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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吃遍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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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世人也走不完,
     
       别说吃的了。
     
       北京热冬
     
       这次去北京,主要为中央电视第一台录一个农历新年节目,从初一到初七,每天播一集。内容谈的又是饮食,其实讲来讲去,都是一些我发表过的意见,但电视台就是要求重复这个话题,并叫我烧六个菜助兴。
     
       事前沟通过,我认为既然要示范,一定得做些又简单又不会失败的家常菜,太复杂的还是留给真正的餐厅大师傅去表演。
     
       导演詹末小姐上次在青岛做满汉全席比赛的评判时合作过,大家决定第一天烧“大红袍”这道菜,其实和衣服或茶叶无关,只是盐焗蟹,取其型色及吉利。把螃蟹洗净放入铁锅,撒大把粗盐,上锅盖,焗至全红,香味四喷,即成。
     
       第二道是妈妈教的菜,蔡家炒饭。第三为龙井鸡,用一个深底锅,下面铺甘蔗,鸡全只,抹油盐放入,上面撒龙井,上盖,四十分钟后,鸡碧绿。第四道煲江瑶柱和萝卜,加一小块瘦肉,煲个四十分钟,江瑶柱甜,萝卜也甜,没有失败的道理。第五道为姜丝煎蛋,让坐月的太太吃,充满爱心。
     
       第六道编导要求与文学作品有关,红楼宴和水浒餐已先后出笼,故选了金庸先生《射雕英雄传》的“二十四桥明月夜”,是黄蓉骗洪七公武功时做的菜,要把豆腐酿在火腿里面。这道菜镛记的甘老板和我一起研究后做过,其实也不难,把火腿锯开,挖两个洞,填入豆腐后蒸个四五小时罢了。
     
       一切准备好,开拍的那天还到北京的水产批发市场去买肥大的膏蟹及其他材料,然后进摄影厂。化妆间内遇两位主持,一男一女。女的叫孙小梅,多才多艺,拉的一手好小提琴。前一些时候还看到她用英语唱京剧,人长得很漂亮。
     
       男的叫大山,是个洋人,原来这位老兄还是个大腕,常在电视中表演相声,遇到的人都要求和他合照和索取签名。加拿大人的他,说得一口京片子,比我的国语还要标准。大山在节目中说他一年拜一个师傅,去年拜的还是作对联的,今年要拜我做烧菜的师傅。我说OK,不过有个条件,那就是让我拜他作国语老师。
     
       大家都很专业,录像进行得快,本来预算三天的工作,两天就赶完。电视台安排我们住最近的旅馆,有香格里拉和世纪金源大饭店的选择。他们说前者已旧了,不如改为后者吧,是新建的,我没住过,试试也好。
     
       世纪金源大饭店位于海淀区板井路上,是个地产商发展的,附近都是他们盖的公寓。酒店本身也像一座座的住宅,又是和我上次住的王府井君悦一样,为弯弯的半月建筑。房间和服务尽量想做到五星级的,但是脱不了一阵老土味,不像香格里拉的国际性。
     
       补其不足的是地库有个所谓的不夜城,里面有很大的超市、夜总会、桑拿、足底按摩、的士哥和各类商店,最主要的是有很多很多的特色餐厅,二十四小时营业。
     
       我们抵达那天就第一时间去一家北京小店吃东西,看见一锅锅的骨头,肉不多,用香料煮得热辣辣上桌。菜名叫羊蝎子,与蝎子无关,骨头翘起,像只蝎子的尾巴,故名之。这锅羊肉实在吃得痛快,不够喉,还要了白煮羊头、羊杂汤和炒羊肉等等。来到北京不吃羊,怎说得过去。
     
       当天晚上又去吃羊,在同一个海淀区中有家出名的涮羊肉店叫“鼎鼎香”的,那里有像“满福楼”一样的生切羊腿,不经过雪藏,由内蒙古直接运到,肉质柔软无比,羊膻味恰好,连吃好几碟。又来甲羊圈,全肥的。最后试小羊肉,味道不够,但肉质更软细,吃得大乐。
     
       第三天再跑去不夜城市,选家湖北菜馆,本来想叫些别的,但菜单上的羊肉有种种不同的做法,忍不住又再叫了一桌子羊。
     
       节目录完,监制陈晓卿请我们到一家叫“西贝”的西北餐馆。地方很大,每间房都有自己的小厨房,称之什么什么家,我们去的那间,就叫蔡家。
     
       蒙古人当然吃羊啦,羊鞍子是一条条的羊排骨,用手撕开来啃肉,味道奇佳。我看菜单上有烤小羊,要了一碟,陈晓卿脸上有点你吃不完的表情,但一碟子的羊那么多人吃,怎会吃不完?一上桌才知道是一整只的小羊,烤得很香脆,照吃不误。接下来的,都是羊肉。
     
       来北京之前听说这个冬天极冷,零下十五度。从机场走出,天回暖,是四五度吧?因为衣服穿得多,出了整身汗,酒店房间的热气十足,关掉空调还是热,只有请服务员来打开窗子才睡得着觉。电视摄影棚灯光打得多,又热了起来,餐厅更热,全身发滚。
     
       没有理由那么热吧?后来发现羊肉吃得多,热量从体内发出。这个北京的冬天所流的汗,比其他地方的夏天更多。
     
       京都老蔡记
     
       对百年老店,我一向有份尊敬,所谓创业容易守业难,又说什么烂船也有三斤铁,能生存那么久,总是有点道理的。其中之一是“京都老蔡记”。
     
       蔡士俊在北京皇宫做菜给皇帝吃,辛亥革命后流落街头,在北京门前开了一小店,卖蒸饺和馄饨,生意兴隆。政局不稳,蔡士俊带了家人投靠河南开封岳母,后来又逃荒到了郑州,创办“京都老蔡记”。
     
