面。先说他和服务对象的关系，当然有阶级斗争的一面，但是我想说，拉车的拉着空车在街上溜达，他喜欢的恐怕不会是穷人。尽管是为人民服务，拉车也是为有钱的人民服务。如果他半天碰不上一个客人，真有穷人不知趣地挡道，肯定会火冒三丈。拉车的最恨人没钱坐车，这一点几乎不用怀疑，就好像在今天，开出租车的司机，自然而然不把工薪阶层放在眼里。对那些只坐了一个起步价，一定要开发票回去报销的乘客，出租车司机提到了就觉得丢人现眼。从赚钱的角度来说，出租车司机第一恨人没钱，没钱就没生意，第二恨要发票报销的，因为这样没办法逃税。过去的年代里，我们曾经强调过阶级斗争，注意的是拉车的和坐车的对立，而忽视的，却是他们和那些既不拉车也不坐车的人之间的矛盾。
事实上，拉车的和坐车的，向来只是少数人。在今天，谁都是劳动人民，坐车和拉车，也只是一种分工的不同，都有伟大和不伟大的人厕身其中。出租车司机中，有宰客的，捡人皮包不还的，也有见义勇为学雷锋做好事的。坐车的也是这样，既有贪官和奸商，也有经济条件确实很好，不在乎那点小钱的中国特色的中产阶层。我要强调的一点，是大多数人，既不属于拉车的阶层，也不属于坐车的阶层。偶尔伸手拦辆出租车的人，怕是还不能列入坐车阶层。拉车和坐车这种服务与被服务关系，永远只是劳动人民中的一小部分。有人也许会抬杠，举出火车和飞机的例子，因为同样是服务与被服务。我想这篇文章所说的拉车和坐车，都带有一定的特指，是指一些特定的人，如果我们出门坐了火车和飞机，坐了长途大巴，就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已经上升到了坐车阶层，那只能说明这篇文章没写好，表述上有漏洞，要说明白的话没说明白，可是我仍然不认为自己的观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