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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被折断的翅膀(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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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这座奇异殿堂,便可看到东墙上有一幅刻在岩石上的腓尼基时代壁画,岁月之手抹去了它的部分线条,四季的更迭已使其色彩斑驳。画面表现的是司爱与美女神端坐在华美宝座,周围有以各种姿势站立着的七位裸体少女,其中第一个手持火把,第二个怀抱六弦琴,第三个捧着香炉,第四个提着酒罐,第五个拿着一支玫瑰花,第六个举着桂冠,第七个拿着弓和箭。人人全神贯注地望着阿施塔特,个个面浮虔敬驯服表情。
     
       另一面墙上,有一幅年代较新,图像亦较清晰的壁画。画面上画的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拿撒勒人耶稣,旁边站着他那悲伤痛苦的母亲玛利亚和抹大拉的马利亚,还有两个痛哭流涕的妇女。这是一幅拜占庭风格的壁画;种种证据表明,该画创作于公元五世纪或六世纪。
     
       神殿的西墙上有两个圆形窗子,傍晚时分,夕阳从这里射入殿堂,照在两幅壁画上,仿佛画面上涂了一层金水。
     
       神殿当中有一块方形大理石,四周有形式古朴的花纹和图案,其中有一部分已被石化了的血迹所遮盖。足以表明古人们曾在这石头上宰牲献祭,并在上面倒过作为供品的美酒、香料和油脂。
     
       在这座小小神殿里,有的只是一片令人心慕神往的沉寂和一种神奇莫测的肃穆庄严气氛,用它那波动起伏吐露着神的秘密,无声地述说着历代变迁和百姓由一种状态转入另一状态,从信一种宗教转向信另一种宗教的历程。它能把诗人带往远离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说服哲学家相信人是宗教的造物,人能感受肉眼看不见的东西,能想象出感官不曾触及的领域,进而为自己的感受画出符号,用之证明自己的内心隐秘;人能通过语言、歌曲、绘画和以造型出现的雕塑,将自己生前最神圣的爱好和死后最美好的愿望和幻想形象化、具体化。
     
       在这个不被人们注意的神殿里,我和赛勒玛每月幽会一次。我们常常久久凝视着墙上那两幅壁画,遥想在髑髅地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世代青年,想象着腓尼基男女,他们曾生活着、相恋着,借阿施塔特崇拜美,在爱与美之神的塑像前焚香,在她的祭坛上洒香水;后来,他们被大地埋没了,除了日月在永恒世界面前的名字,什么也没有留下。
     
       如今要我用语言追述我与赛勒玛相会的那些时辰,对我来说是多么困难!那神圣的时辰充满甘甜与痛苦、快乐与忧伤、希望与失望。一切都能使人成为真正的人,而生活却是个永恒的迷。我实在难以回忆那些时刻,更无法用苍白无力的话语描绘其中的些许幻象,值得作为典范留给沉陷于爱情与忧愁的人们。
     
       我们相会于那座古神殿,背靠墙壁坐在门口,反复回味我们的过去,探讨着我们的现在,忧虑着我们的未来。之后,我们一步一步地展示我们的心灵深处,相互诉说心中的苦闷、焦虑和遭遇的不安与忧愁。我们相互劝说对方忍耐,相互勾画希望中的欢乐蜃景和甜蜜美梦。随之,我们那恐慌的心情平静下来,泪水干了,面容也舒展开来。我们微笑着,除了爱情及其欢乐,其余一切全都忘得一干二净;除了心灵及其嗜好,其余一切均置之度外。我们相互拥抱,沉湎于迷恋与挚爱之中。之后,赛勒玛亲吻我的头发缝处,那纯情和爱情使我的内心充满光明;与此同时,我则深情地亲吻她那雪白的手指。她闭上眼睛,面颊上泛出玫瑰色的红晕,宛如黎明撒在丘岗上的第一线光芒。我们默不作声,久久地望着远方的晚霞,只见云彩被夕阳光染成了橘红色。
     