       厨艺传给他长子蔡永泉,店名愈做愈响。朱德和梅兰芳都是座上客,毛泽东在郑州开会时特地到店里吃蒸饺,大叫:“味道不错,很好。”这句话在文化大革命时变成毒咒,蔡永泉所受之苦不去谈了,但把技艺传给第三代的蔡元顺,经营至今。
     
       我到郑州,当然非去“老蔡记”不可,但因其他工作,只有临走的那个早上才有空。该店只在十一点开门,已无时间赶到机场,好在当地友人老金拍胸口:“一句话。”
     
       北方人就有这种豪气,说搞掂就死也搞掂它,果然摸上店铺时,蔡元顺已经准备好材料,蒸出一笼笼的饺子。入口,鲜甜无比,是我一生之中吃过最好的蒸饺。回到香港写了一篇东西志之。一年后昨天,接到电话,竟是“京都老蔡记”的第三代传人蔡元顺的声音:“我来了。”一向不太开口说话的他,把电话交给朋友老金。老金说:“店里来了许多香港客,拿了你那篇文章找上门,蔡元顺高兴得不得了,把你当是知音,这次来香港,说特别为你做饺子。”
     
       一听大喜,我刚搬家,没安顿好,就借拍档徐胜鹤兄的厨房吧。约好今天一早去九龙城买材料。大师出马,买的东西一定不少,我准备好大菜篮,跟他跑。
     
       “蒸笼呢?”我一见到圆脸,身材略胖的蔡元顺就问。“带了。”他说,“面粉?”我们到“新三阳”买,店里说最好的是美国面粉,从蔡元顺的表情看来,知道并不理想,但像书法家,一管秃笔也能写出好字,蔡元顺照收货。
     
       再到街市二楼猪肉档。“八二?”蔡元顺问。我上次去他的店问过,应该是七成瘦肉三成肥肉的比例,也许他以为香港人怕肥,所以这么问。“七三。”我说。蔡元顺笑了,知道我尊重他。猪肉不必自己剁,请店里开碎肉机磨出,但要一块姜,和肉一起绞,这是秘诀。为什么不用葱?因为葱苦。
     
       “还要些什么?”我一共问了三次。蔡元顺一共也摇了三次头。就那么简单?就那么简单?就那么简单?
     
       回到厨房,把面粉加水反复搓揉。这一下学问来了,所花的力气,是我永远付不出的。而且不完全是劲道,刚柔自如,恰到好处,才能出完美的面团。
     
       轮到最重要的馅了。把碎肉放在一个大锅里,边打边兑水。打时一阵子缓慢,一阵子猛烈。那只手的旋转比搅拌机更快更有力,啪啪作声。调味只有简单的酱油和麻油。打出来的馅,像肉浆,水分很多。是我看别人做的最显著的不同。
     
       蔡元顺开始包饺子了。出来的皮薄到极点,包着大量的馅。因面粉不是惯用的,他只折了七八折。“看书上,你家做的不是坚持着十二折到十三折的吗?”我问。不拘小节,是最大的学问,蔡元顺说:“好吃就是。”
     
       马尾松老远从河南郑州带来,比一般针松的叶子更长更粗,用上汤煨过,抹点麻油,铺在蒸笼上。不用一般的布,是因为松叶可以中空将蒸笼和饺子隔开,又不黐底,厚厚地铺了一层,蒸起来却比布易熟。一面包一面蒸,每一笼刚吃完又有一笼上桌,原来蒸的时间不必太久,四分钟已经足够。
     
       上桌一看,皮薄如纸,用筷子一夹起,可以看到半透明的饺子皮中的馅,渗满着汤,怎么摇,也摇它不破。香而不腻,又是一餐近来最美味的,非常幸福,也想把这种感觉和大家分享。
     
       “到香港来开?”我问。蔡元顺又笑了:“一句话。”想起北方人的爽直和言重如山,他这一句话,一定做到,但是河南郑州的那家老店呢?友人老金代蔡元顺解释:“来香港之前已经想好,交给他妹妹打理。”看样子,各位再过不久,就可以尝到了。
     
       上海菜市场
     
       从淮海路的花园酒店出来,往东台路走,见一菜市场,即请司机停下。到任何地方,先逛他们的菜市场,这是我的习惯。菜市场最能反映该地的民生,他们的收入如何,一目了然。聘请工作人员时,要是对方狮子大开口,便能笑着说:“依这个数目,可以买一万斤白菜啰。”
     
       但是上菜市场,主要还是因为爱吃,遇到什么没有尝试过的便买下来,如果餐厅不肯代你烧的话,就用随身带的小电煲在酒店房内炮制,其乐无穷。
     
       菜市由自忠路和淡水路组成,面积相当大,至少有数百个档子。蔬菜档中,看到尽是茭白笋,此物拿来油焖,非常美味,蕃茄也特别肥大,其他蔬菜就不敢恭维了,上海菜市的菜,给人一个瘦得可怜的感觉,芹菜瘦、菠菜瘦、苋菜也瘦。还有数条瘦茄子,已经干瘪,还拿出来卖。冬瓜是广东运来的,一元一斤,冬瓜没肉,便宜一点卖一元。有新采的蒜头出售,买了一斤,一块半。
     
       海鲜档中卖的尽是河产,鲩鱼很多,另外便是齐白石常画的淡水虾,想起从前在一品香吃的抢虾,口水直流,但现在所有河流污染,已没人敢试了。太小的贝壳类,蛏子居多,蚶子不见,还有一种像瓜子那么大小的贝壳,在台湾时听人叫海瓜子,但大得不像瓜子,上海卖的名叫瓜子片,名副其实。据说当年上海流行肝炎,全拜此君之赐。
     
       在香港看不到的是比虾粗大,又有硬壳的虾类,上海人叫它为龙虾,但只有手指那么小。想起丰子恺在一篇叫《吃酒》的小品中提过一个钓虾人的故事:“虾这种东西比鱼好得多。鱼,你钓了来,要剖,要洗,要用油盐酱醋来烧,多少麻烦。这虾就便当得多:只要到开水里一煮,就好吃了……”
     
       剖鳝的档子也很多,沪人喜吃鳝,小贩们用纯巧的手法把肉起了,剩下堆积如山的骨头,大概后来扔掉吧。其实把鳝骨烘干,再油炸一下,香脆无比,是送酒的好菜。
     
       卖鸡的当场替家庭主妇烫好拔毛,鸭摊就少见,其他种类的家禽也不多。猪肉摊少,牛羊摊更少,所有肉类不呈鲜红颜色,死沉沉地蒙一层灰,都不新鲜。怪不得只能做红烧,或者回锅肉等菜色才好吃。
     
       菜市中夹着些熟食档,上海人的早餐莫过于烧饼油条、油饼、生煎包子和烙饼等。烧饼油条是以一层很厚的饼包着油条,此饼可以放只鸡蛋,包起来时是肿大的一团,油腻腻的,试了一客,一块钱,腹已大胀。当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上海朋友对烧饼油条的神话,不过于在肚子饿时的第一个印象,也是他们的乡愁。
     
       油饼味较佳,用一个煎锅贴的平底锅以油炸之,一层很厚的饼上铺满芝麻,长三角形地切开一块一块,包君吃饱。生煎包也很精彩,至少比在香港餐厅吃好得多。烙饼贴在一个大泥炉上烤,这个大泥炉就是印度人的丹多里,烙饼这种吃的文化是由那边传来的吧。
     
       花档全街市只有两家,各类也不多。上海的生活质素还没有到达摆花送花的地步。反而是在卖菜的老太婆那里找到了白兰花,两块钱买了四串白兰,每串有三蕊,用铁线钩住,变成个圆扣。研究了一下,才知是用来挂在衬衫上的钮扣的。花味由下面熏上来,香个整天,这种生活的智慧,香港倒学不会。扣着白兰花朵到其他摊子看,小贩们见到我这个样子,态度也亲切起来。
     
       以为这是一个利伯维尔场,什么人都能来卖东西,其实不然,看到一间有盖儿的小屋,里面挂着所有摊位的地图,政府人员在监视着。当然是要收租的,门口还有人龙在排队,大概要申请到一个摊位,是不容易。但是有些老太太卖的只是几块姜,还有几位单单卖鞋带罢了。难道她们也得交租吗?交完了又怎么生活?其中还有些一看就知道是外地来的农民,打开布袋就地卖干笋尖、海草等杂物,他们是来打尖的?不可能吧,管理人员四处巡查,逃不过他们尖锐的目光,是不是有其他的协议?
     
       有一个管理员凶巴巴地骂一位卖鱼的小姑娘,她的脸越涨越红,不知谁是谁非,也不能插手理论,只看到他骂完之后走开两步,转身回去再骂,中国人就是有这种劣根性,一旦有了微小得可怜的权力,一定要使尽它。“喂,好了没有?有完没完?”我忍不住大喝。那厮狠狠地望了我一眼,才肯走开。
     
       刚刚这边骂完,远处又有人吵架。“侬是啥人?”有一个向对方大叫。对方也说:“侬是啥人?”
     
       两个人“侬是啥人”地老半天,重复又重复,中间最多掺了“侬算是中国人”的字眼罢了。最后演变成:“你打我啦!”打字沪人发音成“挡”,挡来挡去,没有一个动手,要是这种情形发生在广东,那粗口满天飞,还来个什么“侬是啥人”?到底,上海人还是可爱的。
     
       甜菜苦菜
     
       友人说:“认识了一个奇人,围了一千五百亩的海,里面鱼虾尽量让人吃,要不要去看看?”这当然引起我的兴趣。“还有,我从香港带一位大师傅去,一定烧得比乡下人好。”他说。我已完全被说服,约好时间,乘船前往。
     
       一群人浩浩荡荡,到了码头之后,分两辆车,走了三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达一条村庄。从村里去到海边,还要半个钟。保持着兴奋的心情,再遥远,也忍得住。
     
       村子里有一堆堆的泥土,上面插着木杆,杆上有几张白色的纸,像旗帜飘扬。“那是什么东西?”我问友人。“坟墓。”他回答,“刚刚过清明,那些旗是后人拜祭时插的。”
     
       不送花,插纸旗,倒是第一次听到。我又好奇地问:“怎么没有墓碑?这一堆那一堆,好像是个乱葬岗,后人怎么认得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立墓碑,大概是村里的习俗吧!”他表情迷惘地回答。
     
       中国人最注重的就是先人的墓,哪来这种习俗?可能大饥荒时什么都没有,死了就那么埋葬了,只有后人记住。就算当今经济好,也懒得去立碑了吧!再过去,看到几个光秃的山丘,泥土全被挖空。
     
       “到了。”友人说。下车一看,好家伙,一条两公里的长堤,将整个海湾截住,里面的海水浓浊,泥黄色。建筑了一个坝口,由工人放下巨大的木块挡住海水注入,张着几张巨网。
     
       哈哈,哈哈,这里的主人笑着来迎:“涨潮时把海水截住,退潮时张网,就可以把鱼虾都抓住了,人家是守株待兔,我可是守株待鱼呀!”
     