       我们的会见不仅仅限于交流情恋和互倾苦衷,而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无所不谈,诸如交换对这个奇妙世界的看法与想法,讨论我们读过的书,评价其优点与不足所在以及书中所涉及的虚构图景和社会法则。赛勒玛谈起妇女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谈到先辈对妇女品德和爱好的影响,还谈到当今的婚姻关系及其中存在的病态和恶习。我记得她有一次说:“作家和诗人都试图了解妇女的真实情况,但直到现在,他们也不了解妇女心中的秘密。因为他们总是透过面纱观察她们,所以只能看到她们肉体的线条;间或他们又把妇女放在显微镜下,看到的只有她们的懦弱和驯服。”
     
       还有一次,她指着镌刻在殿墙上的那两幅壁画,对我说:“在这块巨大岩石中心,先人刻下了两个概括妇女心愿的形象,力图表现妇女徘徊在爱与愁、同情与献身、端坐宝座的阿施塔特与站在十字架前的马利亚之间的神秘心境……男人要买荣誉、尊严和声音,而付钱的却是妇女。”
     
       知道我们秘密幽会的只有上帝和在树林间飞来飞去的鸟儿们,赛勒玛来时,总是先乘她的马车到一个名叫“帕夏花园”的地方,下车后缓步穿过僻静的蹊径,来到小小神殿,面带安详神情,撑着伞走进殿内,便发现我已经如饥似渴地在殷切盼望之中等在了那里。
     
       我们不怕监视者的眼睛,也没有良心受责备的感觉。因为心灵一旦被火净化,受过泪水的洗礼,就不再把人们称为过失和羞耻之类的词语放在心上,完全可以摆脱传统习惯势力给人类的心中情感规定的清规戒律的奴役,昂首站立在神的宝座之前。
     
       人类社会降服于腐败戒律已达七十个世纪之久,仍不能理解天国里的首要永恒法则的意义。人的眼睛已经习惯于看微弱的烛光,再也不能凝视强烈的日光。心灵上的疾病和缺陷代代相传,甚至普遍流行起来,成了人的必不可缺的品性,人们再也不把之当作疾病和缺陷看待,反倒将其视为上帝降给人的高贵本性,假若有谁不具有此类残疾,便被认作欠缺精神完美的残疾人。
     
       因为赛勒玛离开她的合法丈夫的家,去与另一位男子幽会,一些人便指责她,竭力玷污她的名声。其实,这些人是柔弱的病夫,他们把健康人当成罪犯,将心灵高尚者视作叛逆者。他们简直就像在阴暗处爬行的虫子,害怕出来见光明,担心过路人把它们踩在脚下。
     
       坐冤狱的囚徒,能够捣毁牢房的墙壁而不行动,那便是地道的懦夫。赛勒玛是个受冤枉而又不能获释的囚徒,她只是透过牢狱的铁窗眺望一下绿色原野和辽阔的天空,难道这就该受到责怨?赛勒玛走出曼苏尔贝克的家,来和我一起在神圣的阿施塔特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之间坐一坐,仅仅如此,人们就该把她斥为叛逆女子?就让人们信口去说吧!赛勒玛已经越过淹没他们灵魂的沼泽地,到达了听不见狼嗥蛇咝的地方。让人们随意去说吧!看见过死神面孔的人,不会被盗贼的脸面吓倒;目睹过刀剑在自己头上飞舞和鲜血在脚下流淌的人,也决不在意巷子里的顽童投过来的石子。
     
       牺牲
     
       六月末的一天,海岸边闷热得厉害,人们纷纷上山避暑。我照例向神殿走去,心中自许要见赛勒玛,手里拿着一本小小的安达鲁西亚二重韵诗集,那二重韵诗自那时直到现在,仍然使我心迷神恋。
     