       石堤里面插着多枝很长的树干,我问:“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养蚝呀!”主人骄傲地说,“我们这里的蚝,比别的地方肥大得多了。”即刻吩咐了工人把蚝开了,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有手掌般大,合掌的粗。“现在这个时候算是瘦的了,煮了会缩水。到冬天,那只蚝多大,煮后就多大。”主人说。
     
       在另一边捞起一个铁笼,将当天围到的海鲜养在里面,有很多大虾,一只大油鱼追(海鳗),几尾黄脚,都是准备来宴客的。
     
       当地的工人先拿海鲜到厨房去,同来的师傅则去准备一只村子里抓到的水鱼,有四斤重,在前一天买下。“可不可以生吃?”小朋友指着生蚝问我。看着浊流,我说:“免了吧。”
     
       菜上桌,我们围桌子站着吃,大生蚝炆肥猪肉,用最简单的调味,只是酱油和糖。试了一只蚝,味道奇佳,本身已很甜,不加糖亦可。这种乡下煮法,据说是客家人传下来的。上了一课,今后看见生蚝,就用肥猪肉来红炆,糖则可以不加。
     
       虾把中间的壳剥了,剩下头和尾来炒,也是只用酱油和糖,但看到有黑色的东西掺在里面,又不像豆豉,仔细观察,原来是干紫苏叶子的碎片。这一来,令到虾肉的味道更错综复杂,又是一道可以学习的菜。
     
       蔬菜是将圆形的芥兰头切丝,再将荞头切丝一起炒出来;另一边,把菜花炆熟了,三种蔬菜一齐炒,除了酱油和糖之外亦无其他调味品,煞是好吃。
     
       大师傅的红炆水鱼做了出来,试了一口,像甜品多过主菜。“我怕上几道菜都下了糖,所以加重糖来熬出鲜味。”大师傅解释。听了伸出舌头,不敢相信。
     
       饭后,到长堤上散步。主人说:“我花了五十万,把这片海租下,但是填这道长堤,可花了五百万。”工程实在浩大,但是破坏的大自然,代价更惨重。那几座山,先把巨石挖来,一车车填下去,再埋大量的泥土,外加英泥,堤坝才能建成。
     
       天,是灰暗的颜色。“今天雾大。”主人说。“那不是雾,是污染。”我说,“当今的城市,都是这个颜色,想不到来到海边,也被汽车的废气笼罩着。”
     
       友人之中,有一位从加拿大来,他说:“这种情形,在外国绝对不会发生。”“你说外国没有空气污染吗?”我问。“不。”他摇头,“我说的是不可能让你把山挖空了来建堤坝。而且,巨大的工程,只是为了一个人的利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一餐,吃的都是甜的,但心中,是苦的。
     
       食在重庆
     
       这次在重庆四天,认识了当地电视台节目制作人唐沙波,是位老饕,带我们到各地去吃,真多谢他。这群人是专家,每天要介绍多家餐厅,由他们选出最好的介绍给观众,所制作的节目是“食在中国”,我这篇东西就叫“食在重庆”吧。
     
       到了重庆不吃火锅怎行?这简直是重庆人生活的一部分,像韩国人吃泡菜,没有了就活不下去。火锅,我们不是天天吃,分不出汤底的好坏,下的食物都大同小异,但重庆人不那么认为,总觉得自己常光顾的小店最好。我们去了集团式经营的“小天鹅”,位于江边的洪崖洞,当地人称为“吊脚楼”的建筑,一共十三层,从顶楼走下去,相当独特。
     
       主人何永智女士亲自来迎,她在全国已有三百多家加盟店。尽管当地人说别的更好,但我总相信烂船也有三斤钉。成功,是有一定的道理。
     
       坐下后,众人纷纷到料架上添自己喜欢的料。像腐乳、芫荽、韭菜泥、葱等等。我也照办,回桌后,何女士说:“那是给游客添的,我们重庆人吃火锅,点的只是麻油和蒜茸。”
     
       把拿来的那碗酱倒掉,依照她的方法去吃,果然和锅中的麻辣汤配搭得恰好。其实麻辣火锅谈不上什么厨艺,把食材放进去烫熟罢了,但学会了何女士教的食法,今后,吃麻辣火锅时依样画葫芦,也能扮一个火锅专家呀。这一课,上得很有意义。
     
       一面吃,一面问下一餐有什么地方去,已成为我的习惯。早餐,大家吃的是“小面”。一听到面,对路了。下榻的酒店对面就有一家,吃了不觉有什么特别。去到友人介绍的“花市”,门口挂着“重庆小面五十强”的横额,一大早,已挤满客人。
     
       所谓小面,有干的和汤的,我叫了前者,基本上是用该店特制的酱料,放在碗底。另一边一大锅滚水,下面条和空心菜渌熟后拌面时吃,味道不错。另外卖的是豌豆和肉碎酱的面,没有任何料都不加的小面那么好吃。当然,两种面都是辣的。
     
       朝天门是一个服装批发中心,人流特别多,小吃也多。看到一张桌子,上面摆了卤水蛋、咸蛋、榨菜、肉碎等等,至少有十六盘,客人买了粥、粉条或馒头,就坐下来,菜任吃,不知道怎么算钱的。
     
       行人天桥上有很多档口,卖的是“滑肉”,名字有个肉字,其实肉少得可怜,用黑漆漆的薯粉包成条状,样子倒有点像海参,煮了大豆芽,就那么上桌。桌上有一大罐辣椒酱,有了辣,重庆人不好吃也觉得好吃起来。
     
       另一摊卖饼,用一个现代化的锅子,下面热,上面有个盖,通了电也热,就那么一压,加辣椒酱而成。制作简单,意大利披萨就是那么学回去的吧?最初看不上眼,咬了一口,又脆又香,可不能貌相。这家人叫“土家香脆饼”,还卖广告,叫人实地考查,洽谈加盟。每市每县,特准经营两家。在香港的天水围大排档区要是不被政府抹杀的话,倒是可以干的一门活。
     
       中午,在一家无名的住宅院子里吃了一顿住家饭,最为精彩。像被人请到家里去,那碟腰花炒得出色,餐厅里做不出来。因为每天客满,又不能打电话订位,只有一早去,主人给你一张扑克牌,一点就是第一桌,派到五六桌停止。每桌吃的都是一样的,当然又是辣的。这种好地方,介绍了也没用,而且太多人去,水平反而下降,我们能尝到,是口福。
     
       吃了那么多顿辣菜,胃口想清净一点,问“食在中国”的制片主任苏醒,有什么不辣的菜吗?苏醒人长得漂亮,名字也取得好。
     
       “我走进成都的馆子,可以点十五道不辣的菜。”我说。“重庆的当然也行。”她拍胸口。翌日下午拍摄节目时,她又向我说:“我已订了一桌,有辣有不辣。”“不是说好全是不辣的吗?”她只好点头。
     
       晚上,我们去了应该是重庆最高级的餐厅“渝风堂”。在车上,我向美亚厨具的老总黄先生说:“重庆人除了辣,就是辣。这一餐,如果不出辣菜,我就把头拧下来放在桌子上。”
     
       地方装修得富丽堂皇,主人陈波亲自来迎。上的第一道凉菜,就是辣白菜,我笑了出来。“不辣,不辣。”重庆人说,“是香。”
     
       我摇摇头。接着的菜,的确有些不辣的,但都不精彩。陈波看了有点儿担心,结果我说:“别勉强了,你们餐厅有什么感到自豪的,就拿出来吧。”
     
       这下子可好,陈波笑了,辣菜一道道上,农家全鱼、水煮牛肉、辣鱼、辣羊肉、辣粉羔肉等等等等,吃得我十分满意。
     
       临上飞机,还到古董街去吃豆腐脑,他们的食法很怪,要和白饭一块吃。两种味道那么清淡的食物怎么配得好?请别担心,有麻辣酱嘛。
     
       到处都可以看到卖羊肉的招牌,不吃怎行?到一家叫“山城羊肉馆”的老店,想叫一碗羊杂汤,没有!原来又是像火锅一样,把一碟碟的生羊肉、羊肚、羊肠放进去煮,最好吃的,是羊脑。羊痴不可错过。
     
       广州羊痴大聚会
     
       天下老饕,到了最后,问他们吃过肉哪一种最好,答案必定是羊肉!比起鸡猪牛,羊的味道很独特,怀着强烈的个性,只有厌恶和极喜,并不存在吃也可以不吃也可以的灰色地带。
     
       对于素食者,我们这般人都是嗜血的猛兽,这一点也没说错。羊吃草而生,跑得不快,我们不繁殖的话早就被狮子老虎吞个绝种。它不看门,也不耕作,活着是贡献来养活别的动物。而且佛家也说过,没亲自屠宰,还可原谅,我们安心吃羊去也。
     
       这回在广州,去老友李文强、李文平两兄弟的“新兴饭店”,谈起羊,大家都有以上的同感。“新兴”专卖羊肉,由一家小店,开了一间又一间,当今的昌岗中路店共有三层,装修得堂皇,但并无俗气,挤满了好羊者,气氛极佳。
     
       先来杯羊奶,从鲜牛奶的玻璃瓶子包装中倒出。以为会很膻,其实我也不怕,愈膻愈好。喝进口,只觉又香又浓,带点儿甜,又有些咸,味道真美妙。小时候喝羊奶,是印度人带着两条草羊到家门口,要了一杯,现挤现饮。据说很补,但小孩子懂得什么叫补?只觉得香味不逊牛奶就是。这种羊奶愈喝愈过瘾,怕在香港没得供应,今后只有考虑自己当代理商了。
     
       第一道菜上的就是用羊奶来浸星斑,鱼和羊得一个鲜字的道理,发挥得淋漓尽致。这道菜非常精彩,羊奶入馔的可能性极大,还可以创出更多的煮法,即请行政总厨蔡宗春一齐来研究。自己享受过意不去,决定举办一个羊痴大聚会,召集各位一试。依照惯例,一吃就要十五个菜。传统的做法不能忘记,来一个店里拿手的羊腩煲,点以他们独创的酱汁,不像别地方的腐乳酱那么简单。白切羊不可少,是第三道菜。第四来个羊丸,做得比台湾贡丸更爽脆。第五的羊杂汤,用羊腰羊肝羊肚和羊心好了。羊肺十成比不上猪肺,可免之,是第六道。
     
       别以为这些传统菜不特别,师傅的厨艺好坏,有天渊之别。如果要吃得广东话中的“溜”一点,那么第七道葡萄羊明镜一定满意。那是羊眼睛做的菜,不觉得恐怖,有如吃荤荔枝,我助手徐燕华最钟意了,是第七。
     
       第八道把羊肉酿进海参中去炆出来。羊奶豆腐还是以羊奶当原料,但做起大菜来太寡,和李氏兄弟及蔡总厨研究后,加入羊脑,味就浓了,是第九。第十道也是共同研究出来,大家说少了用羊骨髓入馔,就想出了以猪皮和高汤来熬骨髓,最后做成冻。
     
       少了蔬菜,取羊腩浓汁来浸唐蒿好了,第十一。十二是沙茶羊肉炒芥兰。十三羊水饺。十四羊炒面,第十五以羊奶布甸收场。
     
       和我们一齐想花样的还有何世晃先生,他今年七十二岁,十二岁入行做点心,有六十年经验,如果在日本,已是国宝级的人物。何先生和我一拍即合,许多在食物上的思维都是一致的。有机会遇到这位大师,岂可放过?即刻请他老人家出马,为我们设计一餐怀旧点心宴,同样是十五个菜,中间加入创新的也行。
     