       黄昏时分,我来到神殿,坐下望着蜿蜒延伸在柠檬树和杨柳之间的那条小路。我不时地低头看几眼诗集,间或抬起头来,对着苍穹轻声吟诵以隽永语词、和谐音律打动我心的那些二重韵诗句,同时使我追忆国王、诗人和骑士们的光辉业绩。他们告别了格拉纳达、科尔多瓦和塞维利亚,把他们的希冀和志趣留在了宫殿、学院和花园里,随之他们便眼噙泪花,心怀惆怅地阴翳在了岁月的幕帘后面。
     
       一个时辰过去,我抬眼朝小路望去,只见赛勒玛出现了,她那羸瘦的身材在树林间晃动,手撑着伞渐渐向我走近,仿佛她带着世界上的所有忧愁和艰难。她来到神殿门口,在我的身边坐下。我望望她那双大眼睛,发现内含种种新奇意义与秘密,足以引人警觉和注意,诱发人的探察欲望。
     
       赛勒玛觉察到了我的心理活动,无意延长我在猜疑与忧思之间的挣扎时间,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说:
     
       “靠近我一点儿,亲爱的,靠近我一点儿,让我借你增强我的勇气。我们永久分别的时辰已经临近了。”
     
       我放声喊道:
     
       “这是什么意思?赛勒玛!什么力量要把我们永远分开呀?”
     
       她回答说:
     
       “昔日把我们分开的那种盲目力量,今天将再次把我们分开。那股将人类法律作为自身解说者的无声力量,已借生活奴隶之手在你我之间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屏障。那股创造恶魔,并让恶魔主宰人们灵魂的力量,已禁止我走出那个用白骨和骷髅建成的家宅。”
     
       我问她:
     
       “莫非你丈夫已经知道我们见面的事,你怕他生气和进行报复?”
     
       她回答:
     
       “我丈夫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他也不晓得我如何打发日子。因为他把我丢在一边,整天与那些可怜的风尘女子混在一起,那些女子因穷困而被带入奴隶市场,只能靠浓妆艳抹,用皮肉去换取血泪和成的面做的面包。”
     
       我说: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阻碍你到这座神殿来,面对上帝的庄严和先辈的幻影坐在我的身旁呢?难道你已厌恶观察我的内心世界,你的灵魂要求告别和分离?”
     
       她眼里噙着泪花,说:
     
       “不是的,亲爱的。我的灵魂没有要求与你分开,因为你是它的一半。我的眼睛看你不会厌倦,因你是它的光明。但是,如若命中注定我必须戴上沉重桎梏和锁链去跨越生活的重重障碍,我愿意你也遭受同样命运吗?”
     
       我说:
     
       “赛勒玛,你把一切情况全都告诉我吧!不要让我在这座迷宫里转来转去了!”
     
       她回答说:
     
       “我不能够把一切都说出来,因为痛苦已使我的舌头不能说话,失望已使嘴唇动弹不得。我能够说给你的,那便是我担心你落入那些人想抓我而支起的罗网中。”
     
       我说:
     
       “你指的是什么?赛勒玛!你担心谁会害我呢?”
     
       她用手捂住脸,焦急地叹了口气,然后支支吾吾地说道:
     
       “保罗·伽里卜大主教已经知道我每月都要从他为我设置的坟墓中出来一次。”
     
       我问:
     
       “大主教知道你在这里与我见面?”
     
       她回答:
     
       “假若他知道此事,你现在就看不到我坐在你身边了。不过,他总是胡乱猜疑,而且已经派出耳目监视我,指示他的仆人窥探我的行动。因此,我感到我住的房子和我走的路上,总是有人在盯着我,总是有手指指着我,有耳朵在窃听我的心灵低语。”
     
       她低头沉思,泪流面颊,接着说:
     
       “我并不怕大主教;因为溺水之人是不怕潮湿的。但是,我为你担心,因为你像阳光一样自由,我真怕你像我一样落入他的罗网,被他的魔爪抓住,用他的犬齿将你紧咬。我不怕灾难降临,因为所有灾难之箭都射入了我的胸膛。但我担忧的是你,因为你正值青春年少,我害怕毒蛇咬住你的双脚,使你不能登上山顶,虽然无限前程正满怀欢心地等着你。”
     