       由何大师想出来的快要失传老点心有:一、灯芯花扁豆粥。二、蟹盖猪油包。三、双色萝卜糕。四、虾酱排骨。五、肉松咸蛋糕。年轻的朋友连名字也没听过,大感兴趣。我说这次来的都是羊痴,是否可做羊肉点心?何大师即刻设计了手撕羊春卷,是第六。
     
       第七银耳羊奶挞,第八盐焗羊片角,第九羊奶生肉包,第十羊奶脆皮布甸,是一枝枝如蛋卷般的上桌。回到怀旧点心,娥姐粉果每个人做的不同,何大师的手艺不可不试,是第十一道菜。虾饺呢?他说有种叫金银虾饺的,第十二。高汤鱼皮面更是传统菜,第十三。
     
       甜的呢?有第十四道的杞子马蹄糕。沙琪玛大家吃得多,咸的有没有试过?何大师已叫厨房做好了拿出来。这道沙琪玛是不能吃甜的人的恩物,加入代糖,不是太甜,但又下了盐,味道配合得极佳,是第十五道菜。
     
       就那么决定了。羊痴大聚会的行程如次:乘早上十点多的直通车,十一点多抵达广州,即去“新兴”吃羊宴,下午购物或沐足等自由活动,晚上去我朋友开的穆斯林餐厅,又是大吃羊肉,还有新疆女郎载歌载舞,入住白天鹅酒店。翌日早餐,回到“新兴”吃怀旧点心宴后,直通车返港。不设观光,羊痴们对风景都不太有兴趣。
     
       不想搞太大的团,不然控制不了水平,最多是八十位左右。团费由直通车来往的钱,加旅馆租和三餐吃的,我们不收利润。讨厌羊肉的人不准参加,否则搞搞震(粤语,表示调皮,喜欢恶作剧),又说要吃别的东西,才不理会呢。和他们谈羊肉,就像与女人研究须后水,对方不会明白的。
     
       中山蛇宴
     
       洪金宝兄到中山打高尔夫球,约我一齐去。“你知道我不打球的。”我说。“来吃东西好了。”听金宝兄说过,他在中山有位友人,极豪爽,每次他上去打球,必招待丰富之晚餐,香港吃不到者。
     
       往九龙中港城,乘双体船,一百九十块的船票,因为假期关系,被黄牛炒到三百五十一张。黄牛这件事,到今天的文明社会还是存在,供与求的需要,倒认为合理。一个小时十五分便抵达。客人入闸及出口,都争先恐后,带了一大堆东西,有逃难的感觉。
     
       入闸管理局的官员,慢条斯理地看证件。此人长得脸青青的,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长头发,削瘦,一副金丝眼镜,吊儿郎当的,但看得出一股杀气。每本护照都像审死官一般地检阅。
     
       才七个人,足足等了四十五分钟。在内地旅行,最好别约人等待,否则急死。我把一本带来的书翻来看,要等多久就多久,反正来了,预定一大堆时间,让他来耗好了。
     
       另一个海关人员大概看不顺我那种安逸的态度,前来查问我看的是什么书,我早预有此招,以书示之,是一本内地出的简体字明朝随笔。此人没话说,走开了。
     
       终于走出来,再乘二十几分钟的士,才能到中山市内。
     
       金宝兄友人之屋,大得离奇,一共有三层楼。主人住香港,这一家是他的度假屋,空空洞洞的,剩下三位北方来的工人看守。
     
       找洗手间,家仆说要上楼进房间内才有。上面一共有八间房,每间都有卫生设施。我不愿意爬上爬下,说用佣人房的也不要紧,他回答佣人房也没有洗手间,说完带我到一棵榕树下。“不太好吧。”我客气地。他摇摇头,说不要紧:“我们主人,也在这里小便。”金宝兄与友人打完球回来,我们就一齐驱车到横涧的餐厅去。一看,是一间很大的建筑物,屋外用大招牌写了一个“蛇”字。走进去,不得了。整个楼下摆满了一个个巨大的玻璃瓶,数百个之多,里面浸的全是蛇酒。
     
       “先来一瓶试试。”我坐定之后说。“那些酒都是浸来备用的,夏天没蛇,才晚。现在冬天,蛇最肥,要喝,喝新鲜的。”金宝兄友人说,“你跟这里的老板去后面看看。”
     
       到了厨房。哇!是一条黑漆漆的过山峰毒蛇,大腿般粗,十二英尺长。蟒蛇那么大不出奇,毒蛇此等体积,倒是第一次见到。
     
       陈老板大喝一声,七八个伙计前来,各自大力地抓住蛇的一部分。说时迟,那时快,陈老板举起大刀一挥,蛇头掉地,还张着大口,露出毒牙,四处滚动。我虽然站得老远,也禁不住倒退数步。
     
       接着,那七八个伙计把蛇身扯直,头向下,四十五度地,蛇血从截口处大量喷进一个洗脸盆中,陈老板拿了一瓶双蒸一齐倒入,这叫作撞酒。血和酒撞在一起,产生很多泡沫。陈老板用布将之隔开之后,倒入一个玻璃瓶中,刚好是一瓶浓血;其他的又用另一瓶酒对之,是次等血。
     
       头等血是给这客喝的。人生难得有几次这种机会,我一举起干杯。不腥。以为一定有点异味,但是真的一点也不腥。“要是体内有毒,一定消除。”陈老板说。“我这地方有毒,除得了除不了?”说完,我指着自己的头脑。
     
       “加点胆更好!”老板也跟着开玩笑。伙计们把蛇身割开,取出一个墨绿颜色的胆,胖人的大拇指般,又粗又大。用酒洗净,破开,胆汁流出,再掺酒,一干而净。听伙计说,单单是胆,已要上千元人民币。我再喝一万个,也不够魏京生的勇气。
     
       蛇肉吃火锅,用的是所谓饭铲头的眼镜蛇,几碟上桌,说是用了四五条,再加三只山鸡滚汤。蛇肉很硬,我不喜欢,汤倒是一生人喝得最鲜甜之一。
     
       另一大煲汤已滚好,是刚才过山峰的肉,做法简直是原始,就把蛇身斩成一段一段,熬了上桌。大家用手抓着,每段有个大富士苹果那么巨型,吃的姿式,也好像咬苹果,这次的蛇肉的确是又软又香又甜。读过佛经以及弘一法师、丰子恺等等大师之戒杀论,但残忍之心,一点也改不了。来世当和尚,修回今生的孽吧。
     
       顺德餐会
     
       去顺德拜访杨金在先生,本来谈完事我要告辞的,但杨先生热情,拿出已订好的菜单,说非吃一顿饭不可,盛意之下,我只好改掉广州的约会。
     
       菜单上写着:一、风味炖响螺。二、银纸蒸鸡。三、西杏凤尾虾。四、七彩烧汁鳝柳。五、鲮鱼球啫啫鲍鱼。六、椒盐酿沙虫。七、银杏百合鲜核桃炒水蛇片。八、瑶柱绿豆扣田鸡。九、南乳芝士椰菜煲。十、甜品有香芋卷饼和淡沙包。
     
       地点在顺峰山庄,由总经理罗福南招呼,他也是顺德饮食协会会长。到达之后,被安排在一个幽静的厅房,隔着玻璃窗,可看到外面的小桥流水。
     
       我吃饭一向不喜欢鲍参翅肚,只爱地道传统,进食环境不拘,服侍周不周到也是其次。和罗经理见了面,和他商量起来。
     
       “响螺太名贵了,可不可以改一个特别一点儿的汤?”“行。”罗经理说,“不如要芫荽沙虫生蚝鱼头汤吧!”这个汤一听名字已知鲜甜,即刻拍手赞好。
     
       “西杏凤尾虾,变不出什么花样,加了西杏,会不会弄出不伦不类的东西?”我心里那么想,但口中说,“虾吃得多,不如来魽鱼吧!”“好,改成鱼塘公炆魽鱼。”“鲍鱼也贵,弄个普通鲮鱼如何?”“好,就用榄角来清蒸大鲮鱼。”“水蛇片我也不吃了。”“好,改个水鱼吧,是野生的。”
     
       一听到有野生水鱼,不管对方怎么做,总是甜美:“下一道的瑶柱绿豆扣田鸡是怎么一个煮法?”我只是问问,罗经理以为我不吃田鸡,就说:“好,我们来个鲫鱼二味,豉汁蒸头腩和生菜鲫鱼片粥。”
     
       “至于蔬菜,”我说,“我对芝士没有什么信心。”“好。”罗经理说,“改个最普通的顺德生炒菜远!”
     
       “喂,喂,喂。”主人翁杨先生笑着说,“你那么改,把所有的菜都改掉了!”我说:“椒盐酿沙虫和甜品都可以试试看。”“银纸蒸鸡也别改了。”罗经理说,“我们特创的。”
     
       “好。”这次轮到我说好了,“但是可不可以加一道顺德最出名的鱼皮角呢?顺德人每一个都说他的妈妈的鱼皮角做得最好,这是他们最自豪的菜。”“好。”罗经理说,就那么决定下来。
     
       想起从前有一位小朋友拿着石头给我改,我看了他的印章的构图,多余地方甚多,留白之处也不够,就抓了刀,一刀一刀像切豆腐般给他删掉,冯康侯老师修改我的篆刻也是那么一回儿事。身边一位友人看了甚不为然,觉得不应伤到对方的自尊心。
     
       但是菜馆是不同的,我并非做修改,是与对方共同研究有什么更地道的食物,所以这次也不客气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吃一餐少一餐,不能对不起自己。总之,抱着诚恳的态度,不会有什么失敬之处。
     
       芫荽沙虫生蚝鱼头汤上桌,果然不出所料,精彩万分。沙虫是种很甜的食材,生蚝够鲜,鱼头骨多,当然甜上加甜。又有芫荽来中和,汤滚得乳白颜色,是大师傅的手艺。用一个比饭碗大两倍的汤碗盛着,一人一碗,众人全部喝光,大声叫好!
     
       广东人一向主张来个老火汤,但汤一煲上两个钟头以上,味太浓,多喝会留在肠胃中。不是每天能进食的东西,偶尔喝喝这种现煮现饮的,是件好事。
     
       榄角清蒸大鲮鱼是永远不会失败的,那尾鲮鱼也难得,来得个巨大,至少有二英尺半长,菜市场中罕见。肚腩部分是全无骨,肉细腻,油又多,加上榄角的惹味,这尾鲮鱼又给我们吃得干干净净。
     
       银纸蒸鸡是由污糟鸡改良过来的,里面并没有污糟鸡的黑木耳和腊肠片来吊味,就嫌寡了。改良的是在铁盘上铺了一层银纸,我吃了大失所望,后悔没坚持把这道菜改掉。
     
       鱼塘公炆魽鱼只要魽鱼够大够肥,火候猛,这道菜一向很稳阵。
     
       河鲜要是做得好,材料上等的话,不逊海鲜,而且价钱要来得便宜,那尾大鲫鱼分成两味,豉汁蒸的头腩中还有大量的鱼春,每人分一口,将鱼春干掉。
     
       生菜鲫鱼粥是我在顺德吃过,印象最深的。他们的师傅个个都有水平,鲫鱼多骨,能将骨头全部切成碎段,也只有在顺德人才做得好。
     
       最后的鱼皮角不论口感和滋味都是一流的,但是角边缘迭合处有机械性规则的凹凹凸凸,看了倒胃。罗经理解释:“师傅看到你来,用一个铁模子把饺皮印出来,以为那才好看。”
     