       我对她说:
     
       “不曾遭受白日的毒蛇和黑夜的豺狼咬过的人,总是在白日、黑夜面前逞强。不过,赛勒玛,你好好听我说,难道为了防受小人和坏蛋欺辱,眼下除了分手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吗?莫非我们眼前的爱情、生活和自由之路全被堵死了吗?我们除了向死神奴隶的意愿屈服,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用饱含绝望和忧伤的语气说:
     
       “眼下我们只有告别、分离了。”
     
       听她这样一说,我的灵魂在我的肉体里造反了,我那青春的火炬烟雾四散。我攥住她的手,激昂地说:
     
       “赛勒玛,我们长期屈从他人的意愿……自打我们初次会面到现在,我们总是被瞎子牵着走,跪倒在他们的偶像前面。自打我认识了你,我们就像两个球一样,在大主教保罗·伽里卜的手里,任凭其随意玩耍,任意丢东抛西。难道我们就这样永远任其摆弄,明明知道他心地黑暗,我们还是一味服从,直到坟墓将我们掩埋,大地将我们吞食?难道赐予我们生活的气息,为的是让我们将它置于死神脚下?莫非上帝给予我们自由,为的是让我们使其变成暴虐的影子?谁用自己的手熄灭了自己的心灵之火,便背叛了点燃此火的天公。谁逆来顺受,不反抗虐待,那就是背弃真理,成了杀害无辜者的同伙。赛勒玛,我爱你,你也爱我。爱情是上帝寄存在高尚敏感心灵那里的珍宝,难道我们能把我们的珍宝抛到猪圈里,任猪用鼻子将之拱来拱去,用蹄子将其踢东踢西?我们眼前的世界是一个宽广舞台,充满着美丽神奇事物,我们为什么要在大主教及其帮凶们挖掘的狭窄地洞里苟且偷生呢?我们的面前有生活,生活中有自由,自由中有欢乐和幸福,我们为什么不挣脱肩上的沉重枷锁,砸碎脚上的镣铐,奔向舒适、安静的所在地呢?赛勒玛,站起来,让我们走出这小小神殿,到上帝的巨大殿堂去,让我们离开这个国家,摆脱掉奴役和愚昧,到盗贼之手伸不到、魔鬼毒蛇够不着的遥远国度去!来吧,让我们乘夜色快速赶到海边,登上一条船,让它载着我们到海外去,在那里开始充满纯情与理解的新生活!到了那里,蛇的毒气再也喷不到我们身上,猛兽的蹄子再也踩不着我们。赛勒玛,不要犹豫彷徨,这时刻比王冠宝贵,比天使的心地高尚。赛勒玛,站起来,让我们紧跟光明之柱前进,它会把我们从干旱沙漠带往繁花似锦、芳草如茵的田园!”
     
       赛勒玛摇摇头,二目凝视着神殿上空一种不可见的什么东西,唇上浮现出一丝凄楚笑意,传达着她内心的磨难和痛苦。稍顷,她平静地说:
     
       “不能啊,亲爱的,不能!苍天递到我手里的是一杯醋和苦瓜汁,我已将之喝下,杯中还剩不过几滴,我将坚持把它喝光,看看杯底究竟有什么秘密隐藏着。至于那种充满爱情、舒适和安逸的高尚的新生活,我是不配享受的,而且也无力承受它的欢乐和甜美。因为翅膀被折断的鸟儿,只能在岩石间跳来跳去,但却不能在天空翱翔、盘旋;患了眼疾的眼睛,只能看暗光里的东西,而不能直视强光。你不要对我谈论什么幸福,因为谈幸福与谈不幸一样,都会使我感到痛苦;你也不要对我描绘欢乐,因为欢乐的影子像苦难一样使我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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