       众人都笑了出来,这点小疵并不影响大局,谢谢主人家杨先生请的这一餐,他在顺德土生土长,近来常尝改良过的顺德菜,也说宁愿吃这种最地道最传统的。
     
       顺德大食行
     
       从尖沙咀的中港城码头,乘上澳门制造的水翼船,直奔顺德,船内放映周润发主演的片子,应该是没有版权的海盗版,也有两三间小房,供应客人打麻将,是晕船人的福音,只要集中精神打麻将,风浪多大也不要紧了。
     
       容奇是个港口,因为有容山和奇山而得名,和顺德县城大良接连,但自立为镇,感觉上相当尖沙咀或港澳码头到市中心的距离罢了。下午四时半抵达,已不见太阳,顺德和许多内地的工业都市一样,都是污染得厉害。
     
       所谓食在广东,其实是食在顺德,此行目的不是来呼吸新鲜空气,目的在于吃、吃、吃。给当地的朋友半哄半骗下,拉去参加他合伙人的喜宴。好,既来之,则安之,喝杯新抱茶。
     
       大酒店内的宴席,新鲜蔬菜之外,没有什么印象,但那些来敬酒的局长院长公安,都是海量,白兰地当水喝。看内地人那么消耗干邑,法国佬一定笑得不见眼,心中暗想:回到香港第一件事是先调查什么地方可以买到法国股票,购入轩尼斯和马爹利的股份,是绝好的投资。
     
       好在顺德的婚宴速战速决,六时半吃到七点半,即刻散会。一个局长醉后大嚷:“洞房的大好日子,为什么要六点半举行,应该改为六点十五分,至少翘他一翘。”顺德人即使是做官的,也有一点幽默感。
     
       饭后不甘心,马上去吃大排档,听顺德人说,没有哪一家最好,间间都有水平。在容奇的夜市,大排档不像其他地方一样集中在一处,而是零零丁丁,这里一档,那里一档。
     
       一试之下,跪地膜拜,味道好得出奇。先来一煲水蛇粥。水蛇切得一节节地捞起当菜,粥中撒上芫茜、葱和生菜丝。再加点胡椒。啊、啊,无比地鲜甜!一点儿味精也不放。水蛇肉块骨多,质地硬,没什么吃头。伙计说椒盐水蛇肉才软熟,就再来一碟,果然不错。
     
       但是水蛇肉本身就甜,谈不上手艺,再叫一个鲫鱼粥,大师傅的功力完全地表现出来了,鲫鱼是那么多骨的东西,竟然给他片得一片片的,连细骨也不见,粥与水蛇一样地甜美,佩服得五体投地。
     
       吃完在夜市逛,到处都卖月饼,四大块才九元人民币,生意并不好,大家抢购一盒一百多块的香港琼华。
     
       回到下榻的酒店,是“仙泉酒店”的别墅式的房间,宽敞舒服,放下行李后即刻去“仙泉”的芬兰浴室。
     
       布置堂皇,用大理石和君悦酒店中的花纹木料,不逊香港的浴室。浴花们都是外地劳工,顺德人说他们是广东最富庶的地方,都不屑做这种工作。但哪会每个女子都有钱?中国人太爱面子,也有可能在其他地方出现顺德浴花吧。
     
       服务水平一流,价钱只是香港的一半。松完骨已是半夜一点多,朋友说再找大排档,来个炒排骨上桌,每块排骨大小一样,骨上包着一层薄肉,看起来像一碟蚕豆,爆得香脆软熟。
     
       炒了个米粉,只配出几片猪肉,其他材料一律不加,在香港哪看得上?但是这里炒得火候够,味上乘,连吞三大碗,加多四五个小菜,四五瓶珠江啤酒,才七十多块人民币。
     
       倒床即睡,第二天六点,见他人还没起来,自己便赶着去吃出名的双皮炖奶。所谓双皮,是把牛奶滚熟后凝固成皮,倒出剩余的奶汁,让皮留在碗底,另加蛋白和鲜奶再炖后凝固一张新皮在上面。功夫做足,但味道麻麻。
     
       九点的早餐在仙泉的餐厅吃,经过小庭园时看到一棵松树,由中间剖成两边,只剩下一半单独地生存,真有奇趣。虾饺烧卖都好吃,牛肉有肉味和弹牙,特别的是看到一碟碟的鱼皮,友人说是鲩鱼皮,但看不见格子般的花纹,一问之下,是大鱼皮,试过后觉得比鲩鱼皮脆得多。
     
       接着去逛菜市场,看到魽鱼干买下等候中餐时叫餐厅用大蒜和酒来蒸。又见另一种鱼皮,原来是生鱼皮,比大鱼皮更脆。
     
       到西山庙,当然不是看什么古迹,这里有出名的姜撞奶,原来把牛奶煮熟后倒入姜汁中,即凝固。搅它一搅,又化成液体,觉得太甜,用白兰地送之,恰好。
     
       大良市中心到处卖名土产崩砂,安了一个石字边,写成硼砂,是油炸饼,硬得要命,不应叫崩砂,可改为崩牙。
     
       午餐餐厅有个像曼谷土耳其浴室的金鱼缸,里面养的是名副其实的鸡,任由客人指名点之,和香港鸡一比,的确多出许多鸡味,白灼之后用蚬酱点之,不吃鸡的香港人也抢着扫个清光。
     
       魽鱼又肥又大,在香港吃不到。还有小鲨鱼,切成一段段,用大蒜头、烧肉等炆煮,味美浓郁肉滑,一上桌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
     
       上船之前再来一碟云吞捞面,没有澳门做得好,顺德人不大吃面。短短二十四小时,吃了八餐,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